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沿的風已經停息,當塵埃落定之后,昏黃的天空逐漸明亮起來。西沉的太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球,在沙漠邊沿海市蜃樓般的一會被拉長一會又被壓扁,然后跳躍著慢慢地接近地平線。一望無際的沙漠遼闊得不可思議,只有在沙丘的后面偶爾才能見到一兩顆奄奄一息的紅柳和駱駝刺。這時,一輪將圓的月亮早已在東方升起,慘淡的月光憂傷的撫摸著這片死亡之海。
男人已經從沙丘后面站起來,他揭去頭上包裹著的衣服,抖掉了身上的沙塵,露出了一頭灰蒙蒙的頭發和滿臉塵土,他正呆呆地向著沙漠南沿眺望。女人早已從男人的懷中掙扎出來,她的頭發上、臉上同樣滿是沙塵,她緊緊依偎在男人的身邊,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女人問,我們能走出去嗎?男人說,能,一定能。女人是明知故問,她已經不止五十次一百次的問過男人了。男人的回答不假思索,是肯定而堅決的,像是豪言壯語。男人摸了摸身上的水壺,一個是空的,另外一個只有半壺水了。男人把水壺蓋擰開,先喝了半口潤了潤嘴,然后喝了一小口。之后,他把水壺遞給女人,說,多喝一點,要不你會脫水的。女人也只是喝了兩小口。其實這時,無論他們誰都可以輕而易舉的把這半壺水喝個精光,但是他們沒有這樣做,因為這水關系著他們的生死存亡。男人要女人再喝一點,女人沒有喝。他們坐在沙丘上,男人又從已經癟了的行囊里拿出一個塑料袋,然后再從袋里取出半塊馕。馕已經被沙漠上的熱風吹干了,很硬。男人掰了一塊給女人,同時自己也拿著一塊啃,于是他們的嘴里便發出了咯嘣咯嘣的聲音。他們吃完馕又一人喝了兩小口水。男人把女人攙扶起來說,走吧,得慢慢地走。
男人高大魁梧,女人單薄瘦弱,仿佛風一吹就會把她刮跑。他們很吃力的往前走,男人攙扶著女人,女人不要他攙扶,女人說,這樣太消耗你的體力,還是讓我自己走。男人沒有聽,還是去攙扶女人。
月亮慢慢地升高了,月光也逐漸明亮起來。慢慢地,月光也變得溫情起來,它開始熱烈地擁抱大漠,也擁抱著男人和女人。女人又問,能走出嗎?男人還是不假思索的回答,能,一定能。
腳底下的黃沙很松軟,一踏一陷,走起來很費力氣,但他們還是艱難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他們已經就這樣走了整整三天三夜,如果不是求生的欲望,他們或許早就趴下起不來了。此時,他們不僅渴望水,渴望食物,他們更渴望躺下睡上一覺。但是,此時不能,絕對不能。
對于這次沙漠邊沿的勘察,男人和女人都覺得有點莫明其妙。
老瓦,不不,現在應該叫瓦主任了,造反前才叫老瓦。那時老瓦是炊事員,連個土豆燒牛肉也做得并不拿手,做個手搟面還馬馬虎虎,僅此而已。那時老瓦很平和,一口一個“厄”(我)字,把女人說成“米子”,把一股水說成“一股匪”,說起甘肅話來土得掉渣。造反了,老瓦成了“紅司”的司令,后來搖身一變又成了革命委員會主任。成了瓦主任的老瓦,還念念不忘大躍進時代的“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他開口閉口豪情滿懷,他說“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這次勘察就是老瓦親自決定的,他說九天可攬月,五洋可捉鱉,沙漠邊沿勘察勘察為何不可?瓦主任新官上任就想有點驚人之舉,他決定勘察就勘察,說一不二,一言九鼎。當年的隊長,現在勘察組組長老莫說,瓦主任,對于勘察的事情,其實過去我們早就議過,我們先不說它的意義何在,光就具體行動來看,這么進去是不是有點冒險。