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小說/張中信)
二表叔的憧憬
在這塊水泥澆鑄的土地上,是不會生長出莊稼的。二表叔一邊念念有詞的叨咕著,一邊腳步匆匆的奔走。
我鄉下的二表叔寧愿棲身在白天照太陽晚上露月亮的工棚,也硬是不肯離去。只要有棲身的地方,打工的事慢慢再說。只要有打工的地方,錢掙多掙少以后再說。二表叔整天都要念叨著這句話。
拖著一雙老寒腿的二嬸需要錢治病;佝僂著羅鍋腰的順子表弟需要錢娶一房女人。二表叔從十七歲起就開始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在那一畝三分地上倒騰,二表叔早已把自己佝僂成一張犁地的彎弓,幾十年的寒暑就這樣從他的犁頭間悄然翻過去。
二表叔當過勞模、戴過大紅花、還當過積極分子。總之,那些年 ,只要農民可以擁有的名譽,二表叔都享受過。可是,命運似乎總是跟他過不去,二表叔的起早貪黑和拼命勞動,除了撿回了一個雙腿病得像向日葵桿子的老婆,勉強搭起了一棟破朽的柴房可以遮風避雨。可他的上下衣服口袋里幾十年如一日,老是空空蕩蕩的。
很多時候,二表叔都想仰面問天,政府連皇糧國稅都可以全免了,為啥子就壓不住那瘋牛似的種子、化肥和農藥的價格呢?可誰會在意二表叔這個卑微的鄉巴佬的詰問?那天,當他實在忍不住要找賣化肥的那個結巴子給個說法,卻被那個滿臉虬毛的結巴子一掌兇爆爆的推了個“狗搶屎”,兩口焦黃的門牙從此再也沒回到他的嘴里。雖然有同伴的犟牛子用拳頭幫他找回了面子,逼著結巴子答應用十斤化肥做賠償,二表叔卻從此說話變得豁牙漏氣。
這些年的政策似乎越變越好了,犟牛子進城打工才三年,便買回來一臺拖拉機;志娃子在鄉場鎮上當“鏟鏟客”,居然鏟出來一座磚房子。更不用說那些剛剛讀完初中就摔下書包跑進城的娃子們,他們那一個回來都把自己的衣服口袋撐得滿滿的。
野茶灞的好多人都進城打工打發了,走投無路的二表叔無奈之下也要進城。他一邊心中念叨:只要找到了棲身之地,就不愁掙不到錢。而今的二表叔雖然兩鬢蒼白,他卻始終堅信自己渾身還有使不完的力氣,他對自己的身體充滿自信。
城西的天地空曠而高遠,奔忙中水泥森林叢中的二表叔越來越迷茫而無奈。二表叔天天起早貪黑都攆著拔地而起的高樓奔走,他怎么也不相信這座人滿為患的大城市會讓他無處發揮自己的渾身力氣。
只要堅持下去,就會找到活兒干。只要有活兒干,就不愁掙不到到稀飯錢,也就不愁家里的老婆孩子沒飯吃。他相信自己的腳印一定會留在這座城市的。
好多天過去了,二表叔也沒有停下那雙疲憊奔走的腿,他始終對都這座城市充滿著希望和憧憬。
奶包娃兒的牽掛
鳥瞰城市。城西大道上的車水馬龍就像蠕動的甲殼蟲,行色匆匆的人群仿佛螞蟻搬挪動。每當這個時候,站在三十五層高樓的露臺上,奶包娃兒的心中隱隱充滿著一絲絲愜意。
我只是一只城市的鳥兒,我可以看見這座城市的天地,卻怎么也看不透這座城市的風景。奶包娃兒給她遠在野茶灞的新婚妻子發著浪漫的短信。一想到妻子收到短信時紅撲撲的笑顏,奶包娃兒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情不自禁的有了一點沖動。
