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春節還有一個月，趙萬福就開始為孩子買衣服，準備回家了。趙萬福那天給自己放了半天假，到鎮上的服裝市場轉悠。趙萬福從中午轉悠到傍晚，終于買了三套小孩的衣服、兩套男裝、一套女裝。回到住處，趙萬福把衣服一一擺在床上，然后用手掌在衣服上比劃著，邊比劃邊自言自語說：都該有這么大了吧！
晚霞的余暉透過籃球般大小的墻洞映進屋里，落在床上鮮艷的衣服上。趙萬福一手搔著后腦勺，笑吟吟地欣賞著衣服，耳邊仿佛響起了孩子們驚喜的歡叫聲。
當趙萬福還陶醉在幸福之中時，隔壁的林田武過來了，林田武手托飯盆邊走邊吃，到了趙萬福門口就說：老貴州呀，半天沒看到你的鬼影，今天運氣怎樣？
趙萬福是貴州人，黑黑的，頭發有些花白，且總是臟兮兮，幾年沒洗過似的，因此看上去好像五六十歲的人，周圍的人便都叫他老貴州，其實趙萬福才四十歲。
趙萬福還沒反應過來，林田武已進了屋，接著劉達也進來了。林田武看到床上的衣服驚訝地說：我說老貴州，哪來這么漂亮的衣服？送……送給誰的孩子？
趙萬福愣了一下，連忙把衣服團成一堆準備收起來，趙萬福的動作有些慌亂，好像衣服是偷來似的，他邊收邊說：嘿嘿，剛買、買的，給、給家里的孩子買的。快過年了，準、準備回家。趙萬福一緊張就口吃。
劉達最喜歡湊熱鬧，也喜歡拿趙萬福開玩笑，他湊近嘻嘻地說：老貴州，這不會是送給哪個寡婦的孩子的吧？趙萬福一聽，目光兇兇地看著劉達，像要打架一樣，說：**才是寡婦哩！趙萬福來了一年多，周圍的人從沒聽他談過家里的女人和孩子。有時大家問他，他的嘴里總像塞了顆橄欖，含含糊糊躲躲閃閃，于是大家就猜測他的女人不是寡婦就是有夫之婦，反正他們的關系不會很正當。劉達有時就拿這跟他開玩笑，他從沒生氣過。看到趙萬福生氣，林田武心里納悶了，他想老貴州今天怎么了，像吃了鞭炮似的。
這時林田武的老婆水英手托飯盆進來，水英口里含著飯邊嚼邊說：萬福兄弟，飯做了沒？沒做就到嫂子屋里去吃……水英的話沒說完，半口飯汁順著口角流下來落在胸口上，胸口的一個木瓜上就有了一片漬。水英長得像汽油桶，屁股大，腰粗，胸也大，她不喜歡穿內衣，兩個木瓜似的大奶子總是清晰可見。水英用筷子撥掉胸口上的飯粒，抬頭見趙萬福正往一個塑料袋里裝衣服，又說：萬福兄弟，買新衣服哩？水英快人快語，為人熱情，雖然她和丈夫都是四川人，跟趙萬福并不是老鄉，但她喜歡稱趙萬福為萬福兄弟。看到水英，趙萬福一下恢復了原來的憨態，說：嘿嘿，嘿嘿。水英說：萬福兄弟這就對了，別總跟自己過不去，快過年了，該買新衣服了。劉達幸災樂禍地說：那是小孩的衣服哩。水英問趙萬福：萬福兄弟，是嗎？趙萬福說：是，出來一年多了，過年想回去看看孩子，就、就買了幾件衣服，想讓孩子高興高興，太委屈他們了，看這邊有錢人孩子穿的……
其實趙萬福也太委屈自己，他身上穿的，腳下穿的，包括日常用具，幾乎全是撿來的。水英看著趙萬福，想從他的表情判斷他的話是真是假，水英看了一會，突然哈哈大笑，然后就用筷子戳了一下林田武的肩膀，邊笑邊說：死鬼你聽到沒有，萬福兄弟有家，他想回家看看孩子哩。我就說萬福兄弟一定是個有家有室的人，你們就是不相信，現在怎樣？萬福兄弟告訴我，你是不是一個有家有室的人？
趙萬福點了點頭。劉達平時喜歡拿趙萬福睡寡婦這話題開玩笑，現在有些尷尬，他說：老貴州，你……你真不夠朋友，有婆娘和孩子也不告訴我們。萬福說：有、有什么好說的？趙萬福說著就把新衣服塞到被子下面，那被子破了幾個洞，看得到里面黑黑的棉絮。新衣服有一角露在外面，看上去跟被子很不相稱。
水英嗓門很大，剛才一嚷，鄰居們都過來湊熱鬧了。趙萬福有十幾戶鄰居，都是在撿廢品，他們的屋子連成一片，都是用瓦楞搭建的。白天大家各奔西東，到了傍晚這里可就熱鬧了，大家手托飯盆蹲在一塊邊吃邊聊，說到激動處，口里的飯粒常常噴到別人飯盆里。
這時一個操著安徽口音、露著碩大奶子正在喂孩子的女人，進屋就說：水英姐，分錢哩？女人身后還跟著一個蓬頭垢面、走路有點蹣跚的小孩。水英說：萬福兄弟給孩子買新衣服準備回家哩！水英仿佛比趙萬福還高興。劉達說：老貴州，真有你的，有婆娘也不帶來，真是傻瓜！正給孩子喂奶的女人坐到趙萬福床沿，兩個手指夾著一個奶頭往孩子嘴里塞，然后盤起一條腿說：不就是怕你勾引她？劉達三十出頭，單身，他白天撿廢品，有了錢就把發廊小姐帶回來過夜。劉達說：笑話，我劉達什么時候缺過女人？老貴州你不把婆娘帶來，自己憋得苦不說，時間長了她就會跟別的男人跑。這些娘們呀，別看她們在外面個個裝得很正經，燈一熄就整夜嚷著要。水英說：這些娘們是誰，劉達你可要說清楚點！劉達說：還用說？不清楚你就問問老貴州！
大家知道劉達在拿水英開玩笑，一下哄笑起來。水英就把飯盆里的剩飯潑到劉達身上。劉達說：你潑我？小心我把你的木瓜摘下來！水英說你敢！就去追打劉達。笑聲更大了。
趙萬福心里卻有一種酸酸的味兒。趙萬福原來在山里燒木炭，他家祖上幾代人都干這種活。大山里群山連綿，到鎮上要走四五十里山路，就是到村上也要走十幾里。山里原有三戶人家，前些年有一戶的男人死了，不久女人改嫁他鄉，另一戶出去打工，再沒有回來。趙萬福原來也想出去打工，但父親不同意，父親對他說：你保證出去了有人請你燒木炭？趙萬福搖搖頭。父親就不語，趙萬福也沒敢再提。父親還有一個擔心，那就是怕兒子像鄰居一樣出去了不再回來，又不知在外面是死是活。其實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樣子，趙萬福心里沒底，真的出去了，他還真不知道干什么，往哪走。父親在世時，趙萬福一家燒木炭和種些山貨，能勉強過日子。但自從父親去世后，木炭的生意越來越蕭條，趙萬福和哥哥趙大福的日子也越過越艱難。因為窮，又住在深山里，兄弟倆一直沒有娶上老婆。直到六年前經媒人介紹，兄弟倆才娶了葉菊當老婆。
葉菊當時只有二十二歲，比趙大福整整小了十六歲，比趙萬福也要小十二歲。葉菊長相不錯，就是天生一腿長一腿短，走路得拄拐杖。見面那天趙萬福兄弟倆都去了，見過面，媒人把趙大福叫到外面，問他合不合意，趙大福點了點頭，說能過日子能生孩子就行。媒人說這我打保票，保證她過門后給你生一窩崽。回了家趙萬福兄弟倆就把家里的一頭豬扛到鎮上去賣，然后把過去省吃儉用積攢的錢拿出來一起數，數了幾遍都只四千多塊。葉菊的父母說了，彩禮得六千塊，少一分都不干。趙萬福兄弟倆決定去借錢，找了幾家親戚終于湊夠了數。趙大福送了彩禮，就把葉菊娶回了家。
