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位里頭風言一陣、風語一陣,有人說張林活該,那樣的人不蹲笆籬子誰去蹲?也有人說淑欣遲早守不住,哪個女人能關起門來等丈夫七年?鄰里之間也是七個嘴巴、八個舌頭,有人說淑欣倒霉,一朵鮮花咋就插在那啥上?也有人說看著吧遲早要散,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淑欣低著頭從單位里從街坊上走過去,她不看人們的目光,她也不聽人們的議論,她心里頭有數,她這個家不會散,張林在里面呆一天,她淑欣就在外頭等二十四小時;張林在里面呆一年,她淑欣就在外頭等三百六十五天。她不能跟著人們的話把子跑,她怎么能忘了結婚這些年來張林對她的好對這個家的好呢?她可不是個忘本的女人。
說來說去,還真得怨她淑欣,張林成天價地往家里拿錢,她淑欣只知道一個勁兒地花錢,卻不曉得問問張林這錢是咋來的,甚至連一星疑問都沒有,還總是美滋滋地跟張林炫耀又買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她這不是助紂為虐又是什么?他已經到了懸崖邊了,可她淑欣不曉得喚他浪子回頭,反倒又往前推了他一把。唉,丈夫張林在里頭悔過自新,她淑欣在外面跟著贖罪。以前是張林撐著這個家,現在該輪到她淑欣頂起這片天了。
“哎,我說張林……”淑欣習慣這樣喊張林,張林都進去幾個月了,淑欣還改不過來。
“媽,我爸不在?!迸畠禾嵝咽缧?。
“哦……”淑欣低著頭走回臥室,從床頭柜上拿起一本相冊,一頁一頁地翻。自從張林進去以后,淑欣就把相冊放到了床頭,就好像張林還在家,還陪著她一樣。相冊里的張林總是微笑著的,這微笑給淑欣一種踏實感,她喜歡看張林的微笑,她在張林的微笑里找到了快樂的源泉。
淑欣的目光停在了一張照片上,那是張林領淑欣去看草原的時候淑欣給張林拍的。那一年,淑欣摔壞了腿住了一段醫院,淑欣嫌病房里憋悶,張林就每天背她上下樓,到樓下的小花園里去透透氣。回到家里也是那樣,天天都背她下樓去坐坐。她腿好了以后,張林就領著她去草原玩。那時候的張林茂茂騰騰的,就像草原上的一棵樹。張林拉著她的手在草原上向遠處走,天邊的云朵像是一只只手臂在招引著他們,她就想她會像這樣和張林走下去的,他們不會分開???,現在……淑欣的眼窩有些潮濕,相片里的張林模糊起來,一點一點地隱進那片綠草連天的草原中,又變成一棵樹。
淑欣揉了揉眼睛,合上相冊,放回床頭柜,一扭身倒在床上,把頭埋在枕頭里。沒一會兒,張林就從相冊上又跑到她的心里頭了,她的心里就開始飄雪。她隱約看見張林從雪中跑向她,懷里還抱著她喜歡吃的糖炒栗子。張林的身上落滿了雪花,一片一片,就像盛開的梨花。她最喜歡吃糖炒栗子了,總讓張林給她買。那天她賴床,咂吧著嘴對張林說她想吃糖炒栗子,張林扭身就出去了,好久都沒回來。淑欣等急了,不放心,就穿好衣服出門看看,正看見張林披著一身雪花往回趕。原來離他們家比較近的那家干果鋪那天沒開門,張林又跑了一段路,到街角轉彎的那家干果鋪去買的。張林把熱乎乎的糖炒栗子從懷里拿出來遞給淑欣,淑欣的心里也像這糖炒栗子一樣熱乎乎的。
“媽!……媽!……”女兒站在臥室門口喊她,順手把臥室里的燈打開。
“媽,我快開學了,該買回北京的車票了,剛才我同學打電話過來她都已經買上了,我們什么時候買呀?”女兒站在門口詢問淑欣。
