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個夢,夢見的不是周公,而是孔老夫子。
我迷迷糊糊地出去旅游,正對孔廟大殿孔子畫像欲拜未拜之際,忽見寬袍大袖、角巾布履的他悠悠落到我面前,仿佛見了老熟人一樣說,終于見到你走出“獨步齋”了,聽說你也曾拿我的語錄來說事,正想找你切磋切磋哩。我知道有人講孔學惹麻煩,忙邊走邊說,你是上智,我乃下愚,開什么玩笑?他見我想借故脫身,趨步向前又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嘛,何故推辭?這時,游人見狀迅疾圍攏來,我料擠不出去,只好站定,想聽他如何說道,再作理會。
他開門見山就是一句:二千五百年來,一下反孔,一下又尊孔,我成了玩偶嗎?只恐才疏學淺,我吱唔著。他漸漸怒形于色:過去的事倒也罷了,可氣的是現在有人念歪經,把“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的“小人”說成“小孩子”。你們的魯迅早批過,質問我所說的“女人”是否包括我的母親,使我啞口無言。但我再老朽,也不至于把小孩當“小人”,難道真的一點不懂未成年人保護法嗎?你贊同這種說法嗎?當然不贊同!這回我斬釘截鐵地答。圍觀的游客也相繼有人大聲說:我們也不贊同!孔老夫子臉上露出幾絲笑容。我趁勢說,不過我人微言輕,所見未必有人肯信,人家手頭可拿著高職稱的紅派司啊!孔老夫子聽了又怒形于色:這又怎地,吾乃學無常師,且無燙金文憑,他們不是也靠我混飯吃嗎?螞蟻哪敢與泰山比喲,我于是又吱唔起來。
有個大膽的青年見他夫子自道,大聲椰揄說,喂,老夫子!聽說你到衛國時,曾去參拜衛靈公的夫人南子,她可是一個有淫行的人啊;把你這段風流韻事講出來大家聽聽好嗎?好幾個青年游客也一下起哄:好呀,說來讓我們也開開眼界……孔夫子一下漲紅了臉,激動得胡須打顫:那是古禮必行,不得已之事;當年我就向我的學生子路講清楚了,并發過誓的,
怎么現在你們又……真乃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情急之下,他竟猛咳起來,微弓的腰背,劇烈地抖著。圍觀者越聚越多,同情、疑惑、木然的都有,有兩三個戴墨鏡的還掏出了紙筆。
我怕他由此血壓陡升,就好言相勸:你老也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何必氣成這樣?反正就那么回事,何況又是她主動邀請你,不怕有人再亂說。不想,有個近在咫尺,銀髯飄拂的老者接過我的話把說:話雖如此,你也不得不設防啊,連司馬遷那樣蒙受大辱的史家,都有人說他為“二奶”叫屈,問二奶維權有多難?孔老夫子聽了,沉吟良久。我正欲再說點什么,只見先前帶頭揶揄他的那位青年提高嗓門說:這老先生說得在理,以前是我們這些后生不明真相,但你也管不住又有什么人出來,戲說“孔夫子也愛美眉”,編排你還同南子上過床,那就更是斯文掃地,還貽誤子孫!先前跟著起哄的幾個青年見此也一反常態:對呀,老夫子你不得不防呀!
孔老夫子一下又激動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走,你帶我到法院去,我要指控那些既要吃我,又要污我的掮客,維護我的名譽權!我一向膽小,最怕見官,忙說,不,不,要去你自己去!可孔老夫子死死把我拽住,不知這個學稼不如老農種菜不如老圃的教書匠,何以來這么大的力氣。我一個踉蹌,幾乎跌倒,驚恐之余,發現自己睡在床上,心跳不止,毛巾被角不知何時纏住了手臂。
我說過,我做了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