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答答地,又下雨了……妻子咕噥了一句,翻身下床,趿拉著鞋來到窗前,把窗簾拉開一道縫向外望。
路燈橙紅的光里,雨線亮閃閃地斜落著,打在人家的窗子上,打在窗上支起的遮陽篷上,打在陽臺堆放的雜物上,打在樓前物業站一溜平房的屋檐上,滴滴答答的聲音就混響起來。
這幾天總下雨,入春以來雨水咋這么多?哦……怪不得,快清明了,清明時節雨紛紛。妻子又嘀咕了幾句,拉上窗簾轉身回到床上。
就著床頭臺燈看書的李秋生手抖了一下,書上的字一個個都凝固不動了,但他的腦子卻飛快地動起來。一張張不同的臉,男人的、女人的、老的、少的,電影膠片一樣從腦子里閃過,這些臉都無一例外地掛著討好乞求的笑容,這些笑容依次出現,循環演進,他的身子在被子里抖了一下。
妻子扭過頭看了他一眼,是不是該回鄉祭祖了?你有七、八年沒回去了吧?他嗯了一聲。妻子還想說什么,他攔住了話頭,我知道了,知道了,你睡吧。妻子白了他一眼扭回身去。
他的目光越過臥室的門落在客廳那張寬大的皮質沙發上,一個人影站起來,一個人影坐下了,又一個人影站起來,又一個人影坐下了。這些人影都顯得那么畏縮,似坐非坐,似站非站的樣子。
啪!他手里的書落在地上,沙發上的那些人影都不見了,他的眼前干凈了,但他的心里卻亂糟糟的。
過了一天,他接到鄉下大姐打來的電話,埋怨了他幾句,讓他今年回鄉祭祖,不過臨了大姐又說要是忙就明年再說吧。他遲疑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大姐,不過他再三囑咐大姐別把他回鄉的事兒跟村里人說。
放下電話,他的心思又像地下溫泉一樣咕嘟咕嘟直冒泡。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七、八年光景了,爹娘的墳頭他沒再給添一捧新土,那棵他種的柏樹也不知長到多高了,想到這兒,他眼窩有些濕,他咳嗽了一聲,掏出一支煙。
煙霧在他的眼前徐徐飄散,漸漸模糊。一些往事卻在煙霧里漸漸清晰,歷歷在目。
那些年,村上就他一個大學生,就他一個人進了城,村里人嘖嘖的贊嘆聲隔著遙遠的城鄉他都聽得見。他們一個一個來找他,看病的、上學的、找工作的、找對象的……他家成了招待所,他們都坐在客廳那張寬大的沙發上,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同樣的表情,是那種躲閃著卑怯和顯露著討好結合在一起的表情,這種表情就像一把刀子在他的心上割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讓他戰栗,又讓他憤恨。后來,妻子替他擋駕,話也說得挺絕,一來二去,鄉下的人來得少了,不來了,他才感覺家又像個家了。
他是在清明前的頭一天晚上回村的。他把那輛鈦金色的小車停在村口那棵棗樹下,從后備箱里拿出給大姐帶的東西,四處望了望,才往大姐家走。
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照得村路上白花花的,他像是踏著一地的銀子走路。村路上的人家都關著院門,那關不住的狗叫聲從門里傳出來,路旁的棗樹散發著淡淡的香氣,他使勁地嗅了嗅。他有些高興,也有些緊張,不敢在村路上多耽擱,快走了幾步進了大姐家的院子。
見到他回來,大姐嗔怪了他幾句,“還能找到大姐的家門呀,以為你都忘了大姐的家門朝哪兒開呢!那能呢,也想著回來,只是……得了,得了,你不就是怕咱村人麻煩你嘛!現在各家景況都比從前好,說不定你還會求人家呢。他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安排他吃過飯,姐倆又嘮了會嗑就睡了。
第二天天沒放亮他就起來了,大姐也跟著起來了。姐弟倆拎著頭天就準備好裝在籃子里的紙火、供品給爹娘上墳去。村路上不見一個人,他沒有和大姐多說話,拉著大姐走得挺快。大姐以為他祭祖心切,心里挺滿意他。快到村口,他眼尖,看到他的轎車旁站著兩個人,指指點點的,他閃身躲進兩戶人家山墻的夾層里,也把大姐拉了進去。干什么呢,你這是?大姐瞪了他一眼,見鬼啦?他點點頭。去你的,趕快出來,裝神弄鬼的。他往外探了探頭,轎車旁的那兩個人影不見了,只有他的那輛轎車旁若無人地停在那里。他示意大姐走出去,他也跟了出去。
他的腳步更快了,大姐小跑起來。火燒著屁股啦,猴急猴急地!他把大姐手中的籃子接過來,一溜煙跑過村頭那座石橋,又拐了幾拐,爹娘的墳地就出現在他面前。大姐氣喘吁吁地跟上來,沒好氣地罵道,真是個蹩腳鬼,追魂呢!