“哦,明天吧,明天媽就去給你買?!笔缧劳畠?,有些遲疑地說。
“哦……”女兒答應了一聲,低著頭走了。
可到了售票大廳,淑欣傻眼了。售票大廳里黑壓壓的都是人,各個窗口都排著一條長龍,有的長龍還拐著彎,有的長龍身子上又旁逸斜出了幾層。該到哪個窗口買票,淑欣都不知道。她向旁邊的一個人打問了一下,才排到3號窗口去。她有些氣餒,這啥時才能排到跟前,要是排到跟前票又賣完了該咋辦?唉,不想那么多了,不排隊又能怎樣呢?由于起得早,淑欣有些犯困,她迷迷糊糊地跟著這條游龍往前蠕動。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前面的龍身子一層一層褪去龍皮,她這龍尾才變成龍頭。她一翻書包,竟沒有找到她的錢包,她登時嚇出一身冷汗,她又翻了好幾遍,結果手從一個口子里伸到外面去了,她這才發現書包早已被人劃開了一道口子,她著了慌,眼淚一下子涌了上來。后頭的人開始嚷嚷:“不買就趕緊走開,不要影響后頭的!”窗口的售票員也敲著窗子催她。淑欣不想走開,好不容易龍尾變龍頭,再來這么一回,又得剝她一層皮,況且女兒還在家等票呢,她的眼淚涌出了眼眶。
人們的吵嚷聲引來了車站上的執勤警察,他問清了原因,又看見淑欣可憐巴巴的樣子,掏出錢包,拿出錢遞給淑欣。淑欣遲疑了一下,接在手里,然后從書包里翻出自己的工作證遞了過去。那警察沒接,又推了回來,淑欣趕忙說:“那我回頭給您送車站來?!?/span>
回到家里,淑欣也像張林一樣不提一個“難”字,把票遞到女兒手里,平靜地說:“走之前去看看你爸,再說也快八月十五了,去看看吧?!迸畠邯q豫了片刻,輕聲說:“下次吧,下次回來一定去看我爸?!?/span>
淑欣也沒勉強女兒,她知道女兒一時半會還轉不過那個彎,還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的爸爸是貪污犯這一事實。
淑欣望著女兒,也輕聲說:“嗯,下次。”
八月十四晚上,淑欣來到露臺上。她已經送走了女兒,就她一個人在家。夜晚的露臺顯得有些冷寂,像一座孤島延伸出去。月亮很大,但不夠圓,還缺一個邊就圓了。丈夫張林就是那一個邊,把那個邊補上,這月亮就圓滿了,他們家的月亮就團圓了。
第二天是八月十五,淑欣起晚了。頭天晚上她在露臺上呆了挺長時間,她一直在看月亮,看著看著,那缺了一個邊的月亮在她的眼里變得又圓又亮。月亮里真的有人影,是嫦娥抱著玉兔,是吳剛在伐木,那里有人聲,卻沒有煙火氣,淑欣喜歡那里的靜謐,但她還是喜歡人間,人間讓她踏實。
她很晚才回到臥室,躺到床上又睡不著,索性就躺在床上看月亮,月光透過窗欞傾瀉進來,像天上的銀河散落到她的眼前。她的心事慢慢浮起,在那片銀河上飄啊飄。
她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等她醒來的時候,才發現時候已經不早了,而且聽到滴滴答答的雨聲打在遮陽棚上,聲音格外得響。她有些著急,今天不同往日,她要早一些見到張林。急急忙忙收拾好自己,帶上昨晚就準備好的月餅、水果,淑欣下了樓。
