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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數九,就變得特別冷,三九四九就更冷,冷得天空都縮下來,卷著冰塊緊緊拽住了大地,天地間就只剩下一塊冰窟窿。踏在哪里都是咯嚓咯嚓破破碎碎的聲音。在這個時節,該忙的也都忙得差不多,或者剩下芝麻那么點事也不著急,不如輕輕閑閑地坐下來等著過年,在這既冷又清閑的時節,人們都習慣了早早地睡去,一睡睡到大天亮才起來。攤上這樣的天氣,再下點雨,簡直糟透了,好在一年都沒有幾個這樣的天。天還沒亮,黎明前的夜是最靜的,連一兩聲狗叫也沒有,只剩下小雨落在傘上的聲音。劉莉走在路上,遍地的淤泥封住了路,一踏進去就腳背都沒了,劈啪劈啪的泥濘與鞋之間撕裂的聲音總讓她疲敝不堪,劉莉本不應該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這個寒冷的黎明里,而應該在溫暖的被窩里呼呼地睡著,像其他同學那樣做著美美的夢,甜甜的一睡睡過八點,洗個臉吃飯,然后被上書包才去上學。 -
可是對于今天的劉莉來說,更覺得幸福。其實劉莉的幸福很簡單,不過就是能在早晨睡個充足的懶覺,一星期放三天假,上午十點才上課……她畢竟還小,沒有他們大人們那套精打細算,也不懂得大人那一套煩惱。她還算懂事,知道這些想法是不可能的,就像她希望爺爺能在鎮上給她找個地方住下來,每天不用再走這十里山路;或者爺爺能給她買雙像樣的高邦水膠鞋。她知道這些都要錢,她知道一說要出錢爺爺就望著門口那棵掉光了葉子的李子樹,爺爺的眼睛空洞洞的就像李子樹冬天的枝條,臉比李子樹的皮還皺得利害。劉莉就在這個時候看見爺爺的頭發,蓬蓬的白,好像田埂上被風霜凍白了在北風里顫抖著的衰草,劉莉伸手去拔弄了一下,才發現那叢衰草長得很結實拔不掉。劉莉就不再拔了,也忘記了叫爺爺買高邦水膠鞋這回事兒。但是今天爺爺真的就給她買了雙水膠鞋。劉莉太意外了,沖著這份意外,劉莉上學再也不想遲到了。 -
劉莉討厭上學,主要是討厭十里山路,討厭冷,討厭爛滑的泥濘,更討厭沒辦法睡好覺。劉莉看著她門口那雙布膠鞋,昨天回來的時候左腳不小心踏進一個牛腳窩,那只鞋現還在濕著,連放鞋的地方也被打濕了。劉莉害怕把腳放進那只濕了的鞋,那是個冰窟,腳一放進去,冰就會絲絲刺刺的往腳里鉆,鉆進去了還要往上爬,一直爬到膝蓋的上邊才停下來。半條腿就冷了木了沒了,被窩里殘留下來的那么點熱和也跟著消失了。劉莉怕冷,一冷起來就有千萬根針在扎著腳尖,扎著腳后跟,一冷起來就像沒有穿鞋。劉莉的腳邊都沿著長凍瘡,現在劉莉不僅怕冷,她還怕熱,腳一熱凍瘡就會發癢,劉莉管不住自己拿出來抓,腳上有汗,很臭,周圍同學都在對著她翻白眼,劉老師說劉莉你起來念這個生字,劉莉還彎著要在抓腳,劉老師喊了三下劉莉還是沒起來,就走過來。全班同學哄的一聲笑了。劉老師看見劉莉襪子里流出來的血水。隔著襪子,劉莉還是把自己的腳給抓破了,小腳趾不僅流血,還流著粉紅粉紅的濃。流出來的血和濃水又把襪子和腳緊緊粘住了,劉莉還怕洗腳,一洗腳就要脫襪子,脫襪子就要驚動腳趾上的凍瘡,焦辣的疼痛緊跟著就來了,啥叫被撕裂,這種感覺劉莉就在這個時候時體會到的。劉老師沒有笑,很嚴肅地掃了全班同學一眼,說長凍瘡有啥子好笑的。全班同學就不笑了。劉莉一下子站起來,垂著腦袋,耳朵通紅,一直紅向臉頰,紅向整個臉。劉老師又轉過身來對劉莉說劉莉你先坐下來,下課后到醫生那里拿點藥包一下。說完劉老師又說劉莉你有沒有錢,劉莉說沒有,劉老師說在我這里拿點去吧。劉老師搜索著,翻便口袋才發現自己也沒有帶錢。說中午你就在教室里等我給你送過來。 -
