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回家,正要告訴母親明天就放暑假的事,發現母親眼睛紅紅的,像才哭過的樣子。正詫意間,母親說:你大表姐重病住院了,你八爺和白漢一早就抬她到醫院去了;你二表姐來說的,才走。
得啥病?
絕癥!
咋會呢,她身體那樣好。一定是又挨八爺和舅娘罵了吧?
亂說!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
不久前我聽七姨媽同母親說過,八爺和舅娘不喜歡大表姐耍的男朋友王二,嫌人家是個窮工人。還說王二提了禮物上門,見八爺和舅娘都繃著臉,飯都沒吃就氣走了;為此大表姐不少挨罵。母親不讓我說這些事,是想讓我專心一意讀書,也是為顧全八爺的面子。飯后我跟隨母親去醫院探望大表姐。一路上,我滿腦子都浮現岀與大表姐親蜜相處的往事——
大表姐大我八歲。我從四歲起便常去八爺家玩,可以說,大表姐是讓我熟悉并熱愛上山野的啟蒙者:
我此生初次看到水牛,是大表姐牽著我去的牛欄,那大黑牛訇一聲從幽暗中站起,像突然聳立起的一座小山,它鼓起大眼瞪著我,鼻孔噴出腥氣的神態嚇了我一大跳。大表姐說:不要怕,你給它添草嘛,一添草它就會親熱你。我壯起膽跟牛添草后,牛果然溫馴多了,還擺動尾巴讓我模它彎彎的角;
我此生第一回吃到的山野美味,火燒筍子蟲,是大表姐帶我去西風竹叢中捉到的。她巧妙地將四只筍子蟲穿到高梁秸做的風車上當作風輪,它們便不停地飛轉,傻得可愛,最后埋柴火灰里燒成金黃,奇香撲鼻又酥又脆,好吃得要命;
我此生初次感悟到的收獲快活,是大表姐帶我去青岡林中揀蘑菇。夜里,毛毛雨潤透了青山,第二天太陽出來,滿山的青岡葉子都閃耀發亮,煥發出篷勃的生機,當我發現那些藏在枯葉下面的肥嫩黏手的泡粑菌、大頭香菇、天然雞肉味的雞絲菌、能解菌毒的黑菌王-------五顏六色的可愛樣兒,不由驚喜地叫出聲來。大表姐“噓”了聲說:不要出聲,菌子膽小,一嚇它們就縮回地下去了。我覺得太有趣了,心里蕩漾著神秘和歡樂。
在我眼目中,大表姐真是無所不能。她繼承了舅娘的亮嗓子,上山割牛草的路上,她最愛唱歌給我聽:老黃牛呀肥又大,土改以后到我家,干起活來呱呱叫,哎—— 一家大小都愛它。她一唱歌,我心里就樂,覺得陽光更燦爛,山也更青了;她隨手擷取一片竹葉,便能吹出婉轉的鳥鳴,逗得山林里的鳥兒也嘰嘰喳喳;她還會用嫩棕葉編織成青椒綠的蚱蜢兒給我玩,采兩顆鮮紅的山莓為蚱蜢裝上眼睛,挑在棕莖上不停地活靈活現的彈跳;而最重要的是,大表姐還是八爺最得力的農事助手。她三四歲就上木機學編草鞋,五六歲上山打豬草,七八歲便負責放牛、割牛草,從早到晚像一只被抽打的陀螺,一直旋轉不停,但凡有事,不管隔好遠舅娘都敞開嗓門喚她:蘇大姑——你到哪里去了嘛!嗓音大得映山響。聽到呼喚,她不論她在做啥,即刻就咚咚地跑回去領受舅娘的吩咐-----但如此勤勞、善良、心靈手巧,而且重情的大表姐,怎么會得不治之癥呢?大表姐才十七歲,天老爺呀,你太不公正了吧?八爺呀,大表姐為了家庭的富裕,成天累得像牛馬樣,你一向都正直善良,為什么要嫌貧愛富,阻止大表姐講戀愛呢?所以一路上我心里都很難受。