瓦主任火了,說,等等,老莫你剛才說啥哩么,現在是“厄”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你們沒敢進去不等于革命群眾不敢進去,“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革命群眾一定能進去。老莫沒敢言吭。他們五個人,老莫是組長,他們沿著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沿由東向西穿行。這好比一個圓,當你從一邊穿向一邊的時候,越到中間,離邊的距離就越遠。第二天中午,馱東西的駱駝就死了。本來在出發前老莫就說過,他說這只駱駝有病不能勝任,但瓦主任聽不進去。駱駝倒下的時候,它那笨重的身軀壓破了水袋子,大伙連搶都來不及水就流進了干涸的沙漠。幸好每個人身上還有兩個軍用水壺。駱駝撒手“駝寰”,這五個人就遭了殃。除水之外,如果把駱駝馱的東西分攤在五個人的身上他們根本就拿不動,就算拿動了也無法在沙漠中前行。在拿不拿走這些笨重的儀器這個問題上,他們五個人第一次發生了意見分歧。有人說要是不拿,回去誰承擔責任?這人是怕。有人說這是國家財產,舍命也要拿回去。這人是無產階級革命派。有人說拿了就是死路一條,這人說的是實話。老莫說,不拿了,責任我一個人承擔,殺頭坐牢只死我一個。拿了儀器都得死,你們說死一個和死五個哪個更值?男人和女人都覺得,老莫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們決定往回走。沙漠上沒有標志物,白天憑太陽,晚上憑星星。但是,方向判斷上的失之毫厘,結果可能就是差之千里。走了一天,他們沒有走出沙漠,在方向問題上,五個人又發生了分歧。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邊沿,不是很整齊的,由于風沙的作用,很多地方成不規則的鋸齒狀突出。當你走進這鋸齒狀突出的時候,即使你已經走出了沙漠邊沿,你自己還以為你還在沙漠當間。這種時候,判斷者的膽略和大智大勇特別重要。老莫召開了一個黨小組會,五個人三個黨員。老莫說,組織上雖然停止了我的組織生活,但還沒有開除我的黨籍。今天的黨小組會,兩個非黨群眾列席,但都有發言權和表決權。老莫說我們現在這樣走下去,只會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都活著走出去了,另外一種是都死了出不去。如果我們分成兩個組,就有了三種可能,就是其中一個組的人出去了。舉手表決的結果是,三比二決定分組走。老莫身體一般,帶一個組,一個老的,一個身體好一點的。這個身體好一點的恰恰不是黨員,老莫把他留在自己組里。男人是黨員,男人和女人分在另外一個組,男人身強體壯,女人弱不禁風,男人帶著女人。
沙漠猶如大海,他們根據自己的判斷走,幾個鐘頭以后,他們誰也看不見誰了。
月光下,男人和女人還在艱難的往前走,只是女人走起來更加艱難了,她好像有點瘸。白天太熱,他們只能支起塑料布躲過太陽的炙烤,晚上他們必須多走一陣。走了一陣,女人對男人說,歇歇吧,我實在走不動了。他們坐下了,女人斜靠在男人的身上。男人背包里的馕已經只剩一點碎末了,男人給了女人一點,而他自己卻沒有吃。女人吃了一點馕,喝了一點水,然后閉上眼睛靜靜地躺在男人懷里。月光下,她是那樣的安詳,那樣的美麗。在男人看來,她仿佛如天使一般,活活的就是一個維納斯。男人看著女人看得心疼。