中午劉老師叫劉莉去辦公室,給她一合凍瘡藥,說把生凍瘡的地方都抹上。還給了她雙新拖鞋,說鞋子就放在抽屜里,到學校就把你那濕了的鞋子換了。還問劉莉你鞋那么濕,你讀走學?怎么老遲到呢!要懂得遵守紀律才算是個合格的學生哦。劉老師好象沒咋責備劉莉的意思,劉莉還是滿臉通紅。劉莉覺得沒什么好說的就一個勁兒說是。劉老師說你家多遠,劉莉說剛十里路。十里路顯然不是個小數字,能把藏在劉老師厚厚的眼鏡背后的眼睛掙得很大。劉老師最終還是讓她的眼睛恢復過來了,望著劉莉,然后蹲下身子摸著劉莉瘦弱的頭,對劉莉說你叫**媽明天來一趟,劉老師的眼睛暖和和的,手也是熱和和的,放在劉莉營養不良的黃頭發上,讓劉莉覺得自己正緊緊地裹在熱和和的被窩里,劉莉心頭發熱,眼睛也發熱。劉莉說我媽媽沒在家出去打工去了。劉老師說那叫你爺爺或者奶奶來一趟。一定要來哦!劉老師在劉莉轉身的時候作了強調。 -
劉莉還是把劉老師的話告訴了爺爺,劉莉知道這是躲不過的,誰叫自己怎么一下雨就遲到呢!爺爺來了,劉利忐忑地上著課,下課也不敢出去,她盯著教室門口,她害怕那里出現爺爺或者劉老師的影子,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來她都將有危險,意味著她將要被懲罰。劉莉怕的還不僅是懲罰,她認為自己在學校的表現讓爺爺難堪了,讓他那滿腦袋生長了幾十年的衰草也跟著自己被數落,劉利真不忍心爺爺那叢衰草在老師的嘴巴旁邊顫抖,那比遭遇西北風還冷。直到中午放學的時候劉利才看見爺爺,爺爺在門口等著她,微微地笑著,爺爺的笑容讓劉莉把心從胸口里剝了出來,被風卷到半空當中吹得七凌八落。她不知道爺爺要怎么對付她,劉莉很少看見爺爺笑,可今天爺爺笑得很慈祥。走,今天出去吃飯,爺爺帶你上館子。爺爺很少說得出來這么親密的話。劉莉不敢問,跟著爺爺出去了。吃完飯爺爺送劉莉到校門口就回去了,爺爺一直到轉身回家的時候都沒有罵劉莉。 -
劉莉沒挨罵,心里是居高不下的,她時刻準備著。早晨劉莉起床很早,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遲到,她不想讓老師失望也怕爺爺罵起來又多一條,劉莉覺得老師太好了,給自己又是買藥又是買保暖拖鞋,老師的拖鞋穿在腳上很軟和,生凍瘡的地方也不會感覺得疼,更不會像膠鞋,腳一放進去,就像掉進個冰窟窿,冷得直鉆心疼??裳矍皠⒗蛎鎸Φ氖请p澆濕的鞋,劉莉磨磨橙橙的不想把腳放進透濕的鞋的時候爺爺起來了,劉莉想這下該來的終于來了吧??蔂敔敍]有答理她,徑直從衣柜里拿出雙鞋,劉利看見那是雙新的高邦水膠鞋。爺爺說昨天給你買的忘了給你說,你老師說的滿腳都是凍瘡,叫我一定得給買雙鞋。爺爺把鞋扔給劉莉就又進屋去了。 -
劉莉太高興了,高興得都不敢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同時愿望實現得也太快了,幾乎讓劉莉也不敢相信爺爺真的就給自己買鞋了。劉莉迫不及待地把腳放進去,鞋多少大了點,這沒關系,要是合適才不好呢,鞋一合適就穿不了多久了,劉莉現在正在長身子,腳同樣在跟著長,腳長大了就不能穿這雙鞋也就沒鞋穿了。一穿上鞋劉莉就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人了,啥叫幸福,比如現在,有雙走路打不濕腳也不會冷的鞋穿著就是幸福。