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文芳老覺的有犯罪感;一些心態總令自己不安。好像自己真成了忤逆子一般。公婆喉嚨里的咕嚨聲越沉越澀,自己的心便越發跳的厲害。她明白公婆最后的時刻要到了。這意味著她將要擺脫沉重的羈絆。心里不由得一陣陣激動與興奮。正因為如此。她又覺得自己這種心態太可鄙,對不起母親;不是一個好兒媳。盡管她自己亦明白,公婆癱在床上委實太痛苦;又治不好。辭別這個世界不是解除痛苦的最好的辦法嗎!但不管怎樣說,盼望公婆辭世無論如何總是不該的;不是一個孝順兒媳應該有的心態啊!
自從公婆風癱在床上后,文芳一個人操持全家的日常事務,侍候公婆盡心盡力。一晃一年多了。丈夫桂生臨行前對她說:“芳啊,母親的病看來是延日子的了,你就多多費心;家里事就全靠你了。有急事打電話給我。”文芳明白,丈夫隨建筑工程隊遠赴新疆,回來一趟不容易,花銷起碼上千元。反正公婆的后事是準備齊了的。倘若打電話告訴丈夫,他回來后,公婆又遲遲不辭世;不是難為情嗎!文芳私下里準備待公婆謝世后,才給丈夫打電話,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處理好公婆的后事的。待丈夫回到家里,公婆已經安葬完畢。那么,她便可以和丈夫過上幾天安靜的夫妻生活了。這個打算盡管合情合理,但文芳也老是覺得自己太自私,好像見不得人一樣,雙頰發燒,一陣陣赧顏。
“咕 咕咕 咕咕咕……”公婆枯瘦的喉結抽動了幾下,發出沉悶的聲音,多皺的臉部似乎在抽搐,混沌的眼睛微微啟開。文芳忙俯下身子柔聲地叫道:“媽,你醒了,想喝口湯嗎?”公婆的身子動了動,嘴唇吃力地張開,似乎想說什么。文芳扶住她的背,拉住她的手。隨著文芳的話尾音,公婆費力地吐出枯澀單調的音節:“湯 湯湯……
“喝啥湯?”文芳邊問邊放下公婆,準備燒湯。可公婆枯瘦如柴的手竟拉住文芳不放。喉嚨里發出的聲音變了:“魚魚 魚……”
“喝魚湯嗎?”文芳問。公婆發出的音節又變了:“鰍 鰍鰍……”文芳明白了,公婆要喝魚鰍湯。公婆喜歡喝魚鰍燒咸菜湯是近幾年的事。村里的頑童常常在田里逮些魚鰍來掏她懷里的零星鈔票。公婆風癱后,孩子們便再也沒有提魚鰍來過了。文芳有些犯愁,恁么冷的天氣,孩子們能下田逮魚鰍嗎?再說,魚鰍都冬眠了,能逮到嗎?但一想到這也許是公婆最后一次喝魚鰍湯了,也許是最后一個要求;她還是抱著僥幸的心理吩咐兒子去找村里的田田毛毛他們。田田毛毛找來了,文芳對他們說:“奶奶要喝魚鰍湯,也許是最后一次喝魚鰍湯了,你倆想辦法逮兩條吧。我給一元錢一條。”田田毛毛都讀五年級,是村里有名的猴王。田田歪著頭說:“嬸嬸恁么孝順,別說逮一條魚鰍;就是赴湯蹈火也再所不辭!若說錢就沒有義氣了。”說完做了個怪像一溜煙跑了。
村里電視普及后,孩子們在電視里學到不少東西。望著田田毛毛和兒子遠去的背影,文芳心里涌起一縷欣慰。
公婆病重的消息傳出后,鄰里與親戚們陸續前來探望。旁晚,屋里擠滿了人,文芳忙里忙外,招乎應酬。幸好村里幾位相好的姐妹鼎力相助。文芳感動得熱淚盈眶。
“給桂生打電話了嗎?”老村長田大叔問。
“嗯……嗯……”文芳心里猶豫著,模棱兩可地哼了兩聲。說實話吧,怎說得出口。
“起程回來了嗎?”田大叔追問。
“還沒有。”文芳只好圓謊。“也許工程太忙。再說,母親的病經常是這樣的。回來一趟要許多時間呢!”
“但老人的病亦重要啊!”田大叔忿忿地說。
“文芳姐,你真是一個好兒媳!”村共青團支書玉娥拉住文芳的手說:“我準備提請團支委討論,號召全村青年向你學習。”
“有啥好學的?”文芳不好意思地說。
“比方說,你居然在大冷天說服頑皮兒童下田逮魚鰍,讓公婆在彌留際喝上最喜歡的魚鰍咸菜湯……”
玉娥好似在做演講。文芳一陣激動,淚水便涌了出來;忙掏手帕擦拭。玉娥扶住她的肩說:“別傷心,送老歸山應該是喜事才對啊!”
