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跟著我們上了從成都到瀘州的長途汽車。我終于數清了他們。
他們一共是九個:兩個婦女和五個男人,還有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那時候,我終于弄清楚他們是一伙的了。那時候,我才弄清楚,他們是一伙的。
他們是一伙可怕的人。就說那兩個孩子(那七個大人,我不想說他們,他們沒有什么好說的,他們看上去是極其普通的人,同大街上來來往往的成群結隊的騙子、小偷、強盜和殺人犯,沒有什么兩樣。讓他們見鬼去)吧。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可怕的小孩。女孩的臉長得干凈秀氣,是我的記憶中最美麗的臉,兩只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圓又亮,但是時刻充滿著哀傷;身材瘦高,已經顯示出苗條和婷婷玉立的味道了,但是沒有手臂,一只也沒有。男孩長得又矮又瘦又小,仿佛從此以后就永遠也長不大了,因為他的頭頂上、臉上、胸口上、肚子上、背上、手臂上、手上、腿上、腳上、渾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滿是令人恐慌得一眼也不敢看的傷疤,有的部位的肌肉——不——傷疤,還一股一股地糾纏著,像是一條一條本該埋在土里的沒有人能夠理清的樹根。他赤裸著身體,有意把他的傷疤露出來給人們看,讓你害怕,引起你的同情。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我都不知道他是怎樣弄成那樣的,我只看了他一眼,就認為是看到了一個活鬼,我嚇得整個身子都軟了。我不相信世界上居然還有這樣的人存在,而且就在我的眼前:一個婦女無動于衷地抱著他。看婦女的樣子,就像是抱著一個木偶,雖然她做出又悲又怨、絕望甚至于無望的表情,然而從她的眼睛,我可以肯定男孩不是她的孩子。那個女孩一直緊跟著另一個婦女,她們在汽車上也緊挨著坐在一起,但是,我左看右看,仍然感覺得她們根本就不是母親和女兒的關系,因為我看見,婦女不止一次狠狠地擰女孩的腿。婦女每一次狠狠地擰女孩的腿,女孩的眼睛里都會盈起一汪亮晶晶的水。她還不敢哭,總是要過了很久很久,她那眼睛里的水,才會自己消退。我認為,再也沒有比看到一個女孩想哭又不敢哭,更令人痛苦的事了。你認為呢?只是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會在一起?
直到十年前,在我突然決定寫這篇小說的前一天,我才明白,我明白得實在是實在是太晚了,就是說,這整個的事件,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就是說,這篇短短的不到五萬字的小說,我已經寫了整整十年了,還無法寫完。
十年前的一天傍晚,就是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拿哥哥的說法就是太陽要死了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買了一張街邊的小報。我是從來不看報紙的,尤其是街邊小報。我認為報紙上登的事全是胡編亂造,騙人的。也許是因為天色已晚,又開始刮風了,看到賣報的老人還有一大堆報紙沒有賣完吧,我就買了一張。以前,我天天在那個時候經過賣報老人的報攤,從來沒有動過什么同情心,可是那天,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動了。我甚至還想,假如老人是我的父親,我決不會讓他在那個年歲了(他看上去最少有七十五歲),還出來賣報紙。忍不住,我就多看了他幾眼,我發現他也在看我。他問我:買一張嗎?買。我回答。什么報?隨便拿一張吧。好哩。他說。他順手就給了我一張。我站在他的旁邊就看了起來。我之所以沒有立刻離開,是想看一會兒報紙后,再給他說幾句話。我想了解他的家庭情況。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我突然間就莫明其妙地想要他做我的父親。我看他的樣子挺慈祥的。
