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些事(四)
吃“大鍋飯”(5)
遠行 原上草
晚上,周公安的辦公室內,上演了一幕斗牌喜劇。以陶曉大獲全勝而告終。那幾個所謂高手,簡直不是陶曉的對手。無論“啟馬股”“板樁”和“拱豬”,不論三人玩還是四人玩、五人玩,陶曉都是要風有風,要雨得雨。那洗牌、發牌、拿牌,出牌的動作之靈巧熟練,算牌、截牌、數點,計分之準確、快捷,令兩位公安及辦案人員大感新奇。要說作弊,又看不出任何破綻,叫人無懈可擊。幾個陪賭人員更佩服得五體投地,竟然一個個尊稱陶曉為“陶師”“老陶”,敬煙遞茶套近乎,大獻殷勤。并希望以后常聯絡、多走動。不要忘了弟兄伙。兩位公安真是哭笑不得,猶如芒刺在背,連忙大聲呵斥、制止。這一情景,后來被知青們戲稱為“牌桌上滾春雷”。陶曉和那幾個陪賭人員也被冠之以“紅色賭棍”之名。一些好事的知青還拼湊了一首打油詩以記其事:
(一) (二)
逍遙自在去打牌, 生活逼迫去打牌,
點子暗號心中埋, 管你白財與黑財,
主席光輝照耀我, 黨的關懷哺育我,
大牌好牌滾滾來。 哪怕輸錢把刀挨。
(三) (四)
呼朋喚友去打牌, 革委大院來打牌,
八方豪杰顯人才, 干部公安圍攏來,
世界風云鼓舞我, 取勝揚名傳佳話 ,
大把鈔票摟進懷。 感謝公社“巧安排”。
這真是一出黑色幽默的人間喜劇。干部們煞費苦心,終于把吹噓陶曉具有高超牌技的大幅廣告掛到了區革委的大門上。陶曉啊陶曉!成績應發揚光大,你可不要辜負區和公社兩級政府的殷切希望噢!
陶曉贏了牌,修房款有了合理解釋。說他偷谷子,又無線索,人們這才開始轉換思路。那三門橋街上住有一二十戶人家,一半多是場鎮人口,人員結構復雜,不屬三門大隊管轄,其中難保沒有偷偷摸摸的人。另外,是否陶、余二隊其他人所為,有意撒些谷粒在大路上轉移視線?看來要查清此案,短期內絕非易事。上報縣公安局,用技術手段偵破,又屬小題大作。況且現場早已被大伙兒破壞,上面會恥笑當地領導無能。現在,知青們聚在兩隊吃大鍋飯的消息越傳越遠,越來越引起上頭的重視。縣區兩級每天都要打電話到公社催問案件進展情況,并反復強調首先想辦法解散知青,縮小影響。所幸對恃的雙方還算克制,沒有挑起新的事端。目前案情陷入僵局,解散知青成為令人頭痛的當務之急。
昨天(事發第七天),公社分管社會治安的賴副書記、“二楊”以及公社管知青工作的文教委員賈老師,匯合支書余仲英一行五人,深入到兩隊做化解疏散工作,結果無功而返。這就使得公社一把手何書記以及其他幾位主要領導的心情越發沉重起來。
出發前,賴副書記精神抖擻,信心十足。他原是縣農場養殖組組長,(人們老是在背后玩笑他是專管“擠牛奶的”)文革中造反起家。先“三結合”進農場革命領導小組,再爬上農業局革委會辦公室副主任寶座,繼而由派性支持調升大石公社黨委副書記。此文革功臣頭上有角,身上有刺,面目極左,好大喜功。他的最大優點就是熱情,豪爽,重派性和江湖義氣。無論在哪兒,都有一幫觀點相同的革命戰友圍著轉。就連何書記也佩服他“有干勁,會鼓動團結力量”。憑著他造反搞打砸奪權從政的威望和經驗,他認為只要自己登高一揮,紅寶書一亮,面孔一板放開喉嚨一吼,沒有平息不下的騷亂和械斗。文教委員賈老師跟他相反,顯得憂心忡忡。以他多年管知青工作對知青群體的了解,此時要說服知青解散,條件顯然還遠未成熟。
他們先到佘隊,聽了一番控訴。知青們倒還友好。(畢竟同在一個公社,現官不如現管嘛)談到要解散知青,佘隊的人堅決反對。他們提出:陶隊出手兇狠,必須認錯并賠償一切損失;而且陶隊必須先解散知青才行。干部們苦口婆心,甚至不惜上綱上線。說是有階級敵人在挑動群眾斗群眾,要大家擦亮眼睛,相信群眾相信黨,相信組織上能查清案件,嚴肅處理。可佘隊的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任你道理說破天,我有冤情我做主。什么階級覺悟階級感情,什么貧下中農最聽黨的話以革命利益為重,什么顧全大局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統統滾一邊去吧!干部們只好又趕往陶隊,沒見到當家人陶世軍,據說是去水尾找關系買酒去了。主事的人不在,陶隊成了沒頭的蒼蠅,各忙各的,什么事也沒人承擔。賴副書記一肚子窩火無處發泄,背著手,瞪著眼,鐵青著一張臉,額上青筋爆凸起伏,一副火山即將爆發的架勢。副隊長陪他們到處看看,推說一切要等陶世軍回來再決定。這幫水尾知青簡直沒把他們放在眼里,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盡管自顧打撲克、下棋、聊天開玩笑。干部們看見其中有兩個外地來的瀘州知青,心中更為著急。若再曠日持久地拖上幾天,勢必會招來更多的瀘州知青。本區本公社的知青都招惹不起,更別說瀘州知青。請神容易送神難,那時局面將更加難以控制。
