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鐵骨叫板豪強懼
初冬夜里,江南已是小雪飛揚。李大人和大哥超遠及同來的兩位好友正在房里閑敘,衙役來報:“吳江大戶陸同壽陸大人求見。”
“不見!”李大人聲色俱厲的回應。
原來這個“陸大戶”在元和縣有大片田產,他欺壓佃戶、虐待佃農,在當地無惡不作,為地方一霸。他今天來,就是要官府充當打手,為他催討租金。
其實,李大人知道,來人是“惹不起”的,因為他與巡撫衙門里面師爺幕僚混得爛熟,各縣衙門的幕僚也多是他的門生,所以他們沆瀣一氣,呼風喚雨,足以禍亂官場,很多官員都對他痛恨卻又畏懼三分。但是,為了維護佃戶利益,李大人就要“惹一惹”!
也是這天下午,蘇州士紳潘志萬“偶過”元和,“順道拜訪”李大人。這潘志萬果真了得,大舅子凈身入宮,只消一聲咳嗽,“芝麻官”應聲塌陷。
寒暄畢:“李大人,聽說吾之小侄兒有點小事讓大人費心?”
李大人一聽,知道又是說客來了:“大人所說何事?”
“鼠輩小侄汪阿金乃本分良民,不知何事多有得罪,大人您看,這事?”這個地痞欺壓百姓的一般案件,居然也來求情,李大人有些不屑。
“哦,汪阿金乃刁蠻地痞,禍害鄉里,四鄰無不恨之入骨,”李大人命師爺拿出物證書證,“請大人過目。此等刁頑之徒,不嚴懲不足以平民憤,不足以保一方平安!潘大人請免開尊口。送客!”
潘志萬見李大人居然就此封口,只好悻悻而去。幾天后,李大人公開對禍害四方的汪阿金痛加嚴懲,觀者無不拍手稱快。
果然,土豪劣紳對李超瓊痛恨至極,一面“布流言于外”,一面向上狀告,要彈劾李超瓊。但是李超瓊坦言:“人正不怕影子歪,我憑著良心做事,是毀是譽,何恤哉!最多,解甲歸田也不愧也!”
但是,對于那些賑災濟民、急公好義、慷慨解囊的士紳張樾階、沈國琛等,他深懷感激,對深層思考地方社會經濟問題的莊周士紳陶煦,更是崇敬有加。
一天得罪兩個劣紳,讓李大人分外愜意:“拿點散碎,去找崔屠戶,割兩斤羊肉,沽點酒,趁雪夜透身,今兒要和大哥、友人來個一醉方休……”
十 心里裝著我子民
宣統元年閏二月初四,長洲知縣李超瓊大人從縣衙回來,覺得腳步有些沉重。今天是有些累了,處理了一天公務,下午又審了一個案子,歇一會還要看卷。他端條矮凳坐下,覺得右腹有些隱隱作痛。喝下兩口開水,舒服一些。郎中說,是肝氣積郁,要多多調養歇息。可是每天都有那么多差事要處理,忙不過來。也是老毛病了,捱一下就沒事了。
夫人劉氏擺上飯菜:“老師,請用餐。”李大人看那桌上,一盤白菜,一碟咸菜,一碗白水青菜湯,怎么多了一條魚?今天不是逢十,規定沒有葷菜的呀!
“是街東頭馬兒送來的,說是感謝您。”
“您怎么又不懂王法?收了別人的線財,叫我以后怎么當差!你知不知道,馬兒家有多窮?前天審案之前我到他家勘察,他家已經揭不開鍋了,煮了半鍋芭蕉頭,沒有一腥點油鹽,在場的人都哭了。我們每個人給他兩文錢,以解燃眉。我這一縣之父母,不能懸壺濟世,有愧啊!明天一早,把錢給他送去,這個魚約莫有兩斤,給他二十文,一個子兒不能少。”
“二十文?現在的市價不過……也太多了吧。”
“多什么多,誰叫你收的?如果他不要,就把錢當著他的面,捐給他隔壁的楊大媽。”
“好吧,”劉夫人低下頭,很愧疚的說,“說您兩袖清風,原來他們比我們還窮。天這么旱下去,什么時候才有雨啊!如果插不了秧,今年的日子還怎么過?”