葉菊嫁進山里半個月后，一天晚上趙大福叫她去跟趙萬福睡，葉菊當時以為自己聽錯了，趙大福說沒有錯，葉菊很驚訝，看了趙大福半天，說這算哪回事？我嫁給你就是你的女人，怎么能跟別的男人睡？趙大福說那不是別的男人，他也是你的男人。葉菊說他不是！其實談親那天葉菊自己看中的就是趙萬福，那天見面后，媒人問葉菊合不合意，葉菊說她看趙萬福就合意。媒人說那可不行，人家要談親的是趙大福，葉菊就沒話了。葉菊現在覺得自己既然嫁給了趙大福就不能跟趙萬福了，不管趙大福怎么說葉菊就是不肯。趙大福只好把實話告訴她，說打一開始他們兄弟倆就是打算把她娶來共同過日子的，只是談親的時候把這事隱瞞了。葉菊說我又不是賣給了你們，憑什么要聽你們這樣安排？趙大福就低著頭說，我知道這樣對不住你，不過……不過這是沒辦法的事，還不是因為窮？娶了你，家里現在還欠一千多塊的債呢。葉菊還是不肯，趙大福噗地一聲就向她跪下，說妹子我求你了，只要你能給我倆兄弟傳宗接代，我們下輩子都當牛做馬供你使喚！趙大福說著，兩行淚水順著臉頰刷刷往下掉。看著自己托付終生的男人又可憐又卑微，又痛苦又無奈，葉菊眼里也噙滿了淚花，葉菊說你、你真的要我這樣做？趙大福的眼睛已經模糊了，他抬起頭對著葉菊說，我、我只能這樣。頓時，葉菊的淚水就像斷線的珠子噗噗噗掉落在冰冷的地上。
外面下起了雨，雨點滴滴答答打落在屋頂的瓦片上。一陣山風夾著雨絲，透過破了洞的窗戶吹進屋里，春天大山的雨夜依然很冷。不知過了多久，葉菊黑暗中從床頭摸起一根竹拐，然后開了門出去。聽到隔壁的門吱咯一聲響，趙大福把頭重重撞在了墻壁上。
第二天太陽照射山坳的時候，屬于三個人共同的日子就在霞光中開始了。白天，趙萬福和趙大福依然在貧瘠的山坡上種玉米種山芋；夜里，山里因為有了葉菊而不再寂寞和死靜。四年的時間里，葉菊為趙家生了兩男一女三個孩子，孩子們管趙大福叫爸，管趙萬福叫叔。孩子的哭鬧聲給山里增添了生氣，但六個人的日子讓趙大福和趙萬福感到困逼，雖說山里人勤儉，但油鹽醬醋是必須開支的。趙大福對趙萬福說：開窯吧！趙萬福想一想說：開了又怎樣？能賺錢我們還會關？趙萬福和趙大福自小跟父親學燒木炭，他們燒的木炭既火旺又耐燒。父親在世時，燒好了木炭，隔三差五就有人上山來買走。到了前些年就沒人來了，他們只好自己挑到鎮上去賣。鎮上一星期只有一個趕集日，為了趕上集，凌晨三點他們就要出發，到鎮上是八九點，剛好趕上市場最熱鬧的時候。運氣好的話能賣出二三十塊，運氣不好就只能賣出十幾塊甚至更少。為了省錢，趙萬福和趙大福趕集的時候總是懷揣著幾個蒸山芋，餓的時候就拿出來啃幾口。因為生意趙來越差，后來他們把窯關了。
趙大福說：不開不行呀，賺一塊是一塊，總不能讓孩子天天吃山芋吧。
趙萬福說：那就開吧。
窯又開了。每逢趕集的日子，趙萬福凌晨三點就上路，有時是趙大福去。
這天又是趕集日，凌晨兩點多趙大福就起了床。上個趕集日趙萬福把一擔木炭賣得光光的，得了六七十元，全家人高興了好幾天。為了多賣幾個錢，這次趙大福的木炭擔子足足比平時多裝了幾十斤。趕一趟集一般傍晚才能回到家，可這次還沒到中午趙大福就回來了，是被兩個山民用門板抬著回來的。
從山里到鎮上有一段山路又窄又險，一面是溝，一面是崖。走到這里路人都會格外小心。這次趙大福走到這里時剛好天微亮，昨夜下過一陣雨，路有點濕。趙大福走著走著，腳下一滑，后面的木炭往山崖一撞，他一個趔趄就往山溝一側倒下去。趙大福驚叫一聲，人已開始往山溝里滾。趙大福心想這下死定了，他的手死命地往四周抓東西，斜坡上有些草，趙大福危急中抓到了一些草，減緩了下滾的速度。趙大福滾著滾著，身體重重地摔在一塊水桶大小的石頭上，人就暈過去了。正是這塊石頭救了趙大福一命，要不他也會像兩捆木炭一樣掉下溝底。等趙大福醒過來，太陽已高高掛在了天空。趙大福向四周一看，人像懸掛在半空中。他定定神，慶幸自己命還在，想爬起來，卻是動彈不得。這時他感覺頭疼得厲害，像要爆炸一樣，又暈了過去。等他再次醒來時，兩個山民腰上縛著繩索，一個扶著他的雙腳，一個扶著他的肩膀把他弄上去了。原來一個山民要去趕集，走到這里發現路上有幾塊木炭和一些炭渣，便往四下瞧，結果發現了趙大福，于是迅速到附近找來人救起了他。
趙大福被抬回家的路上又暈過去幾次，他臉色蒼白，額頭和臉上有幾條蚯蚓一樣的黑黑的血跡，聲音十分微弱，不知在說什么，眼角不住地往外涌淚。葉菊看到男人這個樣子，嗚地就放聲大哭，幾個孩子也圍著他哭，哭聲凄慘地回蕩在山里，讓兩個抬他回來的山民也為之動容。趙萬福在山坡上鋤地，聽到哭聲丟下鋤頭便跑回家，看到哥哥的樣子，趙萬福頓時癱坐在地上，渾身發抖不知所措。
趙大福摔斷了腰，人癱了，家庭重擔一下全落在了趙萬福一人身上。
一個又冷又黑的晚上，趙萬福來到趙大福床前對他說：哥，我想出去打工！借著昏暗的油燈，趙大福看了看趙萬福，說：你行嗎？山外的天是高是低，你、你可不曉得呀。趙萬福說：我想沒事的，總比呆在這山里好。趙大福想了一會，問葉菊：你看行不？葉菊輕輕點了點頭說：行的。一個孩子問趙萬福：叔，你要去哪？另一個說：叔，我跟你去。葉菊就唬孩子：大人說話，孩子胡攪什么？幾個孩子就閉了口。趙萬福對孩子說：等叔出去了，找到住的地方就回來帶你們去！一個孩子說：爸爸媽媽也去嗎？趙萬福說：去，都去！趙大福和葉菊的眼圈都濕濕的。
第二天趙萬福把家里一頭八九十斤的豬賣了，又過了一天，他肩上扛了個蛇皮袋走了。走了一會，他聽到后面像是葉菊在叫他，回頭一看果真是。葉菊拄著竹杖，一邊叫一邊向他走來，趙萬福連忙迎上去，問她還有什么事，葉菊把一個塑料袋塞給了趙萬福。趙萬福問是什么，葉菊說這是我的一件衣服，在外面想家了就拿出來看看。趙萬福一聽，丟下蛇皮袋緊緊擁住了葉菊，哽咽著說我一定會想你、想孩子、想哥哥、想我們的家。葉菊說我相信你，你走吧！就推開了趙萬福。趙萬福拾起蛇皮袋頭也不回走了。