不過這幸福來得也太突然了,豪無朕兆。剛才都還為穿一雙又冷又濕的鞋發愁,馬上就來雙新的高邦水膠鞋,腳一放進去就暖暖和和的,在淤泥里也打不濕不會冷。所以,就為這個原因,劉莉也堅決不再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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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一向不茍言笑,總是繃著那張又破又舊又單調的臉,爺爺的臉一點也不好看,劉莉閉上眼睛也能想象出那張臉的模樣,眼袋像個沙袋一樣松松垮垮的掛在眼睛下面被拉得變了型,眉毛已經掉得差不多了,看是去像一只洗得干干凈凈的蘿卜,左邊破一半貼在眼睛上,右邊把破開的剩下一半也貼在眼睛上,額頭上的皺紋像趴滿田埂的山澗梯田。眼睛偶爾還動一下,要不爺爺就是個死人了。劉莉害怕爺爺突然就死掉。劉莉對爺爺說今天開學了。爺爺終于轉過頭,望了望劉莉,脹鼓著嘴咯的一聲吞了下去,喉結一上下來回一動,閃耀著黑色的下巴,裝上臉的顏色,爺爺就成了雕塑,一座碳黑雕塑,一點溫度都沒有,更別說陽光。爺爺說走嘛。爺爺轉身進屋,換了件衣服,身上的泥巴紛紛往地上掉,爺爺馬上干凈了,就連胡子也蔥蔥嶸嶸的,像經歷了一場雷陣雨的洗禮,閃耀著和臉一樣的光澤。
劉莉一直都覺得倒霉就開始于和爺爺一起上學的那個早晨,劉莉在想這件事的時候純粹沒有責怪爺爺的意思,因為那天的天天發霉,雨在天空里頭懸著,看都看得見,就是下不來。沒下雨的學校很荒涼,天井里面雜草叢生,劉莉以為是屋檐上的瓦塊要掉下來了。啪的一聲,張老師摔倒在辦公市外邊的臺階上,青苔被擦壞了,皺了起來,像牛皮一樣,上面還長了不少的毛。劉莉沒有笑,爺爺喊張老師開學啦!張老師苦笑不得地望著他們祖孫倆,揉著屁股,劉莉看見張老師瘦弱的屁股上沾滿了柳葉,才抬頭看見天井里那棵柳好像又長高長大了,透過柳條的間歇還可以看見教室頂上爛掉瓦塊后裸露的房梁。劉莉突然發現那間教室又破又爛,仿佛看見一座既遙遠又充滿強烈歷史滄桑感的墳包。
老師們都來了,就是沒有同學來報名。張老師走進辦公室,先甩了兩下手,好幾點雨扎在劉莉臉上,張老師把手背在腰和屁股上來回地擦著,末了,才抬了條凳子給爺爺。他沒有坐,收拾辦公桌。
張老師說到中心校去吧,這里學生都走完了加上劉利只剩下五個人開不起班。
張老師說他們都去報名去了,晚了可能就沒書了。
張老師說他考老師沒考過關也要走了,要出去打工。
張老師終于收拾完自己的桌子就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半桶水。他又從背筐里拿出一張舊布,透水,擰干,然后就在桌子上擦。這張桌子我用了十多年,張老師轉過頭給爺爺說話。爺爺木訥著,看著張老師用手指甲毆桌子上的墨跡。爺爺說你要抬回家去啊?張老師說懶得抬,反正新來那位老師才畢業,也沒得桌子用就送給他用了。弄干凈桌子,張老師背上背筐,說反正你們到鎮上也順路我們就一起走。張老師鎖上門,又巡視了一便,又打開門,走向窗子,用手捅了捅插銷才又出來。剛鎖上門,就看見兩個娃娃在劉利他們教室里調皮,粉筆倒得滿地都是,地上畫了些花花草草的??匆姀埨蠋熥哌M去,他們從張老師腋下一穿出來就跑了,張老師說好點,不要撞倒門了。張老師走過去,把滿地的粉筆一根根揀起來裝進盒子放到講桌抽屜里,下講臺把那張打翻的凳子抬起來,拿半支粉筆當插銷把窗戶插上,帶上門把鑰匙叫給王老師,和爺爺劉莉一起走出校門。