“胡唚!人要死了還是喜事!”老村長白了玉娥一眼,大聲罵道。轉身走了。玉娥伸了伸舌頭,柔聲對文芳說:“別急,桂生沒在家,有我們呢。有啥事盡管吩咐。”
夜深了,探望的人陸續散去,文芳拾掇兒子睡下后,來到公婆的床前;老村長田大叔端著酒杯,臉紅紅的,對文芳說:“你公婆辛苦了一輩子,你們應該好好孝順啊……她這一生……六零年鬧饑餓那陣子……
田大叔說些啥,文芳一句也聽不進去。她望著公婆那枯瘦而帶著笑意的臉龐,心里真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回光返照!文芳心里掠過一縷激動與緊張。公婆的臉龐突然紅潤起來,眼睛亦睜開了。
“他……他……他大叔……”公婆居然能說出話來。“我要……要走了……”公婆心里似乎很明白,她望著田大叔:“我……要……要……”
“你要什么?”田大叔俯下身子問。
“我要……要吃……”
“要吃什么?”
“要吃……要吃……燕……”
“要吃燕窩湯嗎? ”人要死了,最后想吃的一定是名貴的東西。田大叔很自然地想到燕窩。
“燕……燕……燕子……蛋……”公婆不知是糊涂了,還是怎的,突然想起要吃燕子蛋來。她一陣喘氣,過度的緊張,又昏睡過去了。
文芳摸了摸公婆的鼻尖,聽醫生講;要停止呼吸前,鼻子頂端先要冰冷。可公婆的鼻尖還是熱熱的。文芳知道公婆暫時還不會離去。
“你公婆要吃燕子蛋,不會錯的!想辦法滿足她吧。這是她最后一個要求了。”田大叔在離開前對文芳說。
“可這大冷的天,燕子都飛走了;哪來燕子蛋?”文芳驚愕了。
“南方有呢;南方有燕子蛋。”田大叔許是喝多了;他磕磕旱煙袋,斬釘截鉄地說。
田大叔走后,文芳犯愁了;燕子蛋是弄不到的。這一點她非常清楚。可如果不想想辦法;鄉親們會議論的。再說,田大叔責罵起來咋辦?
第二天,文芳將此事告訴前來探望的玉娥。玉娥想了想說:“這樣試試吧,我表哥在廣州,聽說他短期要回來;不如打電話給他,讓他想想辦法,也許有辦法。倘若辦不到,也算是盡到心了。田大叔不好責罵;鄉親們也不會議論;我們也心安理得。”
“也只好如此了!”文芳悻悻地說。接著又想起一件事,不由得問:“那要多少錢呢?”
“先讓他問問看。只是要把蛋捎回來有些難。如果我表哥要回來倒好辦;如果不回來又咋辦呢?”
談到錢,文芳心里一陣酸澀。丈夫桂生長年累月隨工程隊在外;每月都要打回兩三千元錢。可自從公婆風癱在床上后,開支大啊!自己又被縛住手腳。眼看著別人修樓房,買彩電,置冰箱。可自己呢……
幾天后,玉娥的表哥從廣州回來了;帶回來五枚燦燦生輝,拇指般大小的燕子蛋。文芳將它們供在公婆的靈位前。心里直犯嘀咕:“你們可真值錢啊!五枚燕子蛋花去恁么多錢……真讓人心疼啊……”
過后,玉娥悄悄告訴文芳;她表哥接到電話,被文芳的孝心所感動,不但提前回家,親自送來;還說不要文芳一分錢。對外說花去幾百元是騙外人的。文芳感動得熱淚盈眶,怎么也說不出話來。玉娥還神秘地告訴她:“這么大冷的天,在哪兒找燕子蛋去?我表哥好不容易才買到的鵪鶉蛋。那是鵪鶉蛋。你知道嗎?營養價值可高啊!又和燕子蛋一般大小秀麗。只要能滿足你公婆最后的要求不就行了嗎。”
第二天給公婆上墳,文芳把那五枚鵪鶉蛋帶到公婆的墳上;隨著燒冥幣的縷縷火焰,文芳虔誠地將那五枚鵪鶉蛋一顆顆投進火焰中。她似乎看到公婆在墳墓里發出滿意的微笑。盡管文芳怎么也弄不明白,公婆怎么突然想起要吃燕子蛋。她老人家是從來沒有吃過燕子蛋的啊!是老糊涂了,還是說錯話,讓人誤解了。總之,文芳怎么也不相信公婆是想吃燕子蛋的。
我真傻啊!文芳想。這鵪鶉蛋縣城里不也能買到嗎?干嗎非要到廣州去買呢?再說,還有鴿子蛋呢,鴿子蛋不也是和燕子蛋一般大小秀麗嗎?雖說玉娥的表哥不要一分錢,但卻背他一個人情啊!文芳最擔心的是玉娥的表哥;他是她年輕時的一個熱烈追求者;倘若他趁丈夫桂生還沒有回來之際,向她提出非份的要求,該咋辦?想到此,文芳心里一陣激動,又是一陣緊張,似乎手腳無措般渾身上下不自在。她在心里一個勁地說:“我真傻啊!我真傻啊……”
離開墳地回家的路上,文芳在心里盤算;桂生啟程回家已經是第四天上了,也許今天下午就能回到家里。她心里掠過一絲甜蜜的喜悅后,胸腔隨即被一股沉沉的失落感所阻塞。那滋味真難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