趙萬福輾轉到了縣城，車站里旅客很多，一群人正在排隊上一輛客車。趙萬福上前打探這車開往哪，人家說到廣東。趙萬福不假思索就去排隊，趙萬福在鎮上賣木炭時曾聽人家說廣東人最有錢，那時趙萬福就想不打工便罷，要打工就一定去廣東。汽車開了兩天三夜終于到了目的地，趙萬福走出車站，眼前是條筆直的公路，路邊的木棉花正開得歡，遠遠望去火紅火紅的，很漂亮；公路上汽車川流不息，十分熱鬧；公路兩邊全是樓房，樓不高，三四層，五六層，但都是嶄新的，裝飾也很漂亮，都掛著很大的廣告牌。趙萬福向下車的一個老鄉打聽這座城市的名字，老鄉告訴他這不是城市，這是一個鄉鎮。趙萬福說廣東的鄉鎮比老家的縣城還漂亮！老鄉說要不怎么叫廣東。旅客們陸陸續續走了，趙萬福也走，趙萬福肩上扛著蛇皮袋毫無目標地走，走了一會又折回來，剛才的汽車已經開走了。不知為什么，趙萬福忽然覺得這個車站很親切。
趙萬福坐在車站門口一棵木棉樹下，想該向哪個方向走。一朵木棉花從樹上掉下來剛好落在他的面前，木棉花的花蒂朝北，花瓣朝南。趙萬福覺得木棉花就像人的嘴巴，告訴他該往南走。趙萬福對自己說那就往南走吧！確定了方向后趙萬福才感覺到肚子餓，一路上，趙萬福餓了就吃蒸山芋，渴了就喝幾口礦泉水。趙萬福解開蛇皮袋，蛇皮袋里除了幾件衣服外，半個山芋也沒有了。趙萬福把手伸進去摸，也沒有摸到，卻摸到了葉菊那件衣服。趙萬福把衣服拿出來看了一下，心頭酸酸的，眼眶熱熱的。他不敢多看，又把衣服裝進蛇皮袋的最底層。趙萬福抬頭望了望天空，透過木棉花朵的縫隙他看到太陽已經偏西。趙萬福想得趕快填飽肚子后去找工作，要不夜里可就沒個落腳的地方了。趙萬福找到一間小食店，吃了一碗面，給了八塊錢，心疼得他走出店時差點忘了帶蛇皮袋。趙萬福一直往南走，沿街全是商店，店里商品很多，貨架塞得滿滿的。女售貨員穿著都很時髦，有的嘴唇還涂得紅紅的。趙萬福不敢進去，只伸頭往里瞧。趙萬福走著走著，來到一家大商場門口，門口堆滿了貨物，一箱一箱的，有幾個人正在往里搬。一個很胖的中年女人手里拿著一本本子正在記著什么，邊記邊指揮。趙萬福想這胖女人一定是老板，就上前想問她要不要搬運工。趙萬福還沒開口，胖女人捂著鼻子對他說：去去去！要錢也不看這是什么時候，沒看忙著呢。趙萬福腦子頓時嗡的一響，他低著頭紅著臉走開了。走到一個叉路口，汽車喇叭“叭——叭——”兩聲響，趙萬福一驚，抬頭一看一輛小貨車停在跟前。一個紅頭發的男青年伸出頭來對趙萬福吼：你找死啊！又罵了幾句趙萬福聽不懂的話，然后“嗖”一聲，汽車屁股噴出的黑煙熏著趙萬福直咳嗽。趙萬福呆站了一會，才想起剛才發生了什么事。又走了一會，他看到商場掛著一幅很大的廣告畫，畫上一個美麗的女孩拿著一瓶酒正在向他微笑。女孩牙齒潔白，很漂亮，趙萬福想是不是我牙齒黃黃的，人家把我當成要飯的，就對我那么兇？今后賺了錢我也買幾瓶那樣的酒喝喝。
趙萬福現在也不管方向了，走了一會，他發覺自己走進了一片廠區。這里工廠真不少，一家挨一家，而且幾乎每家的門口都掛著“招工啟示”。趙萬福認得“招工”兩個字，知道工廠要人，心里很高興。趙萬福在幾家工廠門口徘徊，最后找了一家他認為最大的想進去，還沒進門就給保安攔住了。趙萬福說是來找工的，他說話時盡量不讓自己的黃牙露出來，保安問趙萬福干過五金沒有，趙萬福問五金是什么？門衛就叫他走。趙萬福走了幾家都是連門也沒進就給拒絕了。后來一個好心的阿伯告訴他，這里的工廠招的都是熟練工，沒干過五金的不會有人要。趙萬福的心頓時涼了一大截，跑這么遠來，人家都不要，幾百塊路費白花不說，家里怎么辦？看看太陽已經偏西，想到找不到工作，夜里也沒著落，趙萬福鼻子就酸酸的。
太陽下山了，鎮上霓虹閃爍，人來人往，他們操著不同的口音，年輕男女手拉著手，肩并著肩，一副很幸福的樣子。只是誰也沒有注意到趙萬福，當然也沒有注意他肩上扛著一個蛇皮袋。那夜趙萬福把蛇皮袋當枕頭，睡在公路旁的一個亭子里。睡前他找了根繩子縛在一只手上，繩子另一頭縛著蛇皮袋。
趙萬福第二天依然沒找到工作，第三天也一樣。有一次原本是很有希望的，一家工廠要招一個掃地工，趙萬福想五金干不了我還不會掃地？這下成了，反正工資我不多要，幾百塊就行，自己省點，家里的日子就不會難熬了。趙萬福戰戰兢兢地就去見人事經理，人事經理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會，說：你是貴州人？趙萬福說：嘿嘿，領導認識我？人事經理說：不認識，看你的黃牙就知道你是哪里人。趙萬福說：我是貴州人，剛從老家來。人事經理毫無表情地說：你走吧，我們不要。趙萬福一聽急了，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不該說剛從老家來，便連忙補充說：我是剛來，但我是熟練工，掃地的熟練工，不信我這就掃給你看看！人事經理說：不用了，你走吧！趙萬福說：我真的會掃地，我燒木炭都會，怎么不會掃地？人事經理說：你會干什么我們都不要，上次我們招了個貴州的，第三天就偷廠里的東西藏在垃圾車里往外送。趙萬福說：我不會那樣，我們山里人最痛恨的就是小偷。人事經理說：山里人更不要，犯了法逃回山里誰也抓不著。趙萬福沒話了，他轉身默默地走，走出廠門他喃喃說：貴州人怎么了？貴州人有當小偷的，不也有當大官的？你們廣東人就是狗眼看人低。趙萬福回頭鄙視地看了那工廠一眼。
趙萬福沒找到工作，身上的錢也花完了，趙萬福已餓了兩天，這天他餓得實在不行了，便來到一個叫家家樂的快餐店門口揀剩飯。快餐店門口有個竹筐，顧客吃完了就把飯盒丟進去。沒一會趙萬福就從竹筐里揀出滿滿一盒剩飯，飽餐了一頓。有了填飽肚子的門路，心里就踏實了許多，趙萬福鼓勵自己，只要不餓死就能找到工作，一家人就有希望！趙萬福一想到自己肩負的責任，就把幾天來所受的委屈咽到了肚子里。
這天趙萬福又來揀剩飯，當他吃完飯用手背抹抹嘴巴準備走時，林田武走過來了。林田武在鎮上撿廢品，幾天來他看到趙萬福總在這里揀剩飯吃，覺得很可憐，就想幫助他。林田武先自我介紹，然后就問趙萬福愿不愿意跟他去撿廢品，趙萬福問：去哪撿？林田武說：就在這鎮上，哪有哪里撿去。林田武指著自行車后架兩個筐里的東西說：就撿這些廢紙廢塑料廢鐵什么的。趙萬福說：能賣錢我就撿。林田武說：不能賣錢撿去干嘛？一斤廢鐵一塊三，廢塑料一塊四，廢紙七毛，啤酒瓶一個兩毛……趙萬福說：這廢紙比木炭還好買哩，我撿，現在就去撿！林田武說：慢，先得去見老大。趙萬福說：老大是誰？林田武說：收購廢品的，四川人，我的老鄉。趙萬福說：我們山里人燒木炭要拜窯神，敢情撿廢品也有規矩？林田武說：有，怎么沒有？你不見老大就撿不成。趙萬福說：老大會武功？林田武說：不會，他像只瘦猴，我一拳就能把他打扁。趙萬福就疑惑了：那他有啥能耐？林田武神秘地說：能耐大著哩！