我還記得那時候的父親的樣子,我想,父親老了會和賣報老人差不多。他一直都是一個沒有主見的、很隨和但是又難得一笑的人。他什么事都聽母親的,看得出他很愛母親。他是一個沒有文化的人。他是一個進城(背井離鄉,從遙遠的西南:四川省瀘州市敘永縣的一個邊僻山村,到遙遠的東北某座城市,我推測是黑龍江省的省城的哈爾濱市,從我們坐火車的時間判斷)打工的農民。所以,我們不能對他要求太高。后來,我回憶起他其實是很疼愛我們的。真的是。他就是因為我們才和母親一起背井離鄉外出打工的。他不愿意他的孩子生在老家那種貧困的地方。當然,他們的外出,也許是母親的主意。我曾經不止一次聽母親說起過她喜歡雪。我想起母親還曾經對我說過,她嫁給父親的條件就是要父親帶她去北方看雪。
母親和我一樣,是一個有一些幻想和異想天開的女人。我當然更記得起母親的樣子。你肯定已經看出來,我和母親,要比和父親親些。
這么多日子過去了,我一直沒有真正離開過他們(父親、母親和哥哥)片刻。
那天傍晚,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拿哥哥的說法就是太陽要死了的時候,我站在賣報老人的跟前,雙手捧著報紙,卻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由賣報老人,我想起父親,再由父親想起母親和哥哥,想起我們一家人的那惟一的一次回老家過年的經歷。
賣報老人見我亂翻報紙,就指給我看一篇文章。你看這篇吧,他說,我看過的,挺慘的。都什么世道啊,賣報老人感嘆道,唉,這事……
聽賣報老人這么一說,我就看了。你猜,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什么?我看著看著,就蹲在了賣報老人的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失聲痛哭開了。
賣報老人立刻慌起來,他趕緊扶我:閨女,閨女,你看你,看一個報,還哭得這么傷心,值得么?
他不扶我還好,他一扶我,我干脆就徹底軟在了他的懷里。最后,是他把我送回的家。
從那開始,他就在我的家里住了下來,因為我躺在了床上。我在床上一動不動躺了七天七夜。丈夫要上班,女兒要上幼兒園。他只有留下來照顧我。
他就真的成了我的父親。
我看到了關于二十年前發生的那件事的結局的敘述。當然,文章主要不是寫那件事的。文章主要寫的是關于一個女兒失而復得的事。寫文章的人就是當初賣紅色塑料盆給母親的那個長江邊上的雜貨鋪的老板。他目睹了我和哥哥坐進紅色塑料盆,被長江遠遠地帶走以后發生的事。
那是一件什么樣的事呢?我真的非常不愿意相信——事情——就像文章上寫的那樣發生了。
但是,我又不能不相信。最起碼,這也是一種可能。
那天的晚夜已經很深了,長江邊上的雜貨鋪的老板還沒有關門,是因為他在等他的離家出走了(或者說突然失蹤了,更準確)的女兒回來。他已經那樣夜夜開著店等了她三年了。他的妻子外出找女兒,也去了三年。妻子每天晚上十二點鐘,都要給他打電話,匯報找女兒的情況。妻子的腳跡已經遍及了我們的祖國各地。作為丈夫,為什么他不去找女兒呢?因為他不能走路。他的兩條腿站不起來。他的腿已經不是腿了。他的腿被汽車壓碎了,就是為了找女兒,急昏了頭的他,讓一輛載重卡車,給撞了。他已經成了一個廢人了,但是為了女兒,他還在苦苦地支撐著,因為他一直相信他的女兒一定還活著。他的女兒正在某個他和他的妻子都不知道的地方受難受苦,正在期盼著等待著他的援救。就這樣,他熬過了三年。
三年,而且是這樣的非同一般的三年,多少個日日夜夜,多少個分分秒秒,都不能按照常規的計算法則簡單地計算。親愛的朋友,要怎樣才能一點一滴地過過來啊?你說。
然而,奇跡就在那天夜里發生了。奇跡,是在我和哥哥都坐進了紅色塑料盆之后,發生的。
