米酒甜甜/吳先軍
作者:吳先軍來源:原創時間:2016-01-04
三婆顫魏魏的走在田埂上,頭上那些生了癩瘡疤的地方光禿禿的,在秋日午時的陽光下泛著亮光。她吆喝著狗娃叔的小名,右手臂挽著一個籃子,里邊裝著飯菜。
沒有人應聲。“狗娃,狗娃,吃飯了。”
“聽見啦!聽見啦!”
一個后生嘟嚨著從田垅間鉆了出來,渾身都是泥水,他中等個子,身材偏瘦但顯得精干,一雙大眼炯炯有神。這就是我們的狗娃叔,村里那時唯一的高中生。
讀了高中的狗娃叔就看不起村里的那些男人和女人。他常對我們小孩子說,你看那些沒有文化的農民,一個個真是邋遢得很。男人們呢,常常是每天扛著鋤頭,披一件破破爛爛的衣裳,就下地干活,晚上回來時一身的泥土;臉上經常是胡子拉茬的,嘴里叼一根劣質的香煙,吧嗒吧嗒地吸著。女人們呢,沒結婚時還好,一結了婚就變了個樣子,每天背著小孩忙這忙那的;孩子一哭,就撩起衣襟,把那雪白的大奶子往孩子嘴里一塞,也不管旁邊有人沒人。我不要成為那樣的男人,也不要我的媳婦成為那樣的女人。
于是我們就很敬佩且仰慕他,而且也都立志不要成為那樣的男人娶個那樣的女人。
狗娃叔很自信,我們也都相信他將來不會成為那樣的農民漢。狗娃叔對自己唯一不滿意的是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是他那死了的沒有文化的婆婆取的。本來只被家里人和村里人叫叫,那在狗娃叔看來也沒有什么的。可是有一次他的名字被他的同學們知曉了,這讓狗娃叔覺得很沒面子。那一次,他的同樣沒有文化的母親到學校去找他,找不到,就四處“狗娃,狗娃”的叫。別人問他,那個來找你的光頭女人是誰,他說那是我們一個院子里的。他不敢說那是他的母親,他認為他的生癩瘡疤的母親會丟他的人。
為了不成為一個邋遢的農民,狗娃叔非常努力的讀書,希望能考上大學跳出農門。然而卻沒有考上,這時家里已經沒錢供他再讀書了,他就決定自己在家里復習第二年再去參加高考。他整天在家中看書,什么活也不干,他的母親也什么活都不讓他干。我們都對他寄予了非常大的希望。
那一段時間,我們成了他家是的常客,幾乎每天晚上都要上他家去玩一會兒。去看看書,吹吹龍門陣,聽聽他又有一些什么新鮮的想法。他經常說,我們農村應該改革,不改革就只能受窮,吃不好穿不好過不上好日子。他的話讓我們似懂非懂,就覺得他很能干很了不起,懂得那么多又能想出那么多的好主意來。
然而后來有一次我們去他家的時候,發現他的書全都收起來了。他很嚴肅地告訴我們說:“我不想讀書了,也不想考大學了。我現在就要開始我的改革。只有改革才能掙大錢,才能改變貧窮落后的面貌,才能過上小康生活。”說這話的時候他一臉嚴肅,神情剛毅,給我們一種勇往直前的氣慨。
盡管狗娃叔不再讀書考大學使我們非常遺憾,但同時卻又興奮的等待著他的改革的進行。我們都想看看他的改革究竟是怎么回事,這對我們小孩子來說可是一個全新的概念。
狗娃叔的第一次改革開始于1991年,那年我剛小學畢業。他的第一次改革是在水田中養魚,這在當時來說可是一件挺新鮮的事。拿定主意后,狗娃叔就帶著他的沒有讀書的弟弟,不顧初冬時節的寒冷,到自家的水田里去挖掘水道。只見他們在自家那幾畝水田里忙前忙后,忙了十多天,橫七豎八地挖上了兩米深半米寬的坑道,就像那水渠一般樣子,然后在里面蓄滿水。
人們都莫名其妙地觀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不知他要干啥。有人就說,那田里挖了那么多道道,難道不種谷子了嗎?有人說,哼,不種谷子,看他們明年吃什么?也有人說,他是不是一邊種谷子,一邊養魚呢,那樣的話倒是很劃得來的。