話音剛落,外面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真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耶,”他連忙趨步到堂口,把兩袖抹下,虔誠的向上蒼跪下,“老天爺,太感謝您了,我的子民有救了!”
李大人還是照例三更天睡下,五更起床,洗漱之后吃一碗稀飯,就匆匆到了縣衙。
一早,李大人率師爺書吏視察四十里外剛剛完工施家村水庫,雨越下越大,他讓下人打傘,自己小心翼翼地從油布里拿起香燭紙錢點燃,虔誠的跪在堤壩上,一個勁的磕著響頭:“老天爺,辛苦了,保佑草民五谷豐登……”
“保佑下民五谷豐登……”鄉民們齊齊的在泥地上跪著,他們好高興,那臉上不知道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淚水。
儀式結束后,里正把李大人扶起,來到鄉上坐定,端上茶水,請李大人品茗。李大人喝了一口,問:“今天鄉民有沒有口福?”
“有!”
里正引領李大人一行來到場上,看到街上一溜煙擺滿參差的桌凳,桌上擺滿小菜和咸菜,大家伙舀起大碗的稀飯,深情的喝著……
十一 長堤情寄李公心
晚清年代的江浙一帶,經年旱澇相隨,商旅不興,究其原因一是由于淮河決堤致氣候轉劣;二是近代以來,亂伐林木,致生態失衡;三是戰亂頻仍,水利工程年久失修,致水道瘀塞,堤壩垮塌,田園荒蕪。
兩任元和 縣令的李超瓊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
光緒十六年三月,李超瓊正忙于春賑散放事務,聽報:“張樾階、沈寬甫求見大人。”
張、沈兩位鄉紳熱心公益,喜好慷慨解囊,為元和百姓做了不少好事,與李大人成為至交。聽說兩位來了,李大人趕快接見:“兩位仁兄請。”
坐定寒暄畢,“金雞湖是縣境東南部百姓進城辦事經商的必由之路,”張樾階介紹說,“由于湖面寬闊,風高浪大,經常發生船翻人亡事故。”
“老百姓進一次城如同賭一次命。”沈寬甫說,“造成縣域東部南部諸鄉越來越閉塞、百姓越來越貧困。”
“外加風高浪急,沿湖圩田受沖擊浸蝕嚴重,甚至成片垮塌。圩一垮,大片良田頓成澤國,了無收成……”
李大人聽了良久無語。他走遍了元和縣境,對金雞湖的危害了如指掌,就是苦于沒有資金,無法治理:“兩位可有治理良策?”李大人問。
兩位鄉紳建議:可在湖上修一長堤,“堤上設纖道,可以用纖拉船也可以供人來往。”
“這樣還可以一舉兩得:”沈寬甫說,“一可提升湖上水位讓水路保證行船安全;二可開辟東部鄉鎮進城的陸路通道。”
“應該是三得,”張樾階補充,“由于大堤可以減緩風浪的沖擊,保護了周邊圩田不致垮塌。”
“由于水面提升,還可以增加農田的自流灌溉面積,一舉四得。”李大人說。
“也許還有五得、六得……”大家越發高興。
過了幾天,李大人拖著病體,約見張、沈和其他德高望重的多位鄉紳富戶,研究為大堤籌措錢款,以及人力動員、工程方案等事項。
錢是最大問題。雖然李大人因為大堤“用度告竭,到處乞貸”,而各方知道元和知縣“窘況益迫(債臺高筑)”,所以“應意頗悒悒(很不情愿)”。
但是,李大人想盡辦法,度過“錢關”:大膽動用上年澇災的賑災余款一萬四千串、再動員當地士紳捐款,終于湊齊工程資金;動員人力清除蘇州城里各處堆積的戰爭廢墟,用于填充堤壩的土石,“免費”獲取土石材料;老百姓“以工代賑”,按勞記工領酬,并給以伙食,使大批災民投入勞動。這樣就確保工程進行。
李大人經常到湖上視察,帶領書吏隨從等人沿湖查看工程質量和進度。即使多次病倒,在船上休息一會,就又上岸檢查督促。由于堤長超出預計,出現了工程未完卻資金告罄的尷尬局面,李大人動員張沈兩位熱心人士,讓其多承擔三千串筑堤經費,還自己出面擔保找銀號通融。
終于,一條長約八百余丈(近三公里長)的浩大工程得以竣工。這個工程就是按現在的條件都是特大工程。大堤竣工典禮別具心裁——“辰正,攜好友張子紱”,乘船游湖,與其“聯句”(做詩詞),“登勘(登堤勘驗)一過,返棹而歸,則日已銜山矣。”
李大人先后任八個縣的縣令,不知道為民修建和疏浚了多少水利工程,而金雞湖大堤是他最精彩的一筆。清末樸學大師俞樾老人親書《李公堤記》,并應當地鄉紳的要求,題寫“李公堤”三個大字,刻于堤西端的青石碑上,永留青史,永泊“草蟻之內心”!