趙萬福說：一個外地人在這里也有能耐？林田武說：這鎮上的村主任老大認識了大半，收購站那塊地就是一個村主任租給他的。趙萬福說：村主任很牛？林田武說：當然，比我們老家的縣長還牛，要不怎么叫廣東？趙萬福說：那你替我見吧！林田武說：這種事怎能替？我帶你去。趙萬福說：那、那就謝謝老哥了。林田武說：別說謝的話，你我是一樣的人，得相幫，要不還指望有錢人幫我們？趙萬福說：也是也是。幾天來趙萬福已深深體會到自己就像螞蟻一樣渺小，商場的胖女人把他當成要飯的，開車的紅頭發青年對他吼罵，工廠的人事經理蠻橫地拒招他當掃地工，街上的人也都對他不屑一顧，包括跟自己一樣有一口黃牙的老鄉。林田武的話讓趙萬福頓時明白了自己現在所處的是個金錢世界，這世界跟山里完全不一樣。林田武說：我剛來的時候也跟你一樣撿剩飯吃，那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清楚。趙萬福說：老哥別說這些了，你帶我去吧！
老大的廢品收購站在小鎮西郊，占地一畝多，四周是長草的荒地，到處充斥著腐爛的味道，豆大的蒼蠅嗡嗡地飛舞。不遠處雜雜亂亂一片瓦楞屋，林田武指著那片瓦楞屋告訴趙萬福，他就住在那。
兩人進了收購站，收購站里的廢品多得讓趙萬福看花了眼。啤酒瓶、廢輪胎、舊報紙、水泥袋、廢鐵、廢紙板、塑料袋、廢自行車……什么都有，雜雜亂亂，這兒一堆那兒一撮，都堆得如山。有人伸著脖子在看秤桿，有人踮著腳跟在堆酒瓶，有人吃力地搬著廢紙板，很是忙碌。林田武告訴趙萬福，這些人有的是老大雇的工，有的是老大的兵，又補充說老大喜歡把賣廢品給他的人說成是他的兵。正說著有人跟林田武打招呼，問他干什么來。林田武說給老大帶兵來。另一個問怎么這幾天沒見到他的人影。林田武說這幾天沒撿到貨。那人就說八成穿錯了水英的褲頭。其他人哄地就笑起來。趙萬福當時還不知道水英就是林田武老婆，便沒覺得好笑，再說想到要見老大，他的心還有些忐忑。趙萬福問林田武：老大在哪？林田武說：可能在屋里吧，我們進去。
老大名叫王進海，三十多歲，人很瘦，不過臉上卻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霸橫之氣。趙萬福他們進去時，王進海正躺在一張皮沙發上，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坐在他身旁，手里拿著一顆紅葡萄正在逗他。女孩上眼皮涂得藍藍的，嘴唇和指甲涂得紅紅的，胸前白白的圓東西大半露在了外面。趙萬福看了她一眼就低下頭。林田武說：老大，我給你帶來了一個兵。王進海躺著打量著趙萬福。林田武輕輕拉了下趙萬福的衣角，趙萬福愣了一下，抬起頭來說：老大好，我……王進海說：好了。林田武說：謝謝老大！就拉著趙萬福出去了。兩人剛踏出門檻，屋里就響起一陣淫笑聲。趙萬福說：這就完事了？林田武說：完事了！趙萬福說：老大什么話也沒問呀。林田武說：不用，他說好了就行。趙萬福就張著口說：哦。
林田武領他去家里，林田武的屋子瓦楞顏色和尺寸不一，看得出是拼拼湊湊搭建的，低矮簡陋，且有些歪斜，好像隨時都可能倒下來，不過屋里東西不少，沙發、飯桌、衣柜、床墊都有，還有一臺12寸黑白電視機。趙萬福羨慕地說：老哥有錢人哩，什么都有。林田武笑了說：你羞我呢，有錢我還當老大的兵？這些全是撿來的，我穿的褲子都是。趙萬福走到床邊用手輕輕摸了一下床墊，感覺軟軟的，他說：這么新的東西人家就不要了？林田武說：這有什么稀奇，有錢人換家具就跟他們換小姐一樣勤，這些東西你今后也會有的。趙萬福就想可惜離家太遠，要不將來撿一些回去讓家里人也享受享受。這時林田武的老婆水英回來了，林田武在她耳邊嘀咕了一會，水英就對趙萬福說：萬福兄弟，先在我們這住下，等你有了自己的窩再挪出去。
趙萬福忙碌了幾天，找了些人家廢棄的木料、瓦楞和塑料布，簡簡陋陋搭了一個屋子，跟林田武的屋子挨著。屋子很小，幾乎只夠躺下他一個身子。趙萬福在地上鋪著一層薄薄的稻草，就算是床了，稻草也是撿來的。住進屋子的第一夜，趙萬福做了一個夢，夢見家里人都睡在軟軟的床墊上。
林田武借給趙萬福二十塊錢，又把撿來的一口鍋給了他。趙萬福找來三塊石頭在門口壘了一個灶，又買了一袋面餅，就自己做飯了。一塊面餅兩毛五，趙萬福早上吃一塊，中午和晚上各吃兩塊。趙萬福約略算了一下，除了面餅，加上鹽和辣椒，一個月四十塊夠用了。至于柴火和蔬菜，趙萬福認為都不是問題，連床墊都能撿到，還怕撿不到柴火？蔬菜更好解決了，趙萬福知道鎮上有幾個很大的菜市場，撿一次地上的菜葉就夠他吃幾天。
趙萬福跟著林田武去開工了。鎮西的山腳下有個垃圾場，每天凌晨三四點鎮上的環衛工人就開始作業，四五輛汽車從不同角落往這里運送垃圾。這天凌晨四點多，東邊的天空還一片漆黑，林田武和趙萬福就出發了，他們要在天微亮時趕到垃圾場，要是去晚了就沒什么收獲了。這一夜趙萬福沒有睡好，想到就要開工了，他又激動又擔心，激動的是自己終于有了工作，可以賺錢養家，擔心的是怕起晚了誤事。半夜里趙萬福朦朦朧朧聽到林田武在說話，以為林田武起了床，忽地就爬起來，過了一會林田武不說話了，也沒了動靜，趙萬福才知道剛才是林田武在說夢話，便又躺下，但再也睡不著。不知過了多久，隔壁傳來響動，趙萬福把耳朵貼著瓦楞板，聽清是走路的聲音，一會就聽到林田武的咳嗽聲。趙萬福知道這次真是林田武起床了。沒一會，林田武就過來催趙萬福起床，趙萬福沒有時鐘更沒有手表，昨晚他跟林田武約好由林田武叫他。一會兒兩人就出發了，趙萬福肩扛一根木扁擔，木扁擔的一頭縛著兩個蛇皮袋，林田武推著自行車，自行車后架掛著兩個筐。林田武在前，趙萬福在后。走了一會，后面就有人跟上來，不久，一輛運垃圾的車從后面開來，車燈白亮白亮的，借著車燈，趙萬福看到前面也有幾個人，都是腳步匆匆。林田武對趙萬福說：快跟上！趙萬福便小跑幾步。這時又有汽車從后面開來。