等到第二年春暖花開的季節,他們放養了許多魚苗在水溝里面。在別人都插秧種谷的日子,他們也照樣在田里種上了谷子。每天,他們都要去施放魚料,觀察水的深淺有無變化。待到魚兒長得大些了,他們還在田埂上搭了一個草棚,晚上還要去守護。
卻沒有想到這年夏天干旱,二三十天都不下雨,絕大部分田里都干枯了。狗娃叔的水溝中的水越來越淺了,剛開始他還能從河里抽水來。可后來連河里的水都干了,人們吃水都成了困難。狗娃叔就天天盼下雨,可那雨就是下不下來,那一段時間狗娃叔人都瘦了好幾斤。最后絕望了,只得把還沒有長大的魚抓去賣;賣不完的就自己吃,自己吃不完的就分給鄉親們吃。
狗娃叔的第一次改革就這樣流產了。
狗娃叔甩了甩手上的水,又在屁股后邊擦了擦,然后端起了母親送來的飯。一邊大口大口往嘴里塞,一邊望著平壩里那一排排矮墻似的磚坯,整齊地堆放著,在陽光照耀下顯得黃澄澄的,已經半干了。
“再過兩天就可以上窯點火了。”狗娃叔想著,臉上露出了微笑。
第一次改革失敗以后,狗娃叔并沒有打消改革的的念頭,不久就開始了他的第二次改革。那時農村中一部分富裕的人家已經開始修磚瓦房了,磚瓦的價錢很貴,一塊磚就要一角五分錢,一片瓦也要五分錢。狗娃叔算了算帳,燒一窯磚瓦能掙五六百元錢,于是就決定開個磚瓦窯。
狗娃叔想,要是一切活都自己做的話,一窯就能省下二百元工錢,那多好。所以他們沒有請工人,而是自己做磚瓦。當然做磚瓦需要技術,他就和弟弟一起去學習了幾天。回來后自己開始了做磚瓦,雖然比不上那些專門的師傅做的,但也還滿像那么回事。一個月下來,田壩里就排起了幾條長龍,磚瓦坯子碼放得整整齊齊,倒像是解放軍陣地上修筑的工事。小孩子們就在里邊轉來轉去玩打仗,三婆就跟著一邊轉一邊吆喝:“小崽子,到別處玩去,不要碰那磚。”
兩天后,磚進窯洞了,開始點火了。由于是第一窯,所以請了一個大胡子的師傅來燒,狗娃叔就在一邊跟著轉,不時地問問這問問那,原來他想自己學會了以后就不用請人了。可是師傅有時候回答問題不夠爽快,狗娃叔就說他不對,說該這么做該那么做,師傅就有點生氣。
眼看再過兩天就該出窯了,誰知這時狗娃叔和燒窯師傅吵了一架。原來狗娃叔計劃的煤快燒完了,他就怪燒窯師傅給他浪費了,說他人也不爽快辦事也不利落。氣得燒窯師傅連工錢都不要就拍拍屁股走了。結果出窯時一看,燒出來的磚全是半青半紅的。后來才知道出窯前還應該有一些工序,狗娃叔因為不知道就給忽略了。這半青半紅的磚一塊也沒有人來買,降價到一角錢一塊也賣不出去。最后狗娃叔只好用來自家修房子了。
開磚瓦窯失敗以后,狗娃叔覺得做這些真是又苦又累又掙不到錢,于是他想到應該用自己學過的知識來搞改革。想來想去,終于給他想出個好門路,那就是科學種蘑菇。根據狗娃叔所做的調查,現在市面上的蘑菇價格很牛,但是貨卻比較缺乏,因此他覺得種蘑菇準能掙上大錢。狗娃叔就買來有關書籍,刻苦鉆研科學種蘑菇的技術,然后花高價買了一大包良種菌苗,來進行實驗。
狗娃叔的爹是個木匠,為這事專門給他做了十多個抽屜式的木箱。他們把稻草扎成一個個尺來長的捆子,然后把菌苗撒在上面,接著把這些撒了菌苗的草捆子挨挨擠擠的裝進木箱里,最后把這些木箱全都搬到一間又黑暗又潮濕的房間里面去了。
那幾天有許多村里人來參觀,大家都為這事感到莫明的興奮和激動。本來我們幾個小孩子是要去動手幫忙的,可狗娃叔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是科學的,他要親自動手,把每一個草捆子都包扎得結結實實的,我們知道,這些草捆子上寄予著狗娃叔無限的希望。
盡管狗娃叔的前兩次改革都失敗了,可他在我們小孩心目中的地位卻是絲毫未受到動搖的。我們對他的每一次改革都充滿了信心,充滿了向往和熱情。在我們心目中,在乎的不是他的改革是否成功,更重要的是他每一次帶給我們的驚奇和喜悅。無論他最終成功與否,他都是我們心中的英雄。