他一屁股坐在爹娘墳前,他不說話了,大姐也不說話了。山風從身后吹來,掠過那些野草的尖梢,掠過那些草花的花瓣,裹挾著露珠的濕氣和花朵的香味,圍繞在他的身邊。大姐擺上那些水果和花饃饃,又燃著了那些草紙,大姐就哭了。大姐哭著說娘啊、爹啊!秋生回來看二老了,您二老別怪他,他忙,您二老有什么事兒就托夢給我,我來看您二老,嗚嗚嗚嗚……
他哇的一聲哭出來,他的哭聲驚起了不遠處老樹上的幾只烏鴉,那烏鴉嗚哇嗚哇地叫了幾聲飛走了。他也不去抹眼淚,那眼淚流到了脖子里,流到了衣服上,流到了他身下的泥土上。他挺委屈的,他哭著對爹娘說他不是不想回家,他怕,他怕呀……
草紙的灰燼像一只只黑色蝴蝶,飛在他和大姐身邊。他和大姐給爹娘磕了三個頭,大姐把他拉起來,回吧,大姐說。他走近墳前那棵柏樹,輕輕地拍了拍,又抬頭望了望那濃密的枝椏,嗯,長大了,真好!該回家了!
天光像一泓泉水清亮亮的,他有些猶豫,大姐,我去村口開上車這就回家了,你以后有啥事兒就給我打電話,明年我還回來祭祖。大姐狠狠瞪了他一眼,想媳婦啦?大姐家炕頭還沒坐熱呢,就想著回去!回吧、回吧,就當沒你這個大姐!他攤開手苦笑,只好又跟著大姐往村里走。
村路上,村人多起來。一個拾糞的豁牙老頭站在那兒看他、朝他笑。他忘了那老頭是誰,也朝人家笑笑。還有一對小夫妻也挽著籃子,表情悶悶地,從他們身邊過去,都過去了又折回頭來喊,秋菊姐,那是你家秋生兄弟嗎?大姐含糊地答應著。又過來一個領著孩子的婦女,那婦女遠遠地就跟大姐打招呼,秋菊妹子,這是跟誰呀?去哪兒啦?大姐還沒答話,那婦女到了跟前,呦,是秋生兄弟嗎?回來祭祖吧?回頭去俺家里坐,俺和他爹得謝你哩!謝啥呀,鄉里鄉親的!大姐拉著秋生的手趕緊走。快到家門口,又碰到一個黑大個,黑塔一樣攔在路當口。大嗓門炮仗一樣燃起來,俺說村口那車稀罕哩,定是貴人回村了,還真是!秋生尷尬地笑笑,哪里哪里,回鄉來看看。多呆幾天,別急著回去,咱村這幾年的風水也好哩!是好,是好!秋生應諾著,閃過黑大個,進了大姐的院門。
大姐端來一盆水讓他洗臉洗手,然后讓他坐在桌子前的凳子上嗑瓜子。大姐洗過手去了灶間,不一會灶間就有煙氣騰起來。他從書包里找出一本雜志,一邊嗑瓜子一邊看。他看得很幔,那些字總是跳不進他的眼睛里,那些字就擠在一起看著他。院門響了一下,他一激靈,站起來又看不見人,再看才發現是大黑狗在撞門。他在心里罵了一聲。
他又坐下,目光移了不到兩行字,大黑狗又叫起來。院門口站著一個人,向院里張了張,還大聲咕咕咕咕地叫著,叫完就扭身走了。他站起來時,看到的只是這個人的背影,從那洞開的大門里走成一條黑線。別管她,肯定是張奶奶,每天這個時辰都過來找她家的雞,有點神乎乎的。大姐的聲音從灶間傳出來。
他放下書,走到院子里。院子的一角有片菜地,菜牙剛冒出來,油綠油綠的吸引著他的眼睛,他走過去。看了一會兒他有些累,剛想轉身去搬個小凳子,卻撞到了身后的一個人,他嚇了一跳,這個人幽靈似的進來,話也不說一聲,他心頭有些不悅。
來人是個白胖子,一張烙餅臉露在他的面前。穿得挺講究,和村里人的裝扮有些不同。來人嘿嘿地笑著,秋生兄弟,不記得小三子了?那年去你家,嫂子沒讓俺進門,俺后來又去過一次,你們沒在家。俺現在也在城上呢,一個裝修公司里當個小頭頭,嘿嘿,俺也回來祭祖,俺年年都回來,今年才碰上你,俺過來看看。好了,俺看過了,這就走,俺走啦……他還想說點什么,但小三子已經邁出了院門。他的嘴半張著,他聽見有一個聲音被憋在嗓子里,又回旋到胸口,他真的想說點什么。
下午的時候,天陰起來,一層灰云遮在村子上空,他覺得有點氣悶,在院子里坐了好大一會兒才回屋,書也看不進去,那些字靜止在他的眼前,連成一片黑云,也壓在他的心上。大姐叫他回屋躺一會兒,他懶懶地踱回去,一直睡到灶間的煙火又騰起來。
大姐又留他在家呆了一天。大姐出去替他瞅了好幾眼車,說沒事兒,好著呢!鄉親們其實也不稀罕這玩意兒,有幾家也買了“面包”和“客貨”呢。這一天他還是那兒也沒去,也沒人來找他。來了兩個找大姐要花樣的,也是說了幾句話拿著花樣就走了,進門的時候沖他笑笑,走的時候也沖他笑笑。他有點納悶了,看來村里這幾年變化還真是挺大。