當晚,公社召開緊急會議,商量對策。區上派周公安前來協助。這周公安五十來歲,從五十年代起參加過“鎮反”,“三反五反”,“反右”等一系列政治運動,可謂經驗豐富、閱歷頗多。要說勘現場,查痕跡,找線索,他不擅長,但他重視預防,重視消除隱患,有一套預防犯罪的措施。并且頭腦冷靜、思路縝密,點子多。經他手所辦的各種刑事案件大多干凈利落,案情清晰,證據確鑿。對于陶曉,他早已引起注意,但發案不多,金額不大,又無線索指向。有些單位不愿上報,區上也不愿往自己臉上抹黑,因此一直未使用技術手段。這一次看了陶曉斗牌,又與之對話,才感到遇上了潛在對手。他想作更進一步的了解,才主動爭取前來協助調查。
會議一開始就出現兩種不同意見。賴副書記、楊部長、佘仲英他們主張雷厲風行,強硬打壓。組織基干民兵先到佘隊,強行將隊干部全部“請”到公社辦學習班。由大隊接管該隊工作。停止接待知青(首先停伙),說服知青解散。待佘隊事態平息后再乘勝進入陶隊,如法炮制。另一方何書記、楊公安,賈老師提出擔憂:在“請”隊干部走的過程中,若家屬和知青攔阻發生沖突怎么辦?基干民兵有槍沒子彈,槍是裝樣子威嚇人的,恐怕只有挨打的份。會出現什么意外誰也無法預料,說不定會鬧成大笑話或是大混戰。他們主張“智取”。想辦法把兩隊當家人“調”到公社做工作,逼迫其就范。
這何書記不愧是解放前的高中生,文化高在全縣公社干部中首屈一指(那些年代的公社干部多數是建國初期土改時參加革命的半文盲和窮苦農民)。他讀過私塾,有些古文基礎,讀過《論語》,《史記》,《詩經》,《資治通鑒》,《明史》一類書籍,曾經兩次抽調到縣委短訓班學習過《辯證唯物主義》,《國家與革命》,《國際共運史》,《聯共(布)黨史》,《論共產黨員修養》,《毛著》等。這些古文知識與黨的理論知識揉捏在一起,竟然在他的頭腦中形成了兩條從政準則:“和”與“韌”。凡事和為貴,求大同,存小異,和衷共濟,團結一切人,包括反對過自己造過自己反的人,共同工作。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一再教導我們要團結兩個百分之九十五嗎?不“和”怎么能團結呢?(正由于此,賴副書記很尊重和佩服何書記,他們間的私交也不錯)“韌”就是要不怕困難和挫折,黑暗中要看到前途和希望,百折不撓,向著既定目標前進,不能直中取,可向曲中求,不達目的,絕不罷休。鄧小平副總理不就是綿里藏針,兩落兩起,活學活用一個“韌”字嗎?這些認識的形成其實也與他的經歷有關。他出生于小手工業家庭,五十年代由大隊文書入黨后頗受重視,一路順風直至公社書記一把手。58年大煉鋼鐵勞民傷財他就反感,60年不贊成批判彭德懷,私下散播“三分天災,七分人禍”論調,被批為思想右頃。64年盲目跟著鄧自力鼓吹“包產到戶”,四清運動差點被靠邊站。文革中受到沖擊批斗,又吃了不少苦頭。形勢逼迫,只得反復消毒請罪,違心地認識錯誤作保證,積極發言,揭發,批判,緊跟,擁護,歡呼。小心翼翼,誠惶誠恐,洗心革面,好不容易才三結合進領導班子,重新熬到公社書記一職。世事滄桑,使得他看問題全面、深遠,想事情謹慎、周密。你若針尖對麥芒,硬碰硬,兔子逼慌了都要咬人,魚死網破有何益處?孫子兵法上不也講究“不戰而屈人之兵”嘛?那些基干民兵的槍是裝樣子的,沒有子彈。這是人民內部矛盾,不是抓敵特,抓反革命分子或刑事犯流竄犯,是不會發子彈的。知青們那么猴精,肯定知道這一奧秘,一點也不會害怕,一旦發生沖突,槍還不如鋤把好使。若是民兵挨打,將鬧成大笑話。(民兵那可是黨和革命委員會的化身噢!)假若知青們吃了虧,必然會施以更大的報復。局面一旦失控。他這書記也就當到頭了。
怎樣才能毫無覺察地把人“調”出來呢?周公安頗有經驗,他建議:“你們近期不是要召開‘冬季農田水利建設’動員大會嗎?不如提前到下場天(即后天,事發第九天),明天發通知,后天開會,要求各隊長按時到會。佘隊隊長由佘仲英負責引來。那陶隊隊長心眼多,他今天不是躲著不見人嗎,要想辦法引誘他前來。”“引誘他來?”“怎樣引誘?”“拿什么引誘?”……大家議論紛紛。何書記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說:“供銷社老陳,跟陶世軍是同時參加土改當聯防隊員的好友,陶經常找老陳買酒。近幾天他們酒的用量大,陶隊不是正在想辦法四處買酒嗎?可請老陳跟陶帶信,讓他來趕場買酒。既開會又買酒,一舉兩得便,陶定會前來。”大家聽了一致說好。佘仲英又補充:“還可以讓柏香林隊隊長提早出發,路經陶家灣時邀陶世軍一路同行再麻痹他一下”這樣一來更加保險。大家都興奮起來。又商量了一些具體環節,準備將二人隔離施壓。柿子挑軟的捏,首先突破佘隊,解散他們的知青,陶隊就找不到理由來抗拒了。
這真是一個“調虎離山”,“軟繩套猛虎,淺水困蛟龍”的好主意。到底眾人拾柴火焰高,公社要請君入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