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熊包!
他在心里狠狠罵了句,爾后轉身離開草綠色大門。
他惱怒地走著,把右手放在上衣袋里,使勁捏著那份帶體溫的請柬。起初,他在草綠色門前,徘徊了近半小時,還好,門始終是閉著的,不然撞見人,他會感覺難堪。
他大踏步走著,猛然間將路上一只碾成餅狀的死耗子踢進路溝,于是直奔城外那片山棗林去了。
深秋時節,天黑的早,山棗林里黑得更早。四周靜靜的,有些凄然。他獨自在一座座墳墓前穿行。
遠處,傳來一陣嬰啼,他驚悸了一下。新生命誕辰的宣告,給這座死神的殿堂帶來極不協調的生氣,但僅僅在瞬間。
他佇立在一座新墳前。不,不是新墳。五年前,那老處女就已經是這兒的居民了。
回到家鄉這十幾天里,他幾乎每天抽出時間來探望她。為她的屋子增添新土,鏟除雜草,打掃枯葉朽枝,并默默地向她懺悔,用真誠去慰藉死亡,從沉重的痛苦中解脫自己。
畢竟,縛在心上的枷鎖是不易掙開的......
他雙手端著一支裝滿火藥的鐵銃。鐵銃響了。慘景出現了......哦哦,痛,頭在劇烈地痛著。他將十指插在頭發里,用力捏著頭顱。
一陣陣昏眩。
啊啊,太陽是綠的,大地變成藍色,還綴著許多鮮紅的斑點。那是血。鼻血。被一群壞孩子打的。因為他不合群,因為他是個孤兒,因為他只有一個大他四歲的姐姐而不是哥哥,因為他曾經有一個不光彩的爸爸。
姐姐指著畫上手舉紅燈的鐵梅,悄悄地對他說,跟爸爸好的女人,比畫上的那個女子還俊。不久,爸爸被捉奸在床,再不久,被掛著一塊寫著流氓犯的木牌游街示眾,幾天后爸爸跟著那女人私奔了。于是媽媽的靈魂帶著傷痕,追趕爸爸去了。
那一年,他八歲。
他慢悠悠地離開墳地。先前那陣錐心的痛楚,使他面色蒼白,嘴唇失血,似一位初愈的病人。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得頭痛病的原因究竟出在哪里。
五年前,那場風暴來的時候,他暈倒了。等他醒來后,感到頭炸開樣的疼;他吃力地睜開雙眼,發現一張張陌生的臉孔,陌生的人們驚異和善地看著他;一只母羊羔臥在他身邊,用濕漉、溫澀的舌尖,砥舔他臉上凝固的血跡。他激動了,伸手撫摸它,母羊羔“蹬”地跳起來,驚駭地沖出人群。人們這才相信他沒有死,霎時,人群沸騰了,為這外鄉人的復活歡呼起來。
后來,他從手腕上那塊帶有貓血的電子表上得知,自己在這片草地上躺了一天一夜。他當下的第一念頭,便是暗自慶幸沒有成為草原狼的大餐。接著,又沮喪了,自己應該被草原狼吃掉,這樣就可以追隨母親。他一直念著母親。
一定是那次暈倒才得了病。他這樣想著。
明天國慶節,是他首次私人畫展的第一天。他想著那份請柬至今還未送出,不免有些焦急。別的請柬已有縣文化館代為發出,唯獨這份留在身邊。它很重要,對于他自己。
學校開會了。因為打架,他被點名批評。不過打架而已,何必這樣小題大做。校長那老小子,故意給自己過不去。由此,他把校長的名字用刀刻在心里。
一年之后,他又被記大過一次。接著,他又第二次記住了校長。這是他進入高等學府的第三個秋天。
終于,在收獲季節的一個黃昏,他握著蘋果刀,守候在綠色門前。見紅了,實實在在地與校長見了紅,不過這是他早已熟諳的。幼年時,那群壞孩子們,也曾不止一次地與他見紅。
他從口袋里,掏出兩支紙煙,捻掉一小截煙絲,將兩支煙接在一起,開始他吞云吐霧的工作。
這是他習慣的抽法。小時候他背著畫板去野外寫生,看到一位中年人就是這樣享受的。從此,他懵懂地跟尼古丁成為摯友。畢竟他太渴望自己長成一個強壯的大男人,他需要個性,需要能證明已經長大成熟的標志。
那次寫生使他難忘。
有個賣狗肉的屠夫,用油膩的鐵鉤,把一條老狗吊在木樁上剝皮,地上淌了一灘血。老狗瞪著兩只絕望哀求的眼睛,不舍地凝視著繽紛的世界。
好痛快呀,他高興得近乎狂呼起來。他想起鐵軌上男人和老狗一樣,也是血淋淋的,兩眼也是睜得很大。一個女人又拋棄了男人。他管爸爸叫男人。
那一年,他恰恰十三歲。
路上,他奇特地興奮,背著畫板拼命狂奔,熱血烤得他忘乎所以了。他發現行人們也在張牙舞爪地為他歡愉,這更讓他激動不已。畫頁從夾板里掉出來,他不知,就是跑;摔倒了,手掌擦破,不疼;顏料撒了一地,不管這許多了,還是奔跑。
終于到家了。
一進門,他便撲在姐姐的懷里嗚嗚地哭起來。儼然失去了往日的氣勢。一個受了傷的孩子的哭,委屈,哀怨,憤懣,悲慟......