十十二 兩袖清風駕鶴遠
時間定格在1909年(宣統元年)閏二月十一日晚:
突然,鈴聲響起:“快快,你父親已經不行了!”
女兒李淑循翻身下床,急急的來到李大人床前:“快叫郎中!”她連忙俯身到父親床前,“怎么樣?爸爸。”
“我心里慌得不行,快,快扶我起來……”
淑循扶著他,他用手指著茶杯,可是已經說不出話。保姆知道,趕快端起茶杯送上。可是李大人的手往下掉,頭一歪,“爸爸……”淑循撕心裂肺的呼喚著,待兒子廷昂趕到,李超瓊已經是足伸目暝,早已嗚呼了。
其實,李超瓊長期心臟疾病纏身,在巡查途中經常發現胸悶心慌,很多友人以及跟班隨從勸他及時醫治,他總是說,“沒關系,捱一捱就好了。”或者“忙過這一陣子再說”,沒有想到,疾病終于摧垮了他,他壽終正寢了。
在那個魑魅橫行的年代,李超瓊卻是個無神論者,他坦然對待死亡,認為生命是“聚則為體,散則為氣,擅謂鬼神乃子虛之言、乃惑眾之妖言。”所以,“人之生死,乃火余燼之”,沒有什么可怕的。
早在過世之前,他就擬定遺囑:一是不請和尚、道士超度“魂乃虛無,誦經無益;虛耗糧錢,卻養神妖(裝神弄鬼的和尚道士之類)”;二是棺材“不得買重價者”,買二十多元(銅元)的就足夠了;三是壽衣“可用舊有之”;四是葬身之地有就行,“不得浪費土地”,死在江南,“則江南葬”,若要運會四川老家,“可將衣物、器具、書籍變賣,”充作回運資費,不請風水先生看地,“葬老父身后丈許可矣”。
可是,就是這二十多元的棺材錢,居然在“膏腴之地”當了二十多年八個縣縣令的李超瓊居然也拿不出來。
李超瓊過世后,1909年四月七日,上海《申報》報道:正任李縣令身后蕭條,(債務)積累頗重,殊覺慘然……以致“幾無以為殮”。
在“三年清知府,十萬白花銀”的那個年頭,聽到這一爆炸性的消息,“眾皆愕然”,上海士紳立即行動起來,籌集白銀為其治喪。
辛亥光復后任江蘇都督的程德全說:李長期在最富庶膏腴之地為官,卻纖塵不染,“息息以民心為心”,“視民如家人父子,置一身毀譽于度外”;經查,李超瓊在任上“未浮獲一絲餉糧”,在老家四川合江“未置一畝薄賦”。京師圖書館館長江翰說:李超瓊“不阿長吏,不欺細民”,“為日孽孽,以閭閻之休戚為休戚”。程德全把他可貴之處概括為四個字“處膏不潤”!
回溯半年前,李超瓊悼唁寶山縣令竇殿高的挽聯謂之曰:“老友語即定評,憨而好辯多真氣;近人詩可移贈,死竟無錢是好官!”這,用于鐫刻李超瓊自己的人品,恰成一座豐碑!(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