奶包娃兒初中畢業那年才是十六歲,就撂下書本跟著野茶灞的打工人群來到這座城市。先是打小工,后又學車工,最后才終于學會泥水工。連續打了五年工,奶包娃兒省吃儉用掙二十萬,原指望回野茶灞蓋一棟城里人住的那樣的房子,可寡居的老娘硬是逼著要他成親。直到把那個叫小雪的女人娶進門,奶包娃兒才突然發現,自己腰包里原來鼓脹的二十萬元已經失去了大半。
躺在熱熱的被窩里,奶抱娃兒抱著新過門的妻子,怎么也纏綿不盡。特別是銜著妻子那一撅一撅的小嘴,每次都咂巴得奶包娃兒熱血噴漲。奶包娃兒覺得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妻子的熱被窩才是最好的港灣,他開始沉醉在幸福的溫柔鄉了。好多次,奶包娃兒都睡到太陽都曬著屁股了,還沒有起床的意思。惹得他那寡娘一個勁的在院子里哀聲嘆氣。
日子在奶包娃兒跟妻子小撅嘴的咂巴中慢慢過去。有一天,當奶包娃兒去板板橋趕集時,猛然發現自己腰包離得票子越來越吃癟。奶包娃兒的興致一下子沉入了谷底,他感覺到自己心中的焦急。沒辦法,奶包娃兒只好一步一回頭,離開了野茶灞,離開了小撅嘴的妻子。他不得不再次回到這座可以讓他掙錢養家糊口的城市。
在城市打工的這些年,雖然頭頂上的高梁花子還未曾脫落。可奶包娃兒已覺得自己已經是這座城市的一份子,因為他心中始終有一份期待,那就是做一個城里人,哪怕只做一個掙不到很多錢,也不會被人瞧得起的城里人。在高高的樓盤上,奶包娃兒一邊心曠神怡想著新婚妻子的鮮嫩肉體,一邊呼哧呼哧的為高聳入云的樓盤使勁的涂抹灰漿水泥。
每天爬那高聳云霄的腳手架的確有些累。可是只要一想起妻子小雪那鮮嫩的胴體、小撅的嘴巴,奶包娃兒便渾身充滿使不的力氣。
奶包娃兒一邊追著城市的樓盤奔波,一邊像候鳥一樣遷徙著自己的住地。我要掙好多好多錢,我要給小雪賣幾件城里女人那樣的新衣。奶抱娃兒想到這里,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
這天,妻子突然發來短信說,她好想奶包娃兒,她想要天天跟他在一起,她也要來這座城市。奶包娃兒高興得就像一頭發癲狂的公狗,一連好幾個晚上都在工棚里興奮得蹦進蹦出,無法入睡。
熊阿大的饑渴
呼嘯的北風撕扯著阿大單薄的衣衫,城西的夜晚除了有氣無力地路燈昏昏的睜著眼睛,整個工地一片死寂。
民工熊阿大卻呆呆地站在工棚外發愣。他一遍又一遍撫摸著自己的臉頰,回味妻子菊花那驚心的一吻。熊阿大和妻子結婚已經快一年了,就是在這座城市打工,已經將近大半年了。
熊阿大帶著妻子菊花進程的時候說過,不出半年他一定會為妻子租一套房子,夫妻兩住在一起。時間一換就過去了半年,熊阿大終日拼命的用勁干活,可工頭老賀總是推三阻四的壓著工錢,不說個所以。
因此,熊阿大跟妻子只能各自住在自己的工棚里。那個兩層樓高的工棚,就像一溜參差錯落的牲口棚子,矮矮的匍匐在高樓大夏的根部。熊阿大天天都可以看見妻子,卻不能和妻子天天睡在一個熱備窩里。同在一個工地勞動,同在一個鍋里舀飯吃的夫妻,卻咫尺天涯般過著牛郎織女的日子。