我在這里只能說是奇跡。對于那個長江邊上的雜貨鋪的老板來說,的確就是一個奇跡。一個讓人痛不欲生的奇跡。一個可怕的奇跡。是的,就是那樣,你猜得很對,那個失去了兩只手臂的可憐的女孩就是長江邊上的雜貨鋪的老板的女兒。整整三年了,她還記得她的家。她牢牢地記住了她的家。她一刻、一分、一秒、半秒、一百分之一秒、一萬分之一秒,也沒有忘記過她的家,她的最最最親愛的爸爸和媽媽,她的整個的、再也沒有了的、一夜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快樂的童年時代。她離家出走——不——被人拐騙的時候才六歲,那時候她已經九歲了。被人拐騙之后幾經倒賣,她落到了那一伙惡魔的手里。他們活生生砍斷了她的雙臂。那個可怕的男孩也是他們偷來的。他們偷他的時候他還很小,還不到兩歲,那時候,他還不到四歲,他根本記不起他的家在哪里,記不起他的爸爸和媽媽長得什么樣。他本來是一個漂亮健康可愛的男孩,是他們在他的身上制造出的傷。他們燒他、燙他、用硫酸腐蝕他。他居然還活了下來。他能夠活下來也是一個奇跡。在我們這個社會,到處都是奇跡。
雜貨鋪老板在母親去他的店里買紅色塑料盆的時候,就偷偷地打了報警電話,只是警察來得晚了一點。我們的警察總是在一些關鍵的時刻晚點,這是可以理解的。誰叫人家是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的警察呢?警察們來了就已經不錯了。警察又不是只為你一個人服務的,又不是你一個人的警察。再說了,警察是你養得起的嗎?警察的脾氣大,你不是不知道。警察來了,已經非常看得起你了。你難道還能有別的要求嗎?對于警察,我們的國家的權力機構的象征,你竟然敢有要求,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吧?你以為你是誰呀?親愛的朋友啊,親愛的警察呀,請你原諒我的這一段議論吧,你看到最后你就知道了。如果編輯老師愿意發表這篇小說,也請保留下這一段議論。因為這樣議論,我是有足夠的理由和依據的。
經歷了女兒失蹤的事件后,雜貨鋪老板練出一雙金星火眼,他一眼就看到了問題的所在:一瞬之間,他就明白,我們一家人遇到了天大的麻煩。他毫不猶豫地立刻就報了警。
在哥哥和我一前一后坐進紅色塑料盆以后,那一伙人包圍住了母親和父親。一個男人,就是在火車上給父親一棵煙抽的那個人,揪住母親的脖子。他質問母親為什么要叫喊,壞他的生意。原來在火車上,在那個男人掏父親的錢的時候,母親尖銳地叫喊起來。母親叫喊抓小偷。母親的叫喊引來了火車上的警察(原來火車上的警察就是火車上那些穿一身綠顏色的衣服的人,那個胖一點老一點也難看一點的,和當初那個來我們家,總是對著母親不停地抽動他的兩瓣白生生的屁股,也穿著一身綠顏色的衣服的人,長得實在是差不多。他們太像是一個人了。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們就是一個人哩)。警察抓了他們。警察收走他們身上所有的錢后,又放了他們。不知道為什么火車上的警察要放他們?難道說警察和殺人犯、強盜、國家的敵人們,真的是如謠言所謠傳的一樣:是相互勾結的一伙?是警匪一家親?反正,那一伙人,他們交出身上的錢,他們就獲得了絕對的自由了。他們絕對自由后,就從從容容地理直氣壯地跟隨著我們。
萬般無奈之下,母親和父親緊緊摟抱在一起,雙雙投河自盡了。
在母親和父親緊緊摟抱在一起雙雙投河的時候,那個女孩瘋狂地朝雜貨鋪跑了過去,并且一邊跑一邊叫喊:爸爸!爸爸!救命!我是丹妮!我是丹妮!……
在女孩的叫喊聲中,雜貨鋪老板,已經被載重卡車壓得連步子都邁不開,路都走不動的雙腿,突然間就充滿了力氣,他奔出雜貨鋪,迎住了女兒。
等那伙惡魔逼死母親和父親,再追趕過去,已經徹底來不及了。
因為警察終于趕到了。這是我的老家的城市:四川省瀘州市的警察。
這次警察有沒有再放他們,我就不得而知了。
誰能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