到了垃圾場，天剛好蒙蒙亮。垃圾場有好幾個小山一樣的垃圾堆，不遠處有垃圾在焚燒，好幾處，雖看不到火焰，卻都紅紅地在燒。林田武指著小山一樣的垃圾堆對趙萬福說：開工吧，就這，剛運來的。趙萬福學著林田武用手刨，垃圾里什么都有，菜葉、骨頭、水果皮、廢報紙、香煙盒、塑料袋、啤酒瓶、易拉罐、廢紙板……甚至還有帶著血跡的衛生巾。趙萬福一開始動作有點別扭，而且反應有點遲鈍，一塊紙板拿在手上要看半天，后來看到左右的人速度都很快，他怕被別人刨光了，不禁加快了速度。太陽升起來的時候，趙萬福看到跟他一樣來刨垃圾的竟有二三十人，而且他們身邊都有了不少收獲。看著自己撿來的東西，趙萬福估計只有他們的一半，趙萬福走過去低聲叫林田武過來給他估價。林田武走過去瞧了瞧說：五塊吧。趙萬福很高興，他想一個早上刨五塊，一個月就是一百五十塊，等自己有了經驗，就是兩百塊三百塊甚至更多。趙萬福正暗自高興的時候，一個司機叼著煙跳出駕駛室走過來，臉黑黑地對趙萬福說：你是哪來的？我怎么沒看見過你？趙萬福說：我是貴州的，剛來。司機說：我不管你是貴州的還是安徽的，我是問你從哪里來的？趙萬福說：我真是從貴州來的。司機以為趙萬福有意跟他抬杠，就生氣地說：你從貴州來就給我滾回貴州去！聽到司機大聲嚷，林田武知道趙萬福一定得罪了他，連忙跑過來。林田武問清情況后，告訴司機說趙萬福是老大的兵，然后不住地向他道歉，司機這才悻悻地走開。等司機把車開走，林田武對趙萬福說：這些司機都是我們的爺，得罪不起的。趙萬福的臉就紅紅的，他說：是他問我從哪里來，我、我就回答從貴州來。林田武說：好了好了，怨我事前沒跟你交代清楚，他今后不會找你的麻煩了。趙萬福說：又謝謝老哥了。林田武說：該謝老大，你不是老大的兵，我就是向他道歉一萬次也沒用。趙萬福說：老大真行，我們的爺都怕他。林田武說：老大每月要供他們抽煙的，除了老大的兵，誰都不能在這開工。對了，那天我不是告訴過你，當了老大的兵就不能把廢品賣給別人，哪怕價再高也不能賣。趙萬福說：你說過，我記住了。林田武說：這叫游戲規則，懂嗎？趙萬福說：不懂，什么叫游戲規則？林田武說：就是規矩，反正你記住，當了老大的兵就不能把廢品賣給別人就是。趙萬福說：你放心，我一定不會當叛徒。
回到住處，趙萬福吃了碗面條就到鎮上去開工。找工那幾天趙萬福穿街過巷，知道鎮上有許多垃圾桶。有了早上刨垃圾的經驗，趙萬福干起活來手上的動作自然嫻熟了很多。忙碌了一天，夕陽西沉時趙萬福的門口就有了一堆屬于他自己的廢品。趙萬福學著林田武的樣，把廢品進行分類，然后迫不及待地叫林田武過來估價。林田武看了看說：大概有十七八塊吧。趙萬福就嘿嘿地笑。
大約三四天，趙萬福就到老大的收購站去一趟，把撿來的廢品買掉。趙萬福第一次賣了六十一塊，他拿出二十塊還了林田武，剩下的一分不少地叫水英代他保管，趙萬福說自己整天在外開工，怕錢放在屋里不安全，水英就拿了一本本子給他記，干了一個月趙萬福一合算，整整賺了六百三十塊。六百三十塊，趙萬福想都不敢想這個數字。趙萬福自己留了五十塊，余下的全都寄回家了。從郵局出來，趙萬福到公用電話室打了一個長途，趙萬福的電話是打給村主任的，村主任今年六十多歲，在村里整整當了四十多年干部。村主任很熱心，是真正的人民公仆，村里唯一的一部電話就裝在村主任家，電話是鎮上給裝的，不是村主任想占公家便宜，而是村里壓根就沒辦公的地方。其實村主任自己用不著，村主任沒有兒女，十幾年前老伴去世后他就一個人過。平時除了公家的事，在外打工的村民都會把電話打到他這里，為此村主任幾乎成了村民的通訊員。除了電話，村民寄回家的信、匯款單也都寄給村主任收轉。村主任家里有幾本厚厚的筆記本，詳細記錄著每個電話、每封信、每個郵包、每筆匯款，當然還有簽收人的姓名或手印。本來村主任可以退休了，但村民們不讓他退。自從村里實行民主選舉以來，村主任每次幾乎都是全票當選。趙萬福讓村主任收到匯款就轉給他哥，村主任叫趙萬福放心，村主任問趙萬福在打什么工，趙萬福說在一家工廠當工人，專門生產不銹鋼產品，都賣到美國去。趙萬福不知為什么自己竟撒了謊，他覺得臉熱熱的。村主任在電話那頭顯得很激動，說村里又出了一個工人，一個勁地贊趙萬福有出息，并鼓勵趙萬福好好干，要為村里人爭光。趙萬福不停地說：一定，一定！
從公用電話亭出來，趙萬福臉紅紅的，脖子也紅紅的。想到家里人收到匯款一定會高興得一夜難眠，趙萬福心理就澎湃起來。趙萬福對自己說：今天真是個高興的日子，給家里寄了錢，又跟村主任通了電話，自己該慶祝慶祝，便橫下心到菜市場買了一斤豬肉。做晚飯的時候，趙萬福把豬肉切成了兩塊，準備一塊留到明天吃，另一塊則切成細肉和著面煮。面和肉煮熟了，趙萬福想了想，又把留著的那塊豬肉也切成細肉放進鍋里，然后又多下了一塊面餅和兩勺辣椒。趙萬福已一個多月沒肉下肚了，不一會，一鍋香噴噴的豬肉面就讓趙萬福吃了個精光。趙萬福吃得滿嘴油膩，額頭直冒汗。
趙萬福每月都準時給家里寄錢，然后給村主任打電話，有時寄五百，有時寄六七百。趙萬福打電話不再到公用電話亭打，他用劉達的手機打，當然要給劉達電話費的，不過不用付現金，而是給啤酒瓶，一分鐘三個啤酒瓶，他打電話時劉達就在一旁看手表計時。趙萬福算了算，用劉達的手機打電話每分鐘要貴五分錢，但不用排隊，且便于家里人與他聯系。趙萬福已把劉達的手機號碼告訴了村主任。
這天趙萬福收工時已是晚上八點，吃了飯，趙萬福把今天撿來的廢品進行分類。勞累了一天，趙萬福覺得腰酸腿疼，就睡了。剛躺下就聽到隔壁的林田武跟水英在吵架，吵著很兇。趙萬福細聽，原來是因為賭的事。林田武喜歡賭六合彩，但十賭九輸，為此夫妻倆沒少吵架，但吵吵也就過去了，從沒吵得今天這么兇。水英說：你再賭我就跟你離婚！以前吵的時候水英這么說，林田武就會說：好了，我保證今后不再賭就是，你說離婚也不怕別人笑。水英見自己發出的威脅收了效，也就鳴鑼收兵。但不知今天怎么了，林田武卻說：離就離，你以為我怕你？水英一聽，說：好呀，你要跟我離，難怪你總說沒錢，你是不是把錢拿給了哪個妖精？我讓你離、讓你離！水英哭著說著就把碗盆摔得噼哩嘩啦響。趙萬福忙穿上衣服準備過去勸，走到門口猶豫了一下，心想不知這時進去方不方便，就站在外面說：老哥、嫂子，有話慢慢說，慢慢說。趙萬福說了幾遍，就聽林田武說：老貴州，沒事的。水英邊哭邊說：誰說沒事？有事，我要跟你離婚，跟你離婚！林田武說：都是你說要跟我離，離就離，你讓老貴州評評理。趙萬福依然隔著門說：嫂子，有話慢慢跟老哥說，別生氣傷了身體。水英越發大聲說：我就是要跟他離！又嗚嗚地哭起來。林田武就說：好了，我保證今后不再賭就是，說這話讓人見笑。水英就不哭了，她對著門說：萬福兄弟，死鬼不敢跟我離，他保證今后不再賭了，你幫我作證。趙萬福知道不用再勸了，不出聲地笑著，然后回去睡。