這樣的日子,熊阿大好不習慣啊!自從跟菊花結了婚,他們就從來沒有分開過。有著只不過是個權宜之計,等工錢發料,我們就租套房子搬出去。熊阿大一個勁的為妻子菊花寬心,他信誓旦旦的拍著自己的胸脯子。
才開始夫妻分居那陣子,熊阿大還覺得新奇刺激。可才過了不到半個月時間,他便覺得自己的身體像灌滿了高壓的水龍頭,每天夜里都情不自禁的要沖毀自己脆弱的防波堤。白天,他還可以讓勞動熄滅自己心中騷動的欲火。可到了晚上,熊阿大的腦子里揮之不去的都是菊花那滑溜的酮體。好多次,熊阿大都夢見撲在菊花那飽滿結實的身子上,醒來卻老是抱著鋼筋工劉大嘴那惡臭的下肢。
熊阿大覺得自己的身子像火一樣在燃燒著,燃燒的身子也老是壓得工地上的那架破床,像個害了癆病的廢人,呼呼隆隆的上氣不接下氣。為此,熊阿大成了整個工棚的男人們取笑的把戲。
那天,真是老天作美,轟轟隆隆的刮起了風下起了雨,工地出現了暫時停頓。工地上的人們都趁這個空檔,吆三喝四的趕卓公交車進城去辦事。熊阿大哪里都不想去,他只想菊花的身子。熊阿大實在忍不住了,便麻起膽子往菊花的工棚竄。可是,當他剛剛按住菊花的身子,還沒來得及把它壓在身下,便被鄰鋪的那個綽號“二百五”的陜西老女人的一聲呻吟,驚嚇得全身抽筋。
急急沖沖里,菊花使勁在阿大的臉上吻了一口!幸好臉頰上還留有菊花匆忙中的時尚一吻,否則,熊阿大簡直不知道自己該怎樣活下去?
一連好幾天,熊阿大都嘿嘿嘿嘿的自言自語,反復撫摸著自己被菊花吻過的那半邊臉頰子。熊阿大下定一千個一萬個決心,一定在下大力氣多掙點錢,想辦法租一套可以讓自己和妻子菊花可以安身立命的房子。
阿翔的愛情
城西的工地。一溜溜、一串串、一灣灣的工棚像呼倫貝爾大草原上的蒙古包,一個接一個地錯落成行。工棚里,三三兩兩進出著戴著黃色安全帽的男人和女人。
野茶灞出來的阿翔,年近三十歲的磚瓦匠阿翔,一個至今還打著光棍的農民工阿翔,一不留神地便遭到一支操著河南腔的女丘比特的猛烈射擊。
阿翔是個心高氣傲的男人。而今的阿翔,雖然有些大齡青年的遺憾,可他總感到自己長得牛高馬大,棱角分明的五官招人眼目,就是走在這座城市的大道上,至少也還算是城西的帥氣吧。
于是,阿翔一次有一次抬高自己找女朋友的定位。這些年來,工地上也一茬又一茬來過好多有誰色的女子,可每當阿翔的眼神瞟過女工棚里那些水嫩的妹子,每次都被她們倦怠的眼神所喪氣。阿翔簡直有些傷心欲滴,難道踏遍這座城市,就找不到一個可以讓自己歡心的女人。
其實,阿祥當初在板板橋讀初中時,曾經暗暗喜歡班上一個叫做花的女子。那朵柔弱的小花,就像一束馬尾巴草,多少年過了都癢癢的撓在阿翔的心里。可是阿翔沒等到花朵開始綻放,花的命運出現了轉機,她和她改嫁的母親走進了川西的這座城市。因為花的離開,阿翔很長一段時間都變得神情落寞。也許,那就是阿翔的朦朧初戀吧。也更使他下定料一定要到川西這座城市來的決心。
但是,阿翔在這座城市打了整整十年工,卻再也沒有看見過花的影子。花肯定早已經嫁人了。阿翔無數次的在心中掂量這種猜測。
沒有花的歲月里,阿翔還能收獲愛情嗎?就在阿翔快要絕望時,工地上那個操著一口河南腔的女人突然拋過來一根橄欖枝。不知為啥?阿翔情不自禁地便一下子自投了羅網,全身心跌進了河南女人敞開的溫柔陷進。
