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陳良就紅著雙眼坐在二嬸家的門檻上,望著偌大的沉寂的瓦屋院落發(fā)呆,早年他在這里生活的許多情景都從記憶中紛紛浮現(xiàn)出來。陳良知道,這座村里最大的瓦屋院落本是一個姓李的地主的宅院,解放后才分給像二叔這樣的窮人家的。陳良七歲那年回到芒城子時,這院里還住了十多戶人家,老老小小算起來,足有七八十口人,每天早晨天還沒亮,院里就響起了各家起床開門的吱呀聲,打掃院地的悉簌聲和煮早飯的鍋碗瓢盆碰撞的叮當(dāng)聲,熱鬧極了。特別是夏天的傍晚,大人們從田野里收工回來,家中的老人早已把飯菜做好了,于是各家都把飯桌端出來,放到灶房門前的院地上,一邊乘涼一邊吃喝,嘻嘻哈哈地互相打趣開玩笑。吃完飯后,女人們進(jìn)屋去洗刷碗筷,男人們則坐在飯桌旁燃上葉子煙悠悠閑閑地吧嗒,沐著清清亮亮的月光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些季節(jié)和桑麻之類的農(nóng)事,也說些有趣的舊聞。最高興的還是孩子們,他們十個八個地糾集在一起,院里院外地到處飛跑著,玩著永遠(yuǎn)也玩不厭的“藏貓貓兒”的游戲。有時這些孩子也會跑到閑談的大人中間,踩爛他們的蒲扇或者踢翻他們的茶盅,引得大人揪過他們來,屁股上就是一巴掌,笑罵道,日**,再過幾年娃娃多了,你們還不跑到房頂上去呀!
結(jié)果孩子玩到房頂上去的事沒有發(fā)生,倒是現(xiàn)在院里的年輕人全都走光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守在家里,原來熱鬧非凡的一個大院子竟變得冷冷清清的沒了一點生氣。陳良望著大天亮了還家家緊閉的房門,又望了望對面屋坡上那些朽壞的老瓦和露出的椽子,不覺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了嘈雜的嚷鬧聲,一個男人在村巷里兇巴巴地吼著什么。陳良正要起身出去看個究竟,去地里摘菜的二嬸回來了,對他說,是村長德貴在打他兒子。陳良一怔,德貴當(dāng)村長了?二嬸嘆氣,他當(dāng)村長了,可他兒子卻學(xué)壞了。去縣里讀了三年高中,啥好的都沒學(xué)回來,反倒學(xué)會了吸毒,學(xué)會了偷東西!陳良驚愕不已,他兒子吸毒?二嬸搖頭,那娃娃算是沒救了,德貴把他打也打了,捆也捆了,就是改不了,毒癮一發(fā),就啥都認(rèn)不得了。先是偷他們家里的東西出去賣,家里沒東西偷了,就偷村里的文物。陳良糊涂了,偷村里的文物?村里還有文物?二嬸說,就是前年在南坡挖的那些壇壇罐罐。陳良噢了一聲,不再說話了,止不住想起了他當(dāng)年在芒城子生活時,和他一般年歲的德貴總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問這問那的情景,啥城里的樓房究竟有多高啊,站在房頂上摘得下星星嗎?火車是什么樣的啊?飛機飛在天上會不會落下來啊?等等。于是陳良就決定去看看德貴,看看他吸毒的兒子。
陳良來到德貴家時,德貴已把兒子捆綁在了院中的板栗樹上,娃娃的臉上一邊一個四棱四現(xiàn)的巴掌印,而德貴正噙著淚水蹲在地上揀拾打碎的土陶瓷片。陳良叫了一聲德貴。德貴扭過頭來,很快就認(rèn)出了他,直起腰來抹著淚水說,我昨晚就知道你回來了,正說過來看你呢,沒想到這雜種又偷我的東西!說完就拿眼去恨恨地瞪兒子。陳良看了看他骨瘦如柴的兒子,禁不住說,娃娃還小,不懂事,你不要動不動就捆就打。德貴絕望地?fù)u頭,這種害人的東西,打死他我都不心痛,我心痛的是我這些壇壇罐罐!陳良不覺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這東西很值錢?德貴說,不值錢,但它是我們芒城子村的寶貝!于是德貴就給他講了“芒城文化遺址”的事。
前年冬天,德貴在他家南面的坡地上取土修補院墻時,挖出了一些粗糙的土陶壇罐。德貴起先還以為是古墓的陪葬品,沒有引起注意,及至后來這種古樸的土陶壇罐越挖越多,甚至還挖出了一些尖利的石刀石斧時,他才驚住了,趕急報告了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報告了縣政府,縣政府派文物部門的專家下來一看,立刻傻眼了:挖出來的那些石刀石斧具有新石器晚期的特點!再把那些粗糙的土陶壇罐拿回去用碳十四一測定,竟有四千五百多年的歷史!縣上不敢大意,立即向省上作了匯報。幾天后省上就派了一個十多人的專家小組下來,雇傭大量的村民對南坡進(jìn)行了全面深入的考古發(fā)掘,結(jié)果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內(nèi)就挖出了一個比現(xiàn)在的芒城子村還大的古代人生活的城池。據(jù)專家們考證,這座用黃泥和竹木筑成圍墻的古代城池,是遠(yuǎn)古先民從西邊生存環(huán)境惡劣的高山峽谷往平原遷徙時,在靠山的臺地上修筑的第一個聚居村落,也就是平原上的第一個鄉(xiāng)村。正是有了這個村落作跳板,我們的祖先才得以一步一步地往蒼茫遼闊的大平原深處進(jìn)發(fā),陸續(xù)開發(fā)了大片的田地,修筑了大量的城市,創(chuàng)造了諸多燦爛的文化。可以說,后來這片大平原上的所有人和所有繁榮都是從這里出發(fā)的。
然而讓德貴遺憾的是,這場激動人心的考古發(fā)掘最終并沒有給芒城子村帶來切實的好處。考古發(fā)掘完了就完了,一切都像先前一樣歸于沉寂。就是那些挖出來的壇罐和石刀石斧,文物部門也只挑選了極少一部分完整的有價值的帶了回去,把其他大量的剩余器物一股腦兒地扔給村里,讓村委會來保管,在德貴家的堂屋里堆了滿滿一屋子。德貴心疼這些祖先的遺物,也想給窮途末路的芒城子村找一條出路,便給政府打報告,請求撥兩萬塊錢建一個小型的“芒城文化陳列館”,也像其他地方一樣搞點鄉(xiāng)村旅游,拉動芒城子村的經(jīng)濟發(fā)展。但報告打到鄉(xiāng)政府,鄉(xiāng)上說沒錢,打到縣政府,縣上也說財政緊張,城市建設(shè)都顧不過來,那還顧得了他那些破壇爛罐。這讓德貴很絕望。但讓他更絕望的是,家里竟出了一個敗家子,在一些游村串鄉(xiāng)的文物販子的教唆下,竟隔三岔五地往外偷拿那些較為完好的壇壇罐罐,十元二十元地賤賣給他們……
德貴把陳良帶到了村外的南坡上。坡上還大片大片地遺留著考古發(fā)掘的坑凼,到處散落著一些來自四千多年前
陳良目瞪口呆。陳良感到又一把利刃插在了他心上,他身上的最后一絲精神和力氣瞬間泄漏殆盡。他癱坐在芒城遺址的坡地上,望著蒼涼的故鄉(xiāng)原野發(fā)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