一進大病房,二表姐就含著眼淚迎上來,帶我們走到一張靠壁的病床前。八爺坐在床頭一把方凳上,知道我們進了病房也沒起身,仍舊呆呆地看著大表姐,好像大表姐臉上寫著他很想很想知道的事。大表姐閉著雙眼,鼻孔里插進根氧氣管,豐滿的臉龐跌瘦了一半,麥色泛紅的臉顏像涂上了一層黃臘,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我喜歡的飄著兩條粗黑長辮子的大表姐。病房里闃靜無聲,彌漫著濃濃的來蘇兒味,看著大表姐正處于彌留之際的樣子,我的心一下就被什么東西堵死了,一片黑暗和恐懼。
過了一會,滿面悲戚的八爺才把母親輕輕拉扯到門外走廊里去說話。就這幾步路,八爺竟彎下了腰身,仿佛背負重物。我緊跟上去,聽八爺聲音顫抖著說:四姐,看樣子我們蘇大姑活不久了-----話沒說完,眼睛一紅就說不下去了。
啥子病嘛?你別太急,你當老漢的都穩不住,誰來管蘇大姑?母親勸慰八爺。
是幾天前發的病,光喊胃痛,吃啥吐啥,我挖了野南喬燉的雞想給她開開胃口,她只喝了一小口,馬上就吐了,我又扯了好幾種健脾胃的草藥熬給她吃,還是醫不好,昨半夜就發高燒,一直昏迷不醒-----
唉,我曉得你的脾氣,就痛那幾個錢嘛,為啥不早送醫院?真沒有了蘇大姑,我看你咋辦?
興許是母親的責備像錐進八爺心窩的一把錐子,興許是八爺突然悔恨起自己不該反對大表姐要男朋友的事,正當壯年做事風風火火的八爺,竟猛然把頭臉緊貼墻上,泣不成聲。
我一扭頭又轉身進病房。我此生最怕聽人哭,尤其怕聽與我親近的人的哭。
晚上,二表姐到我家住宿。那時居民還未用上電燈,母親多添了一根燈草在燈下問話:你大姐清醒過來沒有。二表姐沒說話,只是使勁地搖頭,那淚珠啊、像解開了栓珍珠袋的細繩,嘩嘩地墜落了一地。
母親長嘆了一聲,說:你八爺啥都好,就不該嫌貧愛富。還有你那個媽,我曉得,**罵起人來嘴巴比刀子都利;她忘了,嫁你八爺時她也是個長年的女兒,窮得一無所有嘛。依我說,只要人家倆口子結婚后齊心、勤快,日子就過得好。唉,這半年來你大姐的心里苦喲!
王二我沒見過,只曉得他是個孤兒,人很本份,在瓷廠當搬運工。
四姨媽你不曉得,大姐本來還好好的,怪就怪上個月又有媒人上門來提親,她心里就氣-----
哪一家提親?
黃鄉長家的大兒子。
那、你八爺和**逼過你大姐了沒有?
二表姐突然哽咽著不出話了,很是有口難言,只顧舉起手來用手背揩淚水。
解放都好幾年了,你八爺和媽還是糊涂蟲,兒女的事哪能由得著父母來管?
見母親這樣生氣,二表姐才說:大姐私下對我說過,隨便哪個的兒子她都不稀罕,絕對不嫁,只嫁王二。還說王二雖窮,但人勤快,心腸好,會疼人。
母親長嘆了一聲:唉——算了,早點睡吧,明天一早好去服伺你大姐。
第二天天剛亮,母親就做好了飯,催促二表姐快吃了好去醫院。
上午,我和十二哥去學校領到了期終成績單和打掃了校園清潔。中午剛回家母親就問:成績及格了吧?
我們倆都及格了。語文算術都得五分。十二哥爭先說。
那就好。明天一早下鄉,跟你大表姐吊喪去。
大表姐------!