一個星期過去了,二個星期過去了,我們終于盼來了菌苗的發芽。然而,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菌苗的新芽并沒有如我們所盼望的長大成一朵一朵的蘑菇,長出的只是田野間那些枯黃的小小的菌子。這一次狗娃叔的神情明顯地有了變化,他憔悴了,他的眼中有了失望的淚水。要知道,他的這幾次改革,已經用光了家中所有的積蓄而且還借了不少錢,可是他的希望一次次的破滅,他承受了多少人的指責、譏笑、嘲諷,他一直堅持到今天,可現在他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想錯了。
又過了半個月,狗娃叔最終含淚把那些菌苗捆子全都扔到了田間地角,然后帶著復雜的心情,在眾人的各種目光中離開了家,他去了廣東打工,他要掙錢來還債。雖然我們都為他無比惋惜,可誰又有什么辦法呢?改革,改革,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啊!
然而就在狗娃叔走了幾天之后,村里人驚奇地發現,被扔在田間地角的那些菌苗全都長成了一朵朵又白又大的蘑菇朵。有人拿回家去煮湯,味道居然十分的鮮美可口。狗娃叔的科學種蘑菇成功了,可此時的狗娃叔卻已經遠在千里之外了。生活,可真是太戲劇性了。
自從狗娃叔去了廣東后,村里就沒有了什么新鮮事。太陽東升西落,人們早出晚歸;村里人依然忙忙碌碌,有時也家長里短的。這倒底讓我們孩子們惦記著狗娃叔在家的日子,以及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改革。
一轉眼幾年過去了,我也上了大學,離開了家鄉。大三那年回家過年,又再見到了狗娃叔。狗娃叔已不像以前那么精干了,眼里臉上明顯地刻上了歲月的滄桑。見面之后互相問候,問候之后狗娃叔就說:
“還是你能干,熬出頭了。咱們村里也總算出了一個大學生了。”
“還記得你的那些改革嗎?你不知道,那些事給予我的刺激有多么大,要不然我今天是不可能考上大學的。真的,我很想說聲謝謝你,在我幼稚的心靈中種下了希望的種子,讓我產生了要去了解這個廣大社會的強烈愿望。”我興奮而激動地回憶著往事。
狗娃叔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真的嗎?我可沒有想到它會帶來這樣的影響。年輕時做的那些事,現在想來,太幼稚了太沖動了。”
“不!”我大聲說道:“改革本來就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們全村人都吃過你養的魚你種的蘑菇,你燒的磚瓦也砌成了房子。你說這能叫失敗嗎?我覺得,你的改革應該續繼下去,你一定會成功的。”
狗娃叔看著我笑了,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說:“走,上我家去,看看我的酒窯。”
“哇!你現在又烤起酒來了嗎?”
“是呀,像你說的,我怎么能放手呢。我在廣東掙錢還了債,又學到了一手烤酒的技術,就回家來了。我做了一點改良,利用農民多余的谷子來烤米酒,可香著呢!現在呀,街市上有十多家都是賣的我烤的米酒。”
“那我可要去好好的嘗嘗,喝個痛快呀。”
我們相對大笑。笑聲在村子的上空久久回蕩,被風送出很遠很遠,和著那幽幽的甜甜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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