女人安詳的躺著,此時她并沒有入睡,她已經絕望了,但卻很平靜。古爾班通古特的意思就是死亡之海,對一個已經絕望的人來說,死亡其實就是一種解脫。女人甚至想在月光下安安靜靜的死去,若干年后,人們就會在這里發現一個被風干的木乃伊。于是專家們利用電腦復原技術,把她恢復成一個端莊美麗的姑娘,然后發表在網上或者報紙上,搞得人人皆知。于是,大家對這位美麗的姑娘感嘆不已。她又想,很久很久以前,是一億年還是多少億年以前,這里是一片海,大海在月光下乏著好看的藍光,海水也會在她現在躺下的地方波濤洶涌,或許有很多的魚就從她身邊游過。后來海水干涸了,這里便長出很多大樹,到處郁郁蔥蔥,還有恐龍。又過了不知多少年,滄海桑田,這里慢慢地變成了沙漠。想到這里,女人視死如歸。如果不是男人,她是絕對不會再走了。這個時侯,女人無論在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徹底崩潰了。
男人不知道女人在想什么,但男人愿意看著女人靜靜躺著的樣子,他覺得看著她睡覺也是一種幸福。
女人出生上海,是資本家的女兒,她的哥哥和姐姐都在海外。大學畢業后,她主動要求到大西北工作,她希望這里的風沙能蕩滌去她身上的污泥濁水,讓她烈火重生。她到隊上的時候,男人已經在那里工作兩年了。男人是隊里個子最高的男人,他性格內向,不愿意和人多交談。男人的籃球打得很好,隊里籃球隊的隊員,只有當他在籃球場上的時候,他的個性才得到張揚。許多女孩都喜歡看他打球,覺得這就是一種享受。男人很快就愛上了女人,因為愛是不需要理由的。男人利用兩天的業余時間給女人寫了一封很長的情書,并親自交給了女人。女人看了男人的情書激動不已熱淚盈眶,女人被深深的打動了。情書像一首纏綿的長詩,也像一篇滔滔不絕的散文。男人在情書里傾訴了對女人的所有感情,情書忽如江水澎湃,忽如清風徐來。不知是女人的情感被激發,還是本來就是個情種,反正她覺得從來就沒有讀到過這樣好的作品。不過,女人只是對情書本身感動,她不喜歡男人,她覺得男人過于內向,如果和男人廝守終生一定很痛苦。女人打算把情書很有禮貌的退給男人,但她舍不得,她要把它像文藝作品一樣收藏起來。于是女人也給男人寫了一封回信,說自己現在年齡還小,不想馬上談個人問題。男人把信拿在手痛不欲生,他很久都沒有緩過神來。然而,一個叫黑牡丹的姑娘愛上了男人。黑牡丹身材高大,性格活潑,濃眉大眼,除了略微黑一點之外,其它別無挑剔。在隊上,黑牡丹也是小伙子們追逐的偶像。黑牡丹經常幫助男人洗被子洗衣服,吃飯也要擠到男人跟前。男人很為難,女人傷害了他,他也怕像女人那樣傷害了黑牡丹。但如果不表達出來,男人又怕黑牡丹投入太多,今后會造成更大的傷害。男人因此更加沉默寡言了。女人也有所愛。她愛的那個人文質彬彬的,瘦瘦的,卻喜好文藝。那個人小提琴拉得很好,唱歌更是一鳴驚人。她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人細細的喉嚨里,怎么會發出如此洪亮的聲音。他唱那首《克拉瑪依之歌》,“從前我趕著馬兒經過草地,在這里瞭望過你……”那聲音比廣播上的還好,有一點美聲唱法的味道。于是女人心里就把那小伙子叫作“美聲”,女人傾心于美聲也不需要任何理由。然而,美聲卻不喜歡弱不禁風的林妹妹,他熱烈追求黑牡丹。而在黑牡丹看來,美聲只不過是一個能說會道,能唱會拉的小白臉。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奇妙,似乎每個人從小就有自己的擇偶傾向,長大后就成了擇偶標準。從順時針方向看,男人愛著女人,女人愛著美聲,美聲愛黑牡丹,黑牡丹愛男人。若從逆時針方向看,則是女人不愛男人,美聲不愛女人,黑牡丹不愛美聲,男人不愛黑牡丹。這是一個環環扣不在一起的連環套,一個愛情的漩渦,無論從順時針還是逆時針方向看,都是一個愛情的百慕大。一切愛情之舟不慎駛入,都會立即翻沉。
雖然男人覺得該走一會了,但他不忍心叫醒她,女人是自己醒來的。剛才說過,女人根本就沒有睡著,是她自己坐起來的。女人獨自站起來向前走去,男人問,你去哪?
女人說,我已經兩天沒有尿尿了,我去尿尿。
男人說,你等等。男人隨即從包里摸出一個搪瓷茶缸,說,你把尿尿里面,我喝?
女人驚愕了,說,你在喝尿?你喝了尿把水省下給我喝?