馬路上濕漉漉地,汽車不時濺起水花,雨滴也在行人撐開的傘上開出一朵朵水花。淑欣心里發急,就加快了車速。她想起了前幾次去看張林的時候,張林是怎樣望眼欲穿地等著她,張林又是怎樣擔心她不去看他。張林焦灼的目光、哀嘆的聲音都像一把刀戳在她的心上。她胡思亂想著,一會兒是第一次去探監時霜打茄子一般的張林,一會兒又是見到淑欣時像孩子一樣開心的張林,憂郁的眼神、微笑的臉孔在淑欣眼前交疊出現,瞬間擴大、瞬間拉長、瞬間旋轉、瞬間躍動……
那是什么?黑色、高大、壯實,從郊外公路旁的巷子里冒出頭來橫穿馬路,那一片黑影子投到淑欣前視窗上擋住淑欣的視線,淑欣才猛然驚醒,是一頭牛擋住了去路。她急打方向盤向旁邊靠去,要繞開那片黑影,但汽車脫了韁的野馬一樣朝著公路旁的護欄沖去,尖利的剎車聲劃破了雨幕,失去了方向的汽車一頭撞到護欄上,“砰”的一聲,汽車朝后一退,又朝前一沖,像一只顛簸的船晃了幾晃。車里的淑欣手臂猛然一震,仿佛有一股強大的氣流將她的身子往后一頂,又往前一推,她一下子撲倒在方向盤上,昏厥過去。
等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雨早已停了,天空呈現出青花瓷的顏色。她看到自己的頭上和胳膊上都纏著紗布,她還看到病床前的爸媽眼睛里都掠過一絲驚喜,她艱澀地笑了笑。爸爸俯下身子問她要不要給張林打個電話,她點點頭,讓爸爸告訴張林就說她臨時接了個出差的任務,等回來再去看他。爸爸理解她的心思,嘆口氣出去了。
監獄里的張林早已像丟了魂一樣,他抱著膝蓋坐在床上,豎著耳朵,隨時等獄警來叫他,那一聲“張林,你家屬來看你了!”的招呼是他入獄以來最渴望聽到的聲音,他盼望著那聲音,就像盼望小時候聽到媽媽的那聲“過年嘍,吃餃子嘍”一樣讓他開心。可他從上午盼到下午,獄警的招呼聲不時響起,但就是沒聽到他張林的名字,他的心情在獄警的招呼聲中越來越沮喪。“淑欣還是把我當包袱了,這是遲早的事兒,哪個女人愿意把一個包袱背七年?”張林的腦子里糾結了一堆爛麻,那堆亂麻在他的心上繞啊繞的,“哦,淑欣不會,淑欣一直對我張林很好,每次探視時間都來看我,而且從來都沒流露出不耐煩的神氣,也沒有說過一句抱怨我張林的話,嗯……莫非?……莫非淑欣出什么事了?”張林這樣一想,心里更加忐忑,十五個吊桶七個上、八個下的,他抱住了頭,使勁地揉著,像是要把腦子里的亂麻都揉跑。
“嗚嗚嗚……嗚嗚嗚……”床鋪的一角傳來老犯人壓抑的哭聲,同室的犯人都把目光轉移過去。這個老犯人入獄快半年了,他老婆一次都沒來過,老犯人平日里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面對別人的調侃,掛在嘴頭的話是:“嘁!老婆是啥玩意兒?癢癢撓,有她不多,沒她不少。”可這八月十五月兒圓的日子,這老犯人還是想他的癢癢撓了。
張林可沒把淑欣當癢癢撓,他一直都把淑欣放到他的心尖尖上,當珍寶一樣愛著惜著,可這八月十五人團圓的日子,他的珍寶也要丟了么?
下午的時候,獄警喊張林去接電話,張林的心“砰砰砰”地要跳出嗓子眼,一聽是岳父的聲音,他的心又猛地一抖,聲音也跟著發顫,再一聽原來岳父是告訴他淑欣因為出差不能來看他了,他的心才“噗通”一聲落回去。
十五的月亮升起來了,它高高地掛在天上,又圓又亮,那缺了的一個邊也補齊了,看上去是一個團圓的月亮。
后記:此篇文字和《幸福的兩口子》是一個題材下兩種文體的寫作,嘗試著寫,鍛煉自己,以期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