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廿載處膏不潤
五 帶頭賑濟顯滄海
“吾生起鄉井,疾苦同其民。隱傷苛政猛,頗羨陽河春。”是夜,李大人禱告畢,在天井里一邊踱步,一邊吟誦。
剛剛打馬上任溧陽縣令,就遇上老天爺潛心發難,由于旱情嚴重,稻谷灌漿不足,每石稻谷僅僅碾米四五十斤,到了九月(農歷,下同),旱象依然,小麥不能播種。藩司下撥二百五十石麥種于十月下旬才到達溧陽,最佳播種期已過。
李大人望著天空:“是卑職不誠,待重整香火,再來禱告。”他轉身進屋,沐浴畢,點燃香燭紙錢,用尖刀刺臂,血流如注,跪下虔誠祈禱。
第二天天亮,李大人自己掏錢,“在本縣俸祿里支取,”命衙役添購一百石麥種,和藩司所撥一起,分到鄉里,命趕快播種,彌補錯過時機的損失。
“今天陪本官到城東王善人府上?!崩畲笕私猩蠋煚?。
“哎呀,縣太爺駕到,有失遠迎!”
“王大善人不必客氣?!?/span>
“不知大人到訪寒舍,有何貴干?”禮畢入座,王善人欠身探尋。
“開門見山吧,今年大旱,民生凋敝,好多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李大人苦笑著,“本官不才,無以救民于水火。而王大善人為本縣第一大戶,又樂善好施,您看……”
“唉!在下徒有虛名,加上這年頭民風日降,租子難以收起,官府的稅賦一個子兒不少,這……難哪!”
“解民于倒懸乃本官之職責,無奈天不佑我,雖誠惶誠恐,亦無力回天?!崩畲笕祟D了頓,“本官決定,捐出‘養廉銀’二百串,貴善人意下如何?”
“這……”王善人知道,這下自己也一定要出血了。
“我看,我們開辦一次賑災募捐,發動全縣鄉紳,你德高望重,來承個頭,聯絡四鄉八口各方賢達,大家共同出力,以濟鄉民。如何?”
看到李大人帶了頭,“那好?!蓖跎迫苏f,“既然縣太爺起了頭,又另眼刮目在下,在下愿兩肋插刀!”。
經過募捐,共募得銀錢一萬一千串,加上藩司撥下三千串,勉強解決了溧陽二萬九千多受災人口冬春兩季的食糧。
他還冒險向上級申請“截漕二萬石”以解民之疾苦,結果被駁回,并被“特加申飭”。
李大人治理溧陽三年多,受到蘇州藩臺黃彭年的褒獎,稱他為省內極少數幾個能“盡心民事”的地方官之一。
六 似聞愁嘆在黎氓
李大人主政溧陽,“大雨浹旬”,各地受災情報傳來。為了落實情況,全力組織抗災,李大人到受災嚴重的地區親自踏勘。
他下令:“各地各保各圖,荒地坐落丘椵、花戶姓名逐一填明?!弊尶被娜藛T攜帶“魚鱗冊”(地圖),按圖索驥,逐一核對。他不辭勞苦,從清晨到傍晚親自到下面踏勘慰問,組織指揮抗災救災。
每到一地,都“屏去趨從”,獨自布衣草笠,體恤民情。
他來到一家農舍,看那草棚,“在風中瑟嗦”,如若那凄風加一把勁,“便可蝶之(草棚會像蝴蝶一樣飛去)?!崩锩嫠朴猩胍髀暎闱瞄T進去,看那屋角有一間床,由木架支著幾塊木板,墊上稻草,連席子都沒有;一位老太婆睡在床上,蓋著一張草簾子;揭開鍋,里面全是蔬菜野草。
“老人家,還不起床啊?”
“起不來了,前年上山把腿摔著了?!?/span>
“老人家高壽?”
“高壽談不上,虛年九十?!?/span>
“娃呢,去哪了?”
“只有二狗,種地去了?!?/span>
“怎么吃這個?”
“去年欠收,交佃所剩無幾,早就斷糧了。娃子六十多了,又不能撐持,我又不能幫手,今年大雨,谷子還沒脹泡就淹了。這日子啊!”
“您兒媳呢?”
“說來笑話,這個模樣還兒媳?獨人、光棍兒。唉!”
李大人從包里摸出一串錢:“拿著,去買點米,看看病,勉強把這個災荒熬出來吧?!?/span>
“這怎么行?官人貴姓?”