男人用命令的口氣對女人說,你把尿尿在茶缸里。
女人端起尿看了一下,尿很少,而且很臭,她聞著就想吐。但女人端著它走前幾步,對男人說,你看著,我喝了,沒有騙你。說完咬著牙一仰脖把它喝了進去。
月光下,男人呆呆的看著這一切,他什么也沒有說。
本來,這次女人是不該來的。女人咬破了手指頭給瓦主任寫了份血書,瓦主任在大會上表揚她說,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男人是個黨員,他不好說什么,后來他找到女人,說,你考慮好,這可是一場生死搏斗啊!女人還笑著唱“敢撒熱血寫春秋”,男人無可奈何,只得獨自走了。
晚上依靠北極星找方向最準確,所以絕對不能耽誤。他們繼續往前走,四周依舊黃沙漫漫,腳下黃沙依舊松軟,走起來還是那樣的吃力。男人攙扶著女人,他盡量把她托起一些。他們又走了一陣,男人覺得,女人瘸得越來越厲害,她的體力越來越不支了,她甚至馬上就要癱倒下來。一會,女人真的癱倒在沙丘上了,她說,我其實不能走了。男人坐在她的身邊緊緊摟著她,女人閉著眼睛氣喘吁吁。這時,女人突然喘著粗氣把男人緊緊抱著,她鼓足了很大的勇氣對男人說,以前我對不起你了,沒有答應你的愛,今天晚上我們結婚,我嫁給你。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老婆了,我把一切都給你,包括心,包括身體。男人感覺到女人急促的心跳,男人自己也非常激動。女人慢慢解開外面的衣服,然后解開里面的內衣,露出整個胸部和潔白的雙乳。月光下,男人看清了女人的雙乳,他的心狂跳不已。但是,男人把她的衣服給拉上,說你不要胡想,現在不是時候。女人又把衣服拉開,說,不行,我快死了,不,是我們都快死了。我們來這個世界上走一遭不容易,該得到的我們都應該得到。女人把男人的手拉到自己潔白的胸前。男人紋絲不動,他很想摸,但是他抽出手,說,不能,我們必須活著出去。
女人說,為什么不能,你還在恨我?
男人說,扣上你的衣服吧,我說了,現在不能。只要我們堅持往前走,我們一定能活著走出去的。男人把女人緊緊摟在懷里,說,我們現在需要體力、毅力和堅持,知道嗎鴿子?
男人在心里一直把女人叫做鴿子,他覺得她像一只羽毛潔白,翅膀稚嫩的鴿子,只是他從來沒有叫過。現在,他終于喊出來了。
女人說,我覺得我快要死了,我的身體和心理都承受不了啦!
男人說,不能輕易放棄,堅持就是勝利。
女人說,那是口號,是豪言壯語。在自然面前,包括人在內的一切生命都是微不足道的,都是很脆弱的。你看這沙漠,過去的一切生命不都是無影無蹤了嗎?
男人說,鴿子,這個時候我們更需要豪言壯語,更需要勇氣,生命有時候也很頑強。
女人說,我可以喊你一聲哥嗎?哥,要不是為了你,我早就躺在沙堆上等死了。
女人的話讓男人心如刀絞。男人想起了一首歌,“阿哥呀,你何須說/且聽我為你唱上一首歌/我只會唱一首無字的歌/為了你阿哥喲/我才在這世上生活”。男人淚如雨注,眼淚順著男人的臉流下來,一滴一滴的滴到女人臉上。女人反手摸著男人的臉說,哥,你哭了。
這時,時間仿佛凝固了。男人和女人相擁在沙丘上,他們似乎被定格在那里,四周只有月光和無邊無際的沙漠。
驀地,男人突然驚叫起來,他說,鴿子,你聽見水聲了嗎?
女人仔細的聽,什么聲音也沒有聽到。
男人說,鴿子,真的,我還聞到了莊稼地里甜甜的苞谷味。
女人使勁的聞,什么味道也沒有。
女人說,哥,你是在編一個望梅止渴的故事來安慰我。
男人說,不是,絕對不是,鴿子,我們走出沙漠了。
女人說,哥,你說什么?