坐著沒事兒,他開始回憶這個村子他還有些印象的人,想著想著,就想起了一個人,他的腦子里就飄動起一角紅色的頭巾,還有紅頭巾映襯下的一張笑著的圓臉。“秋生、秋生……”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從那圓臉上桃紅的嘴唇里發出來,響在他的身邊,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抓住那聲音,他抓了兩抓,才自嘲地搖搖頭,那聲音像蝴蝶一樣飛遠了。
吃過早飯,大姐收拾了一些村里的土貨,叫他帶回城里,姐弟倆就出了門。這次他沒有非要等到晚上才回城,迎著鄉村清爽的晨風,姐弟倆并排走在寬闊的村路上。路上還沒有多少人聲。一頭黑色的牛犢拴在粗壯的樹干上,哞哞……地叫喚幾聲。牛犢旁邊蹲著一個男孩兒,好像在拉屎,見有人來,往牛犢身后挪了挪,那牛犢好像被刺鼻的氣味惹惱了,往后退了退,差點撞倒那個男孩兒,嚇得男孩兒哇地一聲哭出來。他和大姐都笑了,那哭著的男孩兒偷眼瞅著他們,嘴一扁一扁地不哭了。
又碰到兩個肩上扛著鐵锨的男人,往河坡的方向去了,隔得遠,只看見他們穿著黑褂褲的背影。路旁一家的大黑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女人出來倒水,正要回去,又轉過身來。我覺著就眼熟,果然是李家兄弟,怎么這就回去?不多住些日子?你姐可是總惦記你哩!他忙呢,城里事由多,都等著他哩!大姐接過話頭,示意他往前走。你忙著,你忙著,回頭送秋生回來去你家串門子。那女人答應著關了院門。
到了村口,他把東西放好,和大姐又說了幾句話,就加了一把油把車開出了村子。他長長地出了口氣,在后視鏡里看了自己一眼,臉色有些陰暗,頭發也有些凌亂,一晚上都沒睡踏實,也難怪會是這幅模樣。過了石橋,有一片草洼地,再往前開,路旁的林子就密起來。高大健壯的老槐樹成排成排地閃到他的身后,樹葉的光影在他的車窗上投下朵朵暗色的花兒。他按下音碟開關,刀郎蒼涼悠遠的歌聲就在他身旁飄起來: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不遠處,一個穿紅色上衣的女人在向他這邊揮手。他想可能是搭車的,往前開了一截,又覺著說不準是干那個的。他把車往路那邊靠了靠想躲過去。那紅衣女人也向這邊橫著跑過來,張開雙臂攔住了車,他氣惱地停下來。
那女人跑過來朝著車窗往里望,然后就笑了,一種親切自然的東西就在那山菊花一樣的笑容里綻放出來。知道你就不認得俺了,把俺當劫道的了吧?哈哈哈……她爽朗的笑聲震得車窗上的花影都好像搖了搖。快下來,俺和你說幾句話。
他有點發懵,愣在了車里,但就一小會兒,他又像春日里拱出地皮的小蟲子一樣復蘇過來。他的腦子里那紅色的圍巾又在飄,飄成一朵桃花、一朵梅花、一朵山茶。春陽,是你?他推開車門走出來,站在陽光里,站在她的面前。是我,你總算想起來了。俺知道你回來了,想去看你,又怕人說閑話。但俺去看了你停在村口的那輛車,俺就覺著你好像坐在車里,和俺說話哩。她頓了頓,臉有點紅,頭扭到了一邊,像望著身邊的樹,又像是望著遠處。從你姐嘴里知道你今兒早回城,俺就等在這里,俺就想看你一眼。她又把目光移回來,落到他的臉上。那目光亮亮的,像是有晨曦落在里面。俺知道這幾天村里人都沒去看你,也別往心里去,他們是怕你誤會哩。他的心猛跳了一下,一股熱熱的氣流向全身擴散,他想他的臉一定和她的衣服一樣紅。這幾年咱村景況好多了,再不像以前那樣了,你以后常回來走走,鄉親們哪能忘了你!好了,快回去吧!她不容他說話,好像還像以前一樣他的心思她都懂,她來看過他了,送了他了,就該告別了。她把他往車上推,他想還是說句什么吧,但最后他什么也說不出來,只好說那好,再見吧。
后視鏡里,她像一樹鮮艷的紅梅站在他回鄉的路上,那抹紅色漸漸散開,融進他身后的朝霞里。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車繼續往前開,拐了一個彎,路面寬闊起來。望著前方,李秋生輕輕地說,明年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