趙萬福睡到半夜被隔壁一陣響動吵醒，他以為林田武夫妻打起來了。細聽，是木床的吱吱聲，很有節奏。夜靜聽著很清楚。林田武說：輕點！水英說：輕不了，要不你上來！林田武說：好。趙萬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睡不著了。一會兒趙萬福就聽到水英的哼哼聲，聲音很急，像是從手縫里擠出來的。趙萬福自從住進小屋，這聲音他已不止聽過一次，一開始時他害怕聽到這聲音，后來就不害怕了，甚至有時還有些渴望。趙萬福曾罵過自己卑鄙下流，也曾一聽到這種聲音就用被子蒙住腦袋，但最終一切都是徒勞。后來當隔壁響起這種聲音的時候，趙萬福就取出葉菊送給他的那件衣服來，抱著葉菊的衣服，趙萬福才好像抓住了身體里那匹狂奔馬兒的韁繩。水英今夜就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野馬，一路嘶鳴一直狂奔，讓趙萬福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趙萬福又一次取出葉菊的衣服，緊緊地，緊緊地抱著……
趙萬福撿了一年廢品就成了老大兵中的佼佼者，每月能賺八百甚至一千。趙萬福也像林田武那樣騎著自行車去撿廢品了，自行車是趙萬福用四十斤廢紙板跟老大換來的，雖然有些舊，但出工時省了許多力氣。這期間趙萬福的屋子也擴大了，并且也有了床、椅、柜，有了西裝，盡管還沒有林田武那樣的床墊和黑白電視機，但他已經很滿足了。趙萬福相信以后床墊會有的，電視機也會有的。趙萬福的西裝有好幾套，但他只穿一套，余下的都舍不得穿，準備帶回家給哥哥，趙萬福要讓哥哥也享受享受有錢人過的日子。
西裝是一個老板娘丟掉的，趙萬福認識那老板娘是在鎮上的菜市場里。趙萬福常去菜市場撿菜葉，菜市場有個賣鹵鵝的攤子，生意很好，買的人常常要排隊，但有一個人除外，那人大家都叫她老板娘。老板娘買鹵鵝隨到隨買不用排隊，不用稱斤兩，也不用找零錢，拿了鹵鵝丟下五十元就走，有時丟下一百塊。后來趙萬福知道老板娘就住在那座叫喜廬的別墅區里。別墅很大，在鎮的南邊，門口左側樹下有個垃圾桶。這里住的都是有錢人，每戶都有單獨的垃圾桶。這里的垃圾比別處的垃圾也更值錢，趙萬福來這里常常有意外收獲。去年中秋節過后不久，他從這里的垃圾桶里刨出的月餅足足有幾十盒，有的還沒拆封。一天趙萬福刨完垃圾正往自行車后架的筐里裝廢品，老板娘走過來把一袋東西丟進垃圾桶說：死去罷！趙萬福當時以為是在罵他，抬起頭來看到的是菜市場里買鹵鵝不用找零錢的老板娘，便愣了一下。趙萬福不知道老板娘住在這，平日出來倒垃圾的都是一位大媽。趙萬福想跟老板娘點頭打招呼，老板娘已轉身走了。趙萬福看著老板娘的屁股肥肥的，心想真是有福氣的人，難怪那么有錢。大鐵門哐啷一聲響，老板娘進去了。趙萬福忙從垃圾桶里取出那袋東西打開，是幾套嶄新的西裝。趙萬福高興得立刻就走，生怕老板娘反悔了再要回去。后來趙萬福有一段時間沒有在菜市場見到老板娘，幾個月后趙萬福在菜市場再次見到老板娘時，發現她似乎瘦了些。老板娘買鹵鵝依然不用排隊不用稱斤兩不用找零錢。她走后人們議論，趙萬福才知道老板娘幾個月前跟丈夫離了婚，丈夫給了她那套別墅和幾千萬存款，然后跟公司里一個二十幾歲的女秘書結了婚，那女秘書不是別人，是老板娘的侄女。老板娘兩個孩子在外國留學，老板娘雖然離了婚，但她家的垃圾依然和以前一樣能刨出許多賣錢的東西，當然也有不能賣錢的，譬如用過的安全套等。自從撿出用過的安全套后，趙萬福每次去刨老板娘家的垃圾桶時都會多看那幢別墅一眼。
這天趙萬福又到郵局寄錢，走出郵局時他的心情很好，這個月他給家里又多寄了一百塊。趙萬福看看時間已晚，干脆不開工了。趙萬福近來常常覺得自己的黃牙配不上身上的西裝，他想要真正成為這個鎮上的人，除了有西裝穿，還必須有一副潔白的牙齒，否則人家一看就知道自己來自貴州。趙萬福覺得自己現在已是一個月能賺一千塊的人了，能賺一千塊的人就不能牙齒還是黃黃的了。于是趙萬福開始刷牙，趙萬福原本是不刷牙的。趙萬福的牙是刷了，可依然還是黃黃的，這讓他疑心那牙膏是假的，于是他狠心重買了一支，但還是老樣。趙萬福就想起了一個美女拿著酒的那個廣告，走出郵局后就徑直往那家掛那廣告的商場走去。趙萬福告訴女售貨員自己想賣一瓶能把牙齒喝白的酒，女售貨員說：能把牙齒喝白的酒沒有，白酒倒是有。趙萬福心想怎么沒有呢？售貨員看他沒出聲，就不耐煩地問他要不要？趙萬福覺得不能讓售貨員取笑，就說：就、就買一瓶吧。售貨員說：哪一種？趙萬福說：哪種好？售貨員看看他，然后拿出一瓶說：三百八。趙萬福傻了，說：貴、貴了，便宜點的。售貨員說：便宜的兩百五。趙萬福臉紅紅地說：不、不買了。轉身就走。女售貨員輕蔑地瞟了他一眼。
趙萬福不敢再進商場買酒，他在一家小賣部花了三元買了一瓶白酒，然后到菜市場買了一只豬蹄和一棵白菜。趙萬福自從每月能賺八百元后就不再吃面條，也不再到菜市場撿菜葉。其實趙萬福買的菜跟過去撿的差不多，只不過暫時還躺在菜架上而已，當然價錢很便宜，有時人家甚至不收他的錢，省得要拿去丟。但不管怎樣，趙萬福覺得自己越來越像鎮上的人了，連吃的菜也是菜架上放的。趙萬福買了酒菜回到住處就弄起飯來，等人家傍晚收工時，他已經噴著酒氣在打呼嚕。趙萬福一覺醒來已是晚上十點，這時他才想起還沒給村主任打電話，每次寄了錢他都要打的，他怕村主任萬一收不到，錢就白寄了。趙萬福拿了六個啤酒瓶去找劉達，來到劉達門口，看到劉達屋里黑黑的沒有燈光。趙萬福叫了幾聲，里面沒回應。趙萬福想劉達這小子八成又去泡妞了，趙萬福正想回去，聽到劉達在里面說：是老貴州嗎？你來得正好，我有好事告訴你。一陣響動，過了一會劉達出來了，借著月光，趙萬福看見劉達頭發亂亂的，他一面扣紐扣，一面嘻嘻地對趙萬福說：你來的正是時候，進去吧，收你一百塊就行。趙萬福說：什么收一百塊？劉達說：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劉達在趙萬福耳邊輕聲說：泡妞，正點的妞，我剛上過，你進去試試，不正點退錢。劉達說完又嘻嘻地沖著趙萬福笑。趙萬福說：劉達，你、你……趙萬福抱著啤酒瓶就往回走，走了幾步回過頭說：劉達，我是來打電話的。劉達哈哈大笑，笑得彎下了腰，劉達笑完了說：老貴州，看你怕成這樣子，你還是不是男人？不干就不干唄，跑什么？你要打電話我這就進去拿手機。劉達從里面拿出手機，趙萬福還在原地不動，劉達說：不打了？趙萬福說：你拿過來！劉達搖著頭走了過去。