男人放下女人,他獨自站起來瞇上眼睛在月光下慢慢地向四周搜索。突然間,男人一把拉過女人,用手指了指前方說,看見了嗎?前面黑黑的就是一片紅柳窩子,老遠的地方好像還有芨芨草和駱駝刺。女人看了一陣,一把抱住男人說,哥,我看見了。
女人抱著男人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全身顫抖,哭得驚天動地。
男人把女人背在背上往前跑,直到跑累了才把女人放在地上。女人慢慢地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她說,哥,你攙扶著我,我們慢慢地走。女人走得很吃力,但她堅持要自己走,他們終于踩上了堅硬的土地。
前面是長著稀稀拉拉紅柳、駱駝刺和芨芨草的礫石灘。礫石堅硬而不平,女人的腳被高低不平的礫石硌得生疼,剛剛走幾步就摔倒了。男人扶著女人坐在地上。女人說,哥,我其實走不動了。女人伸出左腳讓男人幫她解開鞋帶子,然后她自己小心翼翼地脫下鞋子,男人看見女人腳掌上黑乎乎的東西,男人驚叫起來,說,鴿子,你腳出血了。月光下不能看得很清楚,男人摸摸索索從那個已經癟了的背包中拿出一支手電筒,現在他才看清楚,女人的腳原來是走出了血泡,后來血泡破了,磨得血肉模糊。男人想不到這個瘦弱的女人會有如此大的忍耐力,男人把女人摟入懷中不斷的責怪自己的粗心大意。男人說,我好粗心啊,鴿子,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啊!
女人說,我要是早告訴你,你就得背著我走,那樣,你累死了我們都得死。
男人把女人摟得太緊了。
女人說,哥,你松一點,我都快憋死了。
男人說,回去我做你的入黨介紹人。
女人說,一個資本家的女兒,就因為腳上有個血泡就能入黨?
男人說,能,一定能。
女人說,一路上你只會說這句話。我不信。
男人說,我說能,不是應驗了嗎?現在我再說能,照樣會應驗。
女人笑笑,說,經過這場生死搏斗,我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了,只要我們認認真真的工作,不入黨其實也是一樣。
這時,水和馕都沒有了,女人有氣無力顯得非常虛弱。男人把女人放在一個紅柳棵子里躺著,男人說他要到前面去取水和找吃的。他們一人拿一支手電筒,約定用燈光聯系。女人看見男人在礫石灘漸行漸遠,然后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
男人越往前走,前面那一排排的防護林帶就變得越來越高大,渠水聲也聽得越來越清晰。男人知道,前面是一個兵團農場,有一條很大的渠道通到那里。男人聽見水聲,他終于看見了一條很大的干渠,月光下渠水清澈明亮,他仿佛如同孩子見了親娘般向她撲去。如果男人有多余的衣服,他會一頭扎進水里的。他蹲在岸邊上,先用水洗了手和臉,然后他趴下就喝。他突然想起牛飲這個詞,他現在應該就是牛飲了。他喝飽了水,他覺得,水好像馬上就被胃或者腸吸收了,然后潤物細無聲的向全身的各個角落流去。然后,男人向防護林下面的苞谷地走去。苞谷地黑黝黝的一大片,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月光下男人找了一個棒子撕開包皮,苞谷已經灌滿槳,但還沒有特別的老。男人便坐在地下慢慢地吃,一個,兩個,三個,他吃得很香。男人吃飽了,然后剝下一袋子苞谷棒子才慢慢往回走。