“免貴姓李?!闭f著,李大人用手帕拭淚,出了家門。
“謝謝您了,大好人那……”
李大人按照圖冊,來到另一受災戶,看到高房大瓦屋,還以為走錯了,反復勘看,頓時火冒三丈,找來保長:“這是誰造的冊?”
“小人造的。”
“這個是災民嗎?”
“這個……”保長哆嗦著,“撲通”一聲,趕緊跪下。
李大人踏勘災情十余天,發現差不多到處都有虛報冒領現象;勘荒人員勘察、匯總的情況也是這樣。他回到縣衙,立即通知全縣鄉保甲圖開會,將虛報嚴重“不但不解民于倒懸,而是乘人之危如匪盜”的鄉保甲圖長“削切示之”,撤職查辦,其它有弄虛作假的鄉保甲圖長給予申斥和警告,將受災戶和受災田畝重新審查、重新造冊,確?!安辉儆袌D虛冒”之貓膩。
從此那些虛報冒領的情況幾近絕跡。
他還委托師爺親自送給老太婆一床棉被,幾件衣服;發動富戶善人,捐款捐物救災;上報爭取多撥些救災糧款;發動群眾生產自救。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全縣災情大有好轉。
“荒江遙夜獨橫檣,寂寂宵深水氣涼……兩岸蛩聲悲咽苦,似聞愁嘆在黎氓”!
七 不免為吾民惕惕
李大人走馬元和,映入眼簾的一道“風景”是:“書役之多,數倍溧陽”。為書吏辦事、跑腿的“臨時工”——經造(蘇州一帶“造”“漕”同音,故又名“經漕”)人數眾多,在元和域內,超過四百,他們借著為國家收納賦稅、代田主向佃戶“追租”等名義,充當跑腿和打手,趁機敲詐勒索,魚肉鄉里,老百姓因此苦不堪言,甚至作為“一方之主”的縣太爺也對他們懼怕三分。這,讓李超瓊心里“不免為吾民惕惕”,決心在任內整肅經漕。
他曾經用一首詩,表達對經漕角色的痛恨:“米珠薪桂甚長安,歲晚民生亦大難。鞭撲催科心更苦,黃綢淚跡幾曾干?!?/span>
那天,一個典型案例送上門來,田主陶治元押著佃戶徐友元到了大堂,狀告“徐友元抗租不交,應予嚴懲!”
“徐友元,你應該交租幾多給陶治元?”李大人問。
“大人明鑒,我沒有租用陶家一分一厘土田,憑什么要交租給他?”徐友元回答。
“徐友元公然賴賬,應該大刑伺候!”陶治元當庭咆哮,“大人,這種刁民,反了!大人,這種刁民,必須嚴懲不貸……”
“我沒有租他的田地,大人,請大人祥察!”
看著陶治元氣勢洶洶,而徐友元又是不認賬,李大人知道,這其中必有蹊蹺。于是李大人重新查案。他從案件中發現,為陶家追討租金的經漕是翁仲甫。
“帶翁仲甫上堂!”
“堂下何人?”李大人問。
“小民翁仲甫?!?/span>
“徐友元你認識嗎?”
“認識,就是他?!蔽讨俑χ刚J了徐友元。
“帶你上堂,是為何事?”
“徐友元抗欠不交。”
“徐友元抗誰的欠?”
“徐友元抗陶治元的租金不還?!?/span>
“真有此事?”
“真有此事,已經租用了陶家田地六年,今年‘租由’(催租通知)已發出三月有余,必須勒令還租,才是正理。我是老經漕了,不會撒謊。”
“作偽證要判罪的,你知道嗎?”
“知道,我是老經漕了,社會廣誦在下‘人品極佳’。在下公然以人品擔保,不會作偽證?!?/span>
“人品擔保?作偽證是要負刑責的,你是否知曉?”
“知——曉……”翁仲甫聲音有些顫抖,似乎感到李大人可能找到了個中奧妙。李大人瞟了他一眼,覺察了個中蹊蹺。
“徐友元,你服罪嗎?”李大人問。
“我沒有租他的田地,不服罪?!?/span>
李大人叫書吏:“拿紙證來!”