電話通了，村主任告訴趙萬福，說他哥趙大福十幾天前死了。村主任說他給趙萬福打了幾十次電話都沒聯系上，到了第三天他才找了幾個村民把他哥趙大福埋了。趙萬福一聽哥死了，嗚的就放聲大哭，邊哭邊說：哥你怎么就走了？你現在可以享福了，怎么就走了……鄰居們聽到哭聲都過來看，得知趙萬福死了哥，都安慰他，說人死不能復生，還是想開些。趙萬福說你們不知道，我哥還沒穿過西裝哩。哥你真傻，你現在可以享福了，怎么就走了……趙萬福哭了一會突然想起什么，就罵劉達說：劉達你這狗操的，怎么不接我村主任的電話，害我見不到哥最后一眼。眾人就都指責劉達，林田武罵劉達說：劉達你泡妞也不該泡到誤了人家的大事。劉達一臉委屈說：誰說我泡妞就不接電話？我劉達發誓，如果有電話我沒接，下次泡妞就讓我得愛滋病！原來劉達半個月前換了手機號碼，這事趙萬福不知道。
一段時間里，趙萬福回到屋里就會看著柜子上的那袋西裝發呆，看著看著有時就會落淚。趙萬福覺得這輩子欠哥的太多。從走出大山那一刻趙萬福就一直想，只要讓哥不為一家人的生活操心，只要家里人能夠過上像樣點的日子，自己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也無怨無悔。
那夜趙萬福整夜沒睡，他曾打算天亮后就回家，但后來想想覺得離春節只有幾個月了，還是多賺點錢春節時帶回去。再說哥已經埋了，回去還是一樣見不著。
趙萬福沒回去，不久就出了事，差點還要了他的命。
那天趙萬福像往日一樣天蒙蒙亮就趕到垃圾場，然后回家吃了早飯再到鎮上刨垃圾桶。快到中午時，趙萬福騎著那輛吱吱哎哎響個不停的自行車準備收工，騎到長城路中段時就聽到背后有人喊：抓賊啊，有人搶劫啊，抓賊啊……聽到有人搶劫，趙萬福立即下了車回頭看，見一個長發青年手里拿著一個包正向他這邊奔來，長發青年后面有一個女孩邊追邊喊抓賊。趙萬福推倒自行車就去攔那長發青年，長發青年見有人攔他，嗖地從背后抽出一把白亮白亮的西瓜刀，邊奔邊舞著刀，他以為這樣趙萬福就會避開他，沒想到趙萬福等他跑近，一個箭步就撲過去。嗖，嗖，兩刀，趙萬福一手挨了一刀，雙手頓時鮮血直流。趙萬福忍住劇痛大吼一聲，使盡了平生力氣把長發青年撲倒在地。長發青年死命地掙扎，一面掙扎一面向趙萬福腿上亂砍。被搶的女孩和附近的群眾趕來了，大家一起制服了長發青年，然后有的報警，有的聯系120急救車。趙萬福因失血太多，送到市中心醫院時已經休克，好在搶救及時，才保住了生命。
市、縣、鎮政府的領導得知趙萬福勇斗歹徒光榮負傷的情況后，立即到醫院看望他，公安局、電視臺也去了。市領導們對趙萬福的英勇行為給予了高度肯定，批示醫院要全力治好趙萬福的傷，同時表示政府將全部負擔趙萬福的治療費，還給趙萬福發放了慰問金。電視臺記者把錄像機對著臉上、手上、大腿上包著白綁帶還在輸液的趙萬福，問他當時面對揮舞兇器的歹徒時心里是怎么想的，趙萬福說：沒怎么想，我們山里人就是痛恨小偷。記者立即糾正趙萬福說：不是小偷，是窮兇極惡的歹徒。趙萬福說：反正都是壞人。記者說：你當時有沒有想到自己那樣做會有危險？趙萬福眼睛溜溜地看著記者，記者補充說：就是你當時有沒有想到那樣做會不會被歹徒砍死？趙萬福說：他砍不死我，我力氣比他大，那家伙是鳥蛋，我一撲就把他撲倒了。記者說：你跟歹徒搏斗受了重傷，差點送了生命，現在后悔嗎？趙萬福說：我后悔當時沒把他打死……當晚，趙萬福勇斗歹徒光榮負傷以及領導到醫院關心慰問他的消息就在縣、市電視臺播出，市電視臺《民生視線》欄目還制作了專題節目進行報道。一時間，一個撿廢品的外來人員不顧個人的生命安危，赤手空拳勇斗持刀搶劫歹徒的消息成了人們熱議的話題。
趙萬福出院后，鎮社會治安理事會給他送去了五千元慰問金和一面錦旗，錦旗上繡著“治安衛士”四個大字，落款是鎮社會治安理事會。趙萬福不知道“治安衛士”是什么意思，理事會領導告訴他說，“治安衛士”就是維護社會治安的“英雄”。
趙萬福是“英雄”了，鄰居們個個對趙萬福刮目相看，并且以他為榮。老大也上門來看望趙萬福。老大說：老貴州，你是我的兵們中最出息的一個，連市里的領導都跟你握手哩，今后你可不能忘記小弟哦！老大在場的那些兵們聽到老大對趙萬福稱自己為小弟，對趙萬福羨慕得不得了。
因為成了“英雄”，有一段時間趙萬福感覺自己的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鄰居們羨慕他，過去對他一屑不顧的老大尊重他，有幾次他在街上刨垃圾，還有人指著他說這就是電視上播放的那個勇斗歹徒的人。趙萬福對這種變化感到美滋滋的，他到喜廬別墅門口去刨垃圾的時候，總希望老板娘能出來倒垃圾，他知道老板娘一定看了電視，一定會認出他來的，但每次見到出來倒垃圾的還是那位大媽，而且大媽依然沒多看他一眼，倒完就走，這讓趙萬福總覺得很失望。不過趙萬福從老板娘的垃圾桶里依然刨出不少能賣錢的東西，當然依然也有用過的安全套。
又過了一段時間，漸漸地趙萬福覺得自己的生活又恢復到了以前，再也沒有人用看“英雄”的目光看他，再也沒有人會指著他說這就是電視上播放的那個勇斗歹徒的人，鄰居們依然叫他老貴州，依然喜歡拿他取笑，只有水英有時還提起他上電視的事。水英不只一次向趙萬福說起那天在電視里看到他躺在醫院的病床時她哭了，趙萬福有時也會把那面錦旗拿出來看看，會回想自己曾經被人們稱為“英雄”的那段經歷。趙萬福把那面錦旗藏在一個塑料袋里，準備今后把它帶回家給村主任看，給葉菊和孩子看。趙萬福要交代孩子們今后把這面錦旗傳下去，讓將來的子孫們記住祖上曾出過一個“英雄”。
但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趙萬福接連受到了兩次挫折，使得他對自己“英雄”的稱號產生了懷疑。
趙萬福那天收工后準備回去，到了半路，一輛黑色小車從前面開來，因為路面比較窄，加上自行車后架的東西沉了點，小車快到跟前時趙萬福感覺自行車不聽指揮，車頭老是搖晃，便趕緊下了車，不知怎的自行車竟往小汽車前方倒，人也控制不住倒了下去。趙萬福當時驚出了一身汗，以為自己沒命了，幸虧小車及時剎住，自行車的車頭剛好掛在小車的前燈上。趙萬福驚魂未定，一個男青年從小車上跳下來，二話沒說，一手抓住他的胸口，一手啪啪啪就給了他的臉幾巴掌，打得他臉上熱熱的，嘴角還流了血。趙萬福說：你、你怎么打人？男青年說：打人？我還想把你扔進水溝里呢，我撞死你賠得起，你撞壞我的車賠得起嗎？男青年看看小車，小車沒什么大礙，只是車燈旁有一段幾厘米長的劃痕，是給自行車車頭劃的。男青年用手抹抹那劃痕說：你知道我這車多少錢？趙萬福沒有回應，下意識地抹抹嘴角的血。男青年繼續罵：你死十次都不夠賠我這車燈知道嗎？男青年越說越氣，又想去打趙萬福，給幾個路人勸開了，一個路人說：算了算了，他沒傷，你的車也沒大礙，就算了。最后男青年才悻悻地把車開走。
