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0年始,全國農村先后實行了土地承包到戶的開放政策。
據母親說:成立人民公社時收歸集體的土地,耍戲法似的又回到八爺手中。雖然這一次土地承包制毫不含糊,釘是釘鉚是鉚地落實到戶,但八爺卻不像五二年土改那樣,激動得徹夜難眠,插旗標時趴在田埂上,雙手鐵鍬似的插進泥水中,狂喜地撈起兩把肥泥,嗚嗚地哭出聲來的情景;不過在八爺心里憋了多年的土地情節,在醞釀了好幾天后還是像井噴一般噴發了。他居然向所有親朋威友鄭重宣布:他要改造屋后五八年大煉鋼鐵時被砍得光禿禿的看著就令他心疼的柴山。他要把荒蕪多年的柴山建成果園。為此,母親叫我下鄉一趟,去看看八爺怎樣了,需不需要幫助。
那時正逢文壇解凍之際,每周日我都醉心于與文友們相聚,做著想當作家的大夢;又因質疑八爺的豪言壯語而一再拖延。直至四五年后的秋天,母親又催促我說:母舅母舅,等同父母。你八爺這幾年建果園,腰也彎了背也駝了。我這才抽空去了趟八爺家。
一路上我都在思索:二表姐在鄉中心校任校長,家都遷到學校附近去了,四表妹也在教書,晚上才歸家,五表妹早已嫁進城,表弟開手扶式三輪車在鄉鎮上跑運輸,媳婦在家種地、做飯、還管兩圈豬,哪有人幫他建果園?這都其次的。最要命的是舅娘已去世一年多,一個六十多歲又咳咳吭吭的老農,他憑借什么力量,能獨自一人將一座光禿禿的山崗變成果園?
所幸的是,我深知八爺愛惜土地,嗜莊稼如命。否則我會認為他想富裕、都想瘋了。這么說吧:我父親走的早,我心目中的老輩們,唯獨八爺我最熟悉最親密最敬重。小時候,我跟隨八爺下鄉的次數也數不清。八爺每次進城賣了東西都要來家看望母親,但每次屁股還沒坐熱就忙著要回家,總惦記著家里的農事,他甩開膀子大步行走的架勢快如一陣風,我得一溜小跑流通熱汗才勉強跟得上。不論天氣多么酷熱,到了幺店子涼風習習的黃葛樹下,有賣涼茶的、有賣涼糕的、很多汗流浹背的農夫都在蔭涼下歇氣,但八爺從不貪圖蔭涼歇憩一會,或站下來同相熟的鄰里吃一袋煙再走;如果說,八爺從石板路上突然轉仄進岔路,甚至在一處墳地轉悠一會兒,就證明他發現或嗅出有一堆狗屎,所以八爺每次進城賣東西,都捎上了揀糞的箢篼與竹夾,照八爺的話說“莊稼是人的命。肥是莊稼的命。”沒有肥,莊稼不活;如果說,八爺發現我憋著尿或蹶著屁股走路的樣子,明白我內急,便會轉過臉來喝道:你跟我憋住,不準拉在路上,肥水不落外人田哈!直至我挾持住腹內難受得要命的騷亂,爬完五里長的軟腳坡上了山坳,又下到了山灣,走到八爺家門口的田埂上才嘩嘩啦啦地泄出,他就滿意地笑了,八字胡須笑得一翹一翹的。瞧!八爺為了莊稼就如此入魔。
八爺熱愛土地和伺弄莊稼的癡心,遠遠超過一般農夫。土改后,我常下鄉去玩,總喜歡四處遛達,東瞧西望,對一切事物、牛呀豬呀雞呀狗呀莊稼呀果樹呀都充滿好奇心,觀察也仔細,八爺是個優秀農夫的感受早已深入我的骨髓。
先說廚房后門那口能盛十擔水的大石水缸吧。本來離水缸約兩丈遠就有一塊水田,田角處有一口老井,清汪汪的,四季不枯,取之不完用之不歇。但為了節省農時,八爺在屋后柴山上東鑿西挖了幾個月,竟找到一個泉眼,泉水雖弱,僅拇指粗細,卻一年四季從不斷流。十幾天后,一架用毛竹搭架的水槽工程便在八爺手下峻工了,水槽自柴山上的一塊巨石下開始向下伸延,穿過青岡和松柏雜生的叢林,躍下陡坡,一直伸延到石水缸上空。從此,清泉天上來,日夜丁咚不息。大石水缸不但永遠盈滿,且往外溢。那好,八爺又動心思,又把原來水缸到水田之間的一塊兩丈寬窄的、僅可栽些蔥蔥蒜苗供自家吃的肥地,挖掘成一口小荷塘,不但產的藕可挑到城里賣成現錢,連曬干的荷葉也賣出中藥價,塘里還放養了不少魚苗,到季放水挖藕時,滿塘肥魚跳躍,閃爍銀光。那時,八爺口銜旱煙袋,瞇起雙眼,笑醉了。