書吏拿出紙證宣讀,原來是今年陶治元狀告“地保王瑞章召種不力,致其田荒租懸”,狀紙出自陶治元親筆,敘述“現查田之三面皆為徐友元所種,請著承種”之現狀,證實了陶治元和翁仲甫“蒙混串派”的不法勾當。于是,李超瓊下令責押翁仲甫,釋放徐友元。陶治元居然不領情,還要死皮賴臉的“求見”,為翁仲甫求情,被當面呵斥,狼狽而去。
李大人還抓住幾個經漕作弊的案例,貼出告示,公開揭露。
李超瓊發現經漕橫行的根子在衙門。經漕成為民害,原因是縣令對書吏“馭之不嚴”。他重新加強對書吏的管束,同時大大減少書吏人數。他第二次調離元和時,書吏人數由四百多減至二百。
八 儲糧備荒食為天
江浙一帶在光緒宣統年間,水旱災害頻發,令李大人心情非常沉重。他走訪遠近四鄉,認為當前解決民生問題應該抓住“四要”:修治水利,做到澇能輸排、旱能保澆;預防蝗孽,滅蝗于起飛之前;嚴備蟲災,從下種之時即行殺滅,比如土蠶專咬幼苗,陷蔬菜莊稼于滅頂,不除則絕收于預先;推廣積谷,在饑荒到來之時可解燃眉。然修治水利則資金短缺、耗費大量勞力;防蝗治蟲乃日常之事,只需“隨時切切”;只有推廣積谷乃當務之急,見效也快。
李大人制定《勸辦備荒事宜》,并且主持溧陽全縣十六區各鄉保甲會商,提出:“由于‘生齒日繁’、水旱頻仍,”到了關鍵時刻,無糧可借,民無以填腹,“引民心頓挫、盜賊蜂起”。望能三思,儲糧備需。
結合大家商議,李大人提出:“仿陶文毅公(陶澍)《豐備倉遺法》,略為變通?!?/span>
“1、本官以為,無論一區一圖一村均可興辦;2、建倉辦法,聽民自便,官吏無待吹求,只要做到防鼠患防病蟲害防霉變;3、加強管理,建好帳目明細,嚴密勘查,防止被盜被貪污等損失;4、每年換倉,保持稻谷不會年深日久發生質變;5、《事宜》上面有關規定要切實執行,比如儲糧專用,不得挪作他用、不能用于對外買賣、受災對象必須報經縣府嚴格審查,不能虛報亂發,不能克扣等等,都有明確規定,違者嚴懲不貸?;厝フ迟N布告,要家喻戶曉……”
對于積儲辦法:“不能急于求成,不能造成民眾太多負擔,每年秋成,每畝捐稻二斤,送入倉內?!边@樣,年復一年,越積越多,可以幾年救一年之災,“蓄積漸增,自不患其不足。”
至于災年儲糧解決辦法,原則上“以一鄉濟一鄉之乏,見聞最確,更不患其不均?!?/span>
會商結束,正值農閑,大家回去,召集村民即行建倉,李大人強調“不得有誤,本官刻日巡檢。”
兩天之后一大早,衙役來報:“西園村老農民彭榮寶,一身泥濘在大堂外站立,說要見大人?!?/span>
“快快有請!”李大人去過西園村,和彭榮寶早已認識。西園村也是李大人治賭的重點地區。
彭榮寶連滾帶爬的躥了進來:“大人大人報喜報喜,我生了,生了……”
李大人看他那個樣子,連忙上前扶住他:“老兄生了什么?”
“生了,生了!生了三,三胞胎……”彭榮寶高興得喘不過氣來。
“恭喜恭喜!”李大人突然覺得有些不對,“老兄生了三胞胎?”
“哦,只顧高興,李大人,是我兒子生了三個孫子,一下子生出來的。那個熱鬧勁啊,前呼后擁的!”
“哦,恭喜恭喜,看把您老樂得?!崩畲笕烁吲d了,“如若是您老親自生三個兒子,不更樂乎?”
“哈哈……李大人真會玩笑,哈哈……”彭榮寶似乎有些得尺進尺,話鋒一轉,“大人,趁您高興,給孩子起個名兒,如何?”
“好好,起名兒,起名兒?!崩畲笕饲愤^身來,“娃的生辰八字,還有字牌?”
“……”彭榮寶一一道來。
“好的,”李大人沉吟良久,“那就起名‘近智’、‘近仁’、‘近勇’,如何?”
彭榮寶連忙磕頭道謝,李大人扶起:“溧陽有福了,這兩天雙喜臨門,剛剛落實了儲糧備荒事項,又遇到老兄的三胞胎降生。溧陽有福了!”
李大人意猶未盡,連忙回去翻箱倒柜,拿出“銀牌三面、彩紅一段、綠布三匹、白米三升”,外加老母湊“洋蚨(西班牙元)三元”作為彩禮相送,彭榮寶千恩萬謝而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