從此,他變得寡言了。孤單沉寂的外表,罩住了一顆早熟的奶油似的童心,一座日漸堆高隨時都會爆發的火山。
他扔掉煙頭,掏出請柬,仔細地端詳著。其實,他什么也沒看見,天已完全黑了。
如今他感到很后悔,為什么就沒有勇氣叩響綠色的門呢?也許一下就夠了。
明天的畫展會來很多人,一定有他過去的老師和同學。文化局局長請他介紹自學成才的經驗,他在推辭中答應了。而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準備向大家徹底講講自己,但絕對不是什么經驗。首先當眾人的面,向老校長道歉,而后......而后......唉,老校長不會來的。
他被學校開除有十幾天了。
他在家里煩悶地踱著步。
無聊。厭煩。世界被灰塵覆蓋,連這個X縣城都很骯臟。人、物、牲畜,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陰溝里鉆出來的,奇臭無比,讓人惡心嘔吐。他無聲地罵著。娘的,你這個混蛋透頂,瞎了眼的上帝,給了阿芙羅狄蒂驚人的美貌,卻不給她雙臂;給了我生命,卻把我的前途、希望和幸福夾在你帶狐臭的腋下!我X你親娘!
“嘩啦”,大衛,維納斯摔在地上,濟公的蒲扇也飄飄地落下。
你這個娼婦,干嘛用這種眼光看著我?!調情?!呸!我才不會上勾!去**的,親吻你的達.芬奇去吧。他一把扯下貼在墻上由他臨摹的蒙娜麗莎肖像。扔在地上。隨之,又給那張臉頰,印了一只四十
睡覺。
睡覺萬歲!
已是中午,他還睡在床上。
姐姐“咚”地推開門,走到窗前,一下擰住他的耳朵。他驚嚇地睜開眼。姐姐臉色蒼白,淚水在眼窩里打著漩!
“說!是不是你干的?!”長這么大,姐姐第一次如此對他。被學校開除,姐姐還不知道。
他立刻明白姐姐生氣的原因:
“是我,怎么樣?”他心不在焉地看了姐姐一眼,“她的貓偷吃我們曬的咸魚干兒。就是昨天。”
“混蛋!”姐姐一掌打在他臉上,“你不知道嗎?那是她的命根子!命!”
“我不管!誰碰我,我就對不起誰!”他嚎叫著,騰地坐了起來。
“你......你欺天!”姐姐又想打他,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干嘛,大驚小怪的?!彼致冻瞿歉睗M不在乎,玩世不恭的神態。
姐姐坐在床沿上,捂著臉抽泣起來。他有些揪心,因為她的哭。
“她......死了?!苯憬銌柩手?/span>
他的心提高了。
“馮大媽死了!”姐姐的嗓門也提高了。
一聲霹靂。他的心跳出來,落在一只燒紅的鐵鏊上,被煎燙地“滋滋”翻滾;一雙長滿硬繭的大手將它拿起,用兩塊帶皺褶的老樹皮使勁揉搓著。
當時,三十二只貓死在他的鐵銃下。一只懷了孕的花貓遭到洗劫之后,在鐵絲網里驚恐地四處逃竄。他走進網子里,一把掐住正要反抗的母貓的脖頸,舉在半空。他微笑地看著唯一幸存者的閉氣。
幾天后,他與姐姐不辭而別了,并在姐姐的枕邊放了一張紙條:
姐姐,我走了。槍是前院大明的,請代還。秀山。
在與姐姐分別的第七十天里,給姐姐寄了一封六個字的信:我很好,請放心。還附有一首小詩:
掐一枚含露的野疏
披著滾落朝陽的新衣
斷翅的鳥兒
在綠蔭里窺覷
流浪漢啊
踏上了沒有計程碑的山路
他打開展室的燈,掛滿四壁的國畫,在燈光下更加耀眼。突然間,他感覺一股熱流由他的身體向外噴涌,讓他的每個毛孔都脹鼓鼓的。他知道那是什么,他知道它的分量。
他陶醉了。醉在內蒙大草原的鄉土氣息里,醉在溫暖的人情里。他思念那些淳樸善良的人們,與他們朝朝暮暮地廝守在一起,給他撫愛,給他智慧;讓人懂得本來該懂,卻沒有懂的道理;給他貧血的體魄里,增添新的血液;攙扶著他走過了一段迷茫而又痛苦的路。
“篤篤”,“篤篤”。
他開門的剎那,驚住了。
老校長微笑著站在門前,那么慈祥和寬厚。
那道刻在臉上的疤痕早已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