再說廚房前門檐下的那塊搭起來的石板案吧。那本是一塊平平常常的供洗菜、切菜、斬豬草的長方形青石,石案下蔭濕,特意放了幾塊鐘乳石,種上虎耳草供家人偶爾藥用,真是見逢插針寸土必爭呀。檐下是一壁頹圮的土墻(土墻圍住曬壩的成直角形),墻內是一片連接石曬壩的放雞走鴨的泥地,沿墻根處卻深挖數坑,下足了底肥,種上南瓜和冬瓜。瓜蔓瘋長后覆蓋住土墻,像一壁綠色的屏障,沿著墻頭伸延至石案,又攀上寬敞牢固的用毛竹搭建的棚架,一到季節,墻頭和棚架的闊葉枝蔓間都坐著脹鼓鼓的黃南瓜和胖嘟嘟的白東瓜,那是何其實惠壯觀啊!至于院門前那五塊連成一塆的正溝田,需付出多少辛勞與心血、更不必細說。按傳統耕田法,插秧前必須五犁五耙,把田泥踩煉得細軟肥熟才可插秧;插秧后又須薅秧、除稗、施肥,勤加察看田水的多少,水太足只長青苗不抽穗,水少又會枯黃,像操心嫩娃一樣;待到谷子灌漿,則祈盼天睛,唯恐稻粒癟瘦不飽滿少收成,最終才迎來了打谷時節的令人激動的火熱朝天場面。那時,八爺的家園是一座浸透了汗水才壘起來的殷實的城堡,日子過的蒸蒸日上,黃谷滿囤,瓜果豐碩,兒女成群,雞鳴狗吠聲中,裊裊炊煙彌漫著臘肉的香味------。
關鍵問題是:同一個八爺,為什么自成立人民公社到士地包產到戶的這一段漫長歲月,卻儼然判出兩人。以前的八爺,從早到晚除吃飯拉屎外沒見他閑過,總是手不停腳不住的,見到路邊落有一棵菜或一根甘蔗梢,都會揀起來去喂牛,嘴里唧咕著“敗家子些,金山銀山都不遭不住你們耗”。而八爺在生產隊干活卻出工不出力,和其他農民絕對一個樣:鋤頭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挑擔子不滿籮,耕地軟沓無力,平常連話都少說,仿佛說話多會消耗體內的元氣,剩下精力好伺弄屋前屋后那塊巴掌寬的自留地。記得災荒年間有支歌,歌詞是:水養魚嘞/魚靠水呀/咱們社員呀/靠的就是生產隊嘍嗬嘿/------大河要是沒有水呀/小河干哩/------難道八爺他們那一代都是些自私自利,不懂得“大河沒水小河干”這個道理的人,而只顧自己那丁點私利?仔細想來,又覺得“民富則國強,才順理成章” ,“大河是若干支流所匯成,小河枯竭無水,哪還會沖積大河”?因為合情合理的自私是社會發展的原動力,最終會給國家帶來巨大財富。這么想著,便明白了在中國大地上烏托幫主義徹底覆沒的原因,是有悖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原理的空想,是顛倒了人的自私天性的恣意妄為——說遠了—— 這么想著,我理解了八爺。
那么,當下八爺又怎樣了呢?盡管他如此愛地如命,精明強悍,但好漢不提當年勇,那畢竟是幾十年前的亊了啊;再說,如今八爺腰也彎了,背也駝了,他的果園真的建起了嗎?恐怕他只是在屋前屋后栽上二三十棵樹,稱作果園罷了。
想著想著,我已爬上了夢子坳,站到大黃葛樹下急不可待地放眼一望,啊呀!八爺瓦房背后那座死去多年的呈磚紅色的柴山居然復活了,不但復活了,而且活得生龍活虎蔥蔥綠綠,簡直像是夢境,激動得我一溜小跑下坡。一直跑進院子,迎面看到原來曬壩邊的一片殘垣斷壁——大隊基干民兵隊長王麻子一家遷走后留下的空地——已變成一片茂盛的蘋果樹林,搖曳的枝叢間已掛上青黃紫綠的蘋果,十分喜人,深吸口氣,也含著股蘋果的芳香味。
八爺八爺!我來不及細看,邊進堂屋邊喊叫。屋里沒人,表弟媳也不在家。
我即刻出屋,走到一列正房的盡頭又往左拐,才發現原來是一小片甘蔗林的大斜坡地已煥然一新,砌上幾道堅固的梯形石堤,一梯比一梯高,梯堤上靜靜地站立著一丈多高的蘋果樹,且長勢茂密,已然綴滿果子,卻不見八爺的身影。突然間枝葉叢中撲棱一聲,飛起一只五彩斑斕的錦雞。再往上看,才發現梯堤直抵陡峭巉巖的山腳,像一座壘矗起來的偌大的花果山,一直向左伸延到屋后柴山的果樹,覆蓋了原來只長野草和荊棘叢生的窮山,估計至少是五千多棵樹的山林陣客。面對這座茂密靜穆的山林,我肅然起敬,佇立沉思,仿佛看到腰也彎背也駝且頭發花白的八爺:
正手執錘鏨叮叮當當地鑿打著巖石;正吃力地搬動著用一塊塊大小不等的石塊,用漿灰把們壘砌成護堤;正一鋤一鋤地挖掘著呈魚鱗狀排列的種樹坑;正一棵一棵地將果樹苗種進樹坑,把它扶正,培上疏松的土壤;正一瓢一瓢地為瘦弱的樹苗澆水、施肥------一時間,滿山都是八爺掙扎著的忙碌身影。
我不再呼叫八爺,只是像拜覲圣山似的,一步一步撩開茂密的果枝,尋找連接梯堤的斜徑一階階往高處攀登。突然傳來一陣汪汪汪的狗吠聲,是一只雄健猛狗的震得山響的嗓音,似向它的主人報道:有客人來了。
遁著狗吠聲我看到了八爺:
他正躬身在上一梯堤的果林間,好像在除草。他一手捶著后背,一手拄著竹杖,覷著眼睛笑瞇瞇地仔細瞧我,雖然兩綹稀疏的八字胡已花白,看上去卻精神精神矍鑠,神采熠熠。
八爺!我早就該來看你了。我心里一熱,雙眼已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