趙萬福的第二次挫折是在給孩子們買新衣服的第二天晚上，趙萬福那晚要給葉菊買套內衣，買內衣這事趙萬福已籌劃了很久。鎮上有間內衣店，店里幾個白色塑料模特身上都穿著內衣，內衣顏色有紅色、黑色，白色等，其中一套為深紅色，很艷，就像山里春天盛開的杜鵑花。內衣繡著梅花，梅花粉紅，用黑線勾勒。整套內衣很好看，尤其是晚上，那塑料模特里面亮著光管，把內衣的花紋映襯得更加清晰漂亮。趙萬福想難怪鎮上的女人個個都好看，敢情都是穿了這種內衣的。趙萬福決定給葉菊買一套，趙萬福相信葉菊一定會喜歡，穿上了也一定會跟鎮上的女人一樣好看。趙萬福估計這套內衣不便宜，至少得一百塊。趙萬福知道這鎮上的人有錢，什么東西都很貴。地瓜在家鄉一斤幾毛錢，在鎮上就要幾塊錢。趙萬福想一百塊就一百塊吧，就讓葉菊享受享受一下做女人的滋味吧，再說不是還有那筆獎金嗎？就用那獎金買！男人嘛，對自己的女人下手就得狠一點。決定買那套內衣后，趙萬福每次走過那商店總會多看幾眼。
那晚大約九點多，趙萬福上這商店來，當時店里還有一些顧客，都是女的，趙萬福覺得進去有些不好意思，就在門口溜達。過了一會店里的顧客走了，趙萬福正想進去，又來了幾個顧客。趙萬福好不容易等到店里沒了顧客，他左顧右盼一番就進去了。年輕女售貨員問趙萬福想干什么，趙萬福說：看看，看看。就走到一個塑料模特跟前，歪著腦袋左看右看，很欣賞的樣子。女售貨員自上而下打量了趙萬福一下，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好怎么說，心中暗暗罵他流氓、變態。趙萬福看著看著就用手輕輕摸了一下，這下女售貨員忍無可忍了，她說：出去出去，這是商店，不是娛樂場所。趙萬福不知道什么叫娛樂場所，他說：我就是來商店的。女售貨員說：這里不歡迎你，你出去！趙萬福說：我是來買東西的，怎么不歡迎我？女售貨員說：不歡迎就是不歡迎！趙萬福想，我的手跟市里的領導都握過，摸一下塑料人抬舉你們哩，好歹我也是個勇斗歹徒的“英雄”。怕摸臟了內衣不是？大不了我買下，我有錢我買！趙萬福就理直氣壯大聲地說：我來買東西你怎么趕我？又不是不給錢！晚上出來時趙萬福身上整整帶了五百塊。趙萬福想既然要買好的東西，就要亮多一點錢出來，免得讓人覺得寒酸。趙萬福這么一大聲，女售貨員覺得受了委屈，就罵他流氓！趙萬福說：誰、誰是流氓？你給我說清楚點！趙萬福來到這鎮上一年多，最后那句話是他說得最有底氣的一句。
這邊一吵，商場的一個保安就過來了。保安問女售貨員怎么回事，女售貨員指著趙萬福說：他摸那塑料模特上的內衣。保安員二話沒說，走過去一下就把趙萬福按倒在地，然后說：讓你摸，讓你摸！趙萬福一邊掙扎一邊說：我想買……保安說：買你娘的頭，你買這個干什么？跑這來耍流氓！趙萬福說：我真的想買，真的想買！保安員個子比趙萬福高出一個頭，又當過兵，稍微用力趙萬福就動彈不得。這時一群過路人過來看熱鬧，聽說趙萬福是摸了塑料模特給按倒的，有人恥笑他真傻，十塊錢可摸真的摸半夜，跑來這丟人現眼。有人說他可能精神有問題。有人說報警，把他交派出所去。趙萬福這時就掏出錢來說：我真的是來買內衣的！哄的大家都笑起來。保安說：還有預謀哩，把假錢都拿出來胡弄人。趙萬福爭辯說：不是假錢，這是真錢！保安說：拿假錢說不是真錢的是傻子，看來你還真是一個流氓而不是傻子。這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說他像是電視上播放的那個勇斗歹徒的人，又有人說對對對，他就是在鎮上撿廢品、勇斗歹徒受傷在《民生視線》播出的那個人。保安這才放開趙萬福。趙萬福一站起來，認得他的人都說他就是電視上播放的那個“英雄” ，保安說：“英雄”又怎樣？“英雄”就能耍流氓？趙萬福覺得再辯也沒用，臉紅紅地走了。
兩次挫折讓趙萬福的心靈受到了巨大打擊，他再也不想自己曾經是勇斗歹徒的“英雄”，再也不想自己的雙手跟市領導握過，他明白了自己只是一個來自貴州山區的撿廢品的外地人。當然他也取消了為葉菊買內衣的想法，而為葉菊買了一件能抵御山里風霜雨雪的大衣。
那天晚上，趙萬福在林田武家的電視里看到湖南、江西、貴州、廣西、四川和廣東北部地區正遭受著百年以來最大的冰雪災害，趙萬福一下急了，他不知家里受災嚴不嚴重，不知葉菊和孩子們怎樣，于是急忙拿著啤酒瓶去找劉達。趙萬福急急地給村主任打電話，老打不通。趙萬福疑心劉達搞鬼，第二天跑到郵局的公用電話亭去打，還是打不通。趙萬福心急如焚，天天晚上都去林田武家看電視。隨著春節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趙萬福也越來越失望，到了最后就是絕望了。
除夕那天，趙萬福買來一瓶白酒，他中午喝了半瓶，睡到下午四點，起來了又接著喝。微醉之時，劉達遠遠地不停地嚷著：老貴州，你婆娘給你來電話了，快接！趙萬福以為劉達又拿他取笑，就沒理睬他。直到劉達把手機塞給他，一聽，果真是葉菊的電話。葉菊是在村主任家打電話的：前些天的大風雪使通訊設施受到了破壞，上午線路才剛剛修好。趙萬福聽到葉菊的聲音，頓時哽咽了，趙萬福說：妹子，你好嗎？葉菊也哽咽了，說：好，好……趙萬福說：孩子們好嗎？葉菊說：好，好，都在這呢。葉菊說著就叫一個孩子聽電話。孩子接過電話說：叔，我想你，我媽也想你。孩子說完嗚地就哭了，趙萬福也哭了。葉菊接過孩子的電話說：萬福，家里沒事，你放心。趙萬福說：妹子，你、你辛苦了！趙萬福已經淚流滿面，他聽得出葉菊也在哭，不過她好像在努力地控制著自己，葉菊說：萬福，你什么時候回家？趙萬福說：雪停了我就回家！葉菊說：好，雪停了你就回家……
趙萬福放下電話后喝醉了，他躺在床上不停地說：雪停了就回家，雪停了就回家……
不遠處，此起彼伏地傳來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