中心校的劉老師很和藹,報名進行得很順利。劉老師沒怎么問劉利的情況,她只是看了看這個怯生的鄉下孩子,笑瞇瞇地問問劉莉一些書面性的問題,劉莉看見劉老師笑起來很漂亮,一點威嚴都沒有就像隔壁的大姐姐。末了劉老師又轉過去告訴爺爺說學費四佰。爺爺走出辦公室,劉莉要跟上,爺爺說給我呆著我只是去廁所。很快爺爺回來了,手里還捏著把錢。爺爺在劉老師桌子面前坐下來,探開手掌,十塊二十塊五十塊的都有,還有兩張是紅色的一佰塊,一百塊的對折再對折,都被爺爺折成條了,劉莉雖然很少見到一百塊的,但還是認識。爺爺開始正經八百一伍一拾地數錢,爺爺數錢老打亙,一連數了三便才把錢數清楚,然后就把錢遞給劉老師,劉老師伸手過來接錢,爺爺又把手縮回去,說劉老師,錢嘛你要看清楚點哈,出了這門口就假錢我都不認了哈。說完又把錢遞過去。劉老師直說沒關系沒關系。這次爺爺把錢遞到劉老師門口劉老師才接的錢,劉老師也點錢,但不像爺爺那么苯。用六根指頭壓住錢,倆拇指把錢翻起來,一個食指拔,一個食指接,錢被夾起來一張,爺爺的眼睛就臺高一點,頭也就微微抬起來一次,劉老師手食指放下去,爺爺眼睛也跟著放下去,爺爺就這樣完成了一次點頭的動作。爺爺頭不知道點了幾下,劉老師才把錢數完了,爺爺也停止了點頭。劉老師把錢放進抽屜里,爺爺也跟著錢把眼睛放進抽屜,劉老師碰的一聲關了抽屜,可爺爺的眼睛還沒能收回來,碰的一下被抽屜夾疼了,爺爺抖了一下,清醒了。
走,我們到班上去領書,讓爺爺在外面等會兒,劉莉!
今天上課不呢?劉老師!
不上課,書發完就放學,明天正式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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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莉覺得上當被騙是從劉霞讀住校這件事開始的,劉霞一個招呼都不打就住校了,住校本來不是件多么神秘的事情,然而,在劉霞這里就變了,變得那么神秘,把這山路也弄得神秘起來,坑坑洼洼的,劉莉一踏上去就不平衡了。劉莉走路也只好輕一腳重一腳的,一路都是吭吭的聲音,有點屁顛屁顛的樣子,腳下得重,有點往地上扎的味道,被騙的劉莉還有點像把火氣都出在石板上的意思,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腳尖上,往石板上踢過去,帶回來一陣陣麻木的快感,原來痛和快就是這么個聯系起來的。天還沒大亮,狗叫聲在黑暗里此起彼伏,把天上的云撞破成細細微微的雨,又散落進碎碎的狗叫聲中。不能和劉霞一路,劉莉的好心情就這樣少了沒了。鉆進鞋子的,是一股涼颼颼的東西。劉莉蹲下身子拿手電晃了晃,原來是腳尖給撞破了,確切說是被什么東西給刺破的??粗淮唐频男睗竦目諝饫淅涞你@進身子,空氣絲絲涼涼的透便了全身。眼淚一下從眼睛里沒完沒了地掉了下來,劉莉抬起右手,劈啪劈啪地抽自己的耳光,后來,劉莉意識到自己的臉頰麻木了,一點感覺也沒有了,劉莉便停止了抽打。劉莉紅腫著臉,伸手在口袋里掏了掏,掏了半天拿出來看,是一塊錢,劉莉看看手里的錢,看看鞋子破的那個洞,比了比,覺得用一塊錢能補上那個洞,就決定今天不吃中午飯了,一定要把鞋子補好。劉莉站起來,看看時間,繼續走她的路,她不想遲到,不然對不起腳上這雙鞋,雖然是雙破鞋,但也是雙新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