死了。上午你二表姐去了一陣又轉回來說的。你八爺和白漢已經把人抬鄉下去了。
我一聽就嚇懵了。夜里還做了個噩夢:看到大表姐在獨自坐在山坡上哭泣,眼眶里流出的卻是血水--------
第二天一早,我和母親和十二哥趕到鄉下時——母親是纏過腳的,提起腳跟行走,極其艱難——已近中午。曬壩上顯得異常寂靜。以往下鄉,人剛走上田坎,大黃狗便汪汪直叫,這次卻不見它的蹤影,只有一群雞在靜靜地覓食。堂屋里也空空蕩蕩,沒見到設有靈堂,只是門額上貼著粘了雞血雞毛的道士符咒,門上貼著一張草紙,檐坎上一堆燒過的紙錢灰燼還飄著一小炷青煙。舅娘聽到人聲,頭纏白帕在廚房門口晃了晃,小聲招呼了我們一聲又縮了進屋,坐回大灶前去只顧燒火,啞巴似的一聲不吭。鍋里響著沸水,大甑子熱氣騰騰,她望著灶瞠里火焰發呆的臉厐被映得緋紅,像尊泥塑。
是咋搞的啊,清風雅靜的、人喃?母親問。
經母親一問,舅娘才好像被打開了情感的閘門:道士說,道士說------舅娘歪歪嘴,終于沒忍住內心的悲痛,突然發出尖利的哭聲:道士說,自殺的人不能進屋,只在檐下停了一夜,簡簡單單開了個靈就抬山上去了。我留在家做飯。
是自殺!?母親驚叫了一聲。臉白似紙。
我可憐的蘇大姑喔!明明跟你說了門好親事,人家老漢是鄉長,你反倒想不通-----咋就喝了膽水嘛!怪不得肚皮一直痛-----我的蘇大姑吔,你好值不得呀------舅娘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當著我們嚎起喪來。
母親仿佛被號啕猛推了一掌,頹喪地坐到一根矮凳上,淚水奪眶而出。過了一會才問:埋哪里嘛?
后面柴山上。
走,我們去送送蘇大姑。
母親不顧舅娘的哭嚎,起身一手撐我肩上,一手撐十二哥肩上,便急著高一腳低一腳地邁開小腳往院門口蹎躓。我們出了院門,繞過牛滾凼,又爬了一段崎嶇的陡路,再轉回方向、走了一段被人踩趴了野草現出來的毛道,才看到了半山腰一片窄窄的草坪上有一堆新墳。沒聽見道士的響噐聲或鞭炮聲,只嗅到一股硝煙氣味,三個道士模樣的人已在收拾他們的響器,看來已做完了下葬的儀式,應該是下山回家吃喪酒的時候了。墳堆四周卻站了二十多個人,才五六歲的四表妹、五表妹站在二表姐身旁,白漢和幾個幫忙砌墳的人都歇了手,全都默不作聲地看著八爺。八爺像犯胃疼似的,一手捂著胸膛,拄著鋤頭,彎著腰,站在墳前不肯離開的樣子。大黃狗蹲在八爺身旁,不安地望著它的主人。
四姨媽來了。白漢提醒八爺。
見了我們,八爺抻直腰來迎接母親,只走了一步就停下了,又犯胃痛似的捂胸口動也不動,也說不出一個字。
母親見狀,便吩咐二表姐和白漢:你們先下山、幫你八娘準備飯菜。師傅辛苦了,請先回去歇一下,喝兩喪杯酒才走哈,我要陪八爺說幾句話。
人們相繼離開后,八爺還是直不起身體,滿面苦楚地望了一眼母親,哽噎著說:四姐,是我對不住蘇大姑啊------。
母親沒說話,示意我和十二哥趕快跪下給大表姐磕頭。
她自己也哽咽著說:蘇大姑,下輩子你就跟我四姨媽當女兒哈,你別記你八爺的仇就是,你八爺拖了一大幫子女,窮怕了,是想你多陪他幾年,才沒答應你和王二的事-----話沒說完,便嗚嗚地哭起來。
四姐!是我的錯,是我嫌貧愛富、有私心,想把蘇大姑嫁給黃鄉長的兒子,圖今后的日子好過些;是我逼死了蘇大姑呀------八爺丟下鋤頭,痛心疾首地哭訴著走近母親,彎著腰哭得一塌糊涂。
我和十二哥也嗚嗚地痛哭起來。
大黃狗突然昂著頭,汪汪狂吠。
起風了。滿山的灌木和野草都在搖擺晃動,一齊著發出沙沙的響聲。天空烏黑,像口倒扣的鐵鍋??礃幼颖┯陮⒅痢?/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