男人往回走的時候,沒有像防護林這樣的標志物,雖然大方向是往北,但仍然四顧茫然。男人用手電筒往北晃,沒有回應,男人只得根據記憶往回走。走了幾里地,男人再晃手電筒,仍然沒有回應。男人急了,便大聲的喊“鴿子——”,那長長的聲音在曠野上隨風飄蕩,卻沒有回音。男人找不著女人的位置了,他不知道女人怎么樣了。這時,男人急了,他怕有狼,狼對動物的氣味是很敏感的。男人也很累,他本想坐下來休息一會,但他擔心女人沒敢坐下。男人仍然不斷的喊,喊得聲嘶力竭,但還是沒有回音。這時,男人看見東方開始慢慢見白了。新疆是高緯度地區,即便和北京有兩個小時的時差,夏天四點鐘天就開始亮了。男人想,女人實在太累了,她一定是睡著了。直至天亮他還是沒有找見女人。男人這時突然記起女人旁邊有幾叢芨芨草,芨芨草的顏色比紅柳淺,他這才急急忙忙的奔去。走到跟前,他發現女人真的睡著了,睡的很香。男人搖女人,但是怎么也搖不醒,男人這才發現女人已經奄奄一息了。男人急了,他把女人抱起來,用水壺一點一點的喂水。女人喝的很慢,但畢竟一點一點的在喝,她好不容易再喝了小半壺水以后睜開了眼睛。男人覺得女人還必須吃一點東西,但生包谷棒子她怎么能吃得進去呢?男人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于是他決定把包谷棒子放在自己的嘴里嚼爛了喂她。男人問女人這樣行不行,女人點了點頭。男人于是把包谷嚼碎,反哺給女人。在吃下一個包谷之后,女人慢慢說話了。女人伸手摟著男人的脖子,有氣無力地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成了一具木乃伊,然后在天空飛翔,看見地下是一片大海。
男人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拿出在水渠里濕了的毛巾為女人擦臉擦手。末了,男人說,鴿子,我背著你慢慢走,回去我們就結婚。
女人點了點頭。
男人覺得女人很輕,真的像一只小鴿子。男人說,你知不知道我在心里這樣叫你叫了多少遍?
女人說,不知道,能告訴我嗎?
男人說,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有一億次吧!
女人說,哥,我昨天晚上才叫你哥的,以前我真的沒有在心里想過你。
男人說,鴿子,哥就喜歡你的真實。
女人雖然很輕,但背久了還是很沉的,男人咬著牙,蹣跚的腳步終于讓女人感覺到了。女人說,哥,你放下我,我自己慢慢走。
男人說,不行。
男人終于把女人背到苞谷地旁邊的公路上,他們休息了一陣,這時過來一騎人馬。還沒有等他們開口,那人便問他們是不是從沙漠里出來的,他們說是。那人告訴他們,上級已經通知尋找他們了。男人請求幫助找一輛馬車,那人說你們等等,他一揚鞭子一個“奔子”就“瓦”走了。馬車來了,是一輛“槽子車”(一種俄式馬車),車上還墊著很多草。趕車的是個陜北漢字,他不善言辭,只說聲“你們坐好”,并又對馬“得球”了一聲,馬車就慢慢地走了。那陜北漢子把鞭子一揮,顫巍巍的一曲“上河里的鴨子下河里的鵝,一對對毛眼眼看哥哥……”馭手的聲音很好,完全是高亢激昂的原生態唱法,唱得蕩氣回腸。男人和女人相視一笑,心里麻酥酥的。車子叮里哐拉的往前顛著,男人問女人,看過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嗎?
女人點了點頭。
男人又問,記得里面那篇叫“車輪子響”的嗎?
女人還是點了點頭。
女人說,你是不是讀過很多書,所以寫起情書來得心應手?
男人對“得心應手”這個詞很滿意,他知道女人已經有心思開玩笑了。
男人女人回到了單位。
山中才七日,山下已千年。瓦主任又成了老瓦,灰不溜秋的,還是講著唇音濃重的甘肅方言,他已經不做飯而是打掃衛生了。老莫他們三個還是下落不明,派去找的人還沒有回來。
黑牡丹摘了一大把野花來看他們,后面跟著抱了一箱子罐頭的美聲。罐頭太重,美聲搖搖晃晃氣喘吁吁。女人覺得事情應該到個個,黑牡丹牛高馬大該抱罐頭,美聲單薄該拿野花。他們四人相對一笑,女人這才看出,美聲沒有黑牡丹高。
女人說,鏈條反扣上了。
大家不解。旋即,男人靦靦腆腆的笑了,繼而是美聲。
黑牡丹說,啥意思?你們怎么都笑了。
大家還是笑。
黑牡丹說,你們都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