我喜歡這座城市,我需要一個女人,一個可以在這座城市相守的女人。阿翔自我安慰,也自我憧憬,自從抓住了那個河南女人的橄欖枝以后,他開始不斷為自己的心高氣傲降溫。
河南腔的女人身材雖然有點水桶腰,個子雖然有點像三寸丁,年齡雖然早已成剩女型,可她對自己還算溫柔體貼,也還沒一往情深。特別是她那嗲聲嗲氣的語氣,常常攪得阿翔渾身乏力。阿翔這樣一想,心中又開始咚咚的發抖,手中的磚刀便一個勁嚯嚯發力。
阿翔的心中開始充滿美好的企盼,他一直在自我安慰:這座城市沒有白來,總算搞到手了一個河南腔的女人。
拴鋼筋的劉大嘴
家住野茶灞。鋼筋工劉大嘴,一個靠打工活命,一個靠打工掙錢養家糊口的農民。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二十年,劉大嘴就像一顆不生銹的螺絲釘,他把自己的血汗和青春全部釘死在城西那一片高樓大廈里。
當年,劉大嘴不過三十來歲,雖然嘴巴很大,但身子很輕。現在劉大嘴嘴巴還是那樣大,身子卻變得佝僂了。讓劉大嘴奇怪的是,這座城市就像一個水腫病人,二十年間,腰桿粗壯了一圈又一圈。劉大嘴跟屁蟲似的從城內修到城外,把鄉村變成農村,卻始終無法把自己變成一個城里人。
讓一部分樓盤先站起來。這些年,城市化的步伐跳躍式的席卷著這個西部天府的重鎮,于是,高聳入云的樓盤你追我趕的開始向鄉村擴張。劉大嘴已經記不清自己先后參與修建了好多樓盤,他只記得掌握他命運的工頭,長著肥肥廋廋的身材,操著奇奇怪怪的腔調。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在下屬的打工者面前,常常喜歡黑唬著臉色,裝成一副死了娘老子樣的悲戚。
劉大嘴很多時候只得自己苦中作樂,他一邊振振有辭地對著空曠的天空自我打趣,一邊把破風車一樣的身子死死地捆在第二十八層的鋼筋水泥上。
如果一定要說劉大嘴的優點,那就是他的骨頭比鋼筋還硬。但相對于哪些進城打工的人們來說,劉大嘴的渴求卻比樹葉還輕。劉大嘴不需要更多的錢為自己治病,他已早就沒了老婆。在老家野茶灞他最牽掛的就是,家中還有一個瞎眼的老娘和大腦癡呆的兒子。
很多時候,劉大嘴覺得自己的生命輕飄就像一縷清風,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飄散成一團烏云。劉大嘴很害怕,沒了他的世界,野茶灞家中的老娘和癡兒,他們的人生將面對怎樣的悲戚。
那天,一陣悶雷響過時,城西的天空裂變成一團血紅的火燒云。正在作業的劉大嘴還沒明白是咋回事,身體便像一片羽毛樣飄然墜下。在二十八層大樓的底下,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劉大嘴轉眼間就裂變成一灘血跡斑斑的警示牌……
一張死亡的通知書。一個粗陋的骨灰匣。一筆可伶的撫恤金。一群無助的同路人。
在回歸故鄉的路上,劉大嘴的靈柩輕飄得讓這個世界欲哭無淚。
洗腳的小敏
十五歲的小敏。開始用自己稚嫩的雙手搓洗著那些油頭粉面們臭氣熏天的腳丫子。
小敏很小,小的還沒舉行成人禮。但她不得不放下手中的課本離開野茶灞,因為他的母親在半年前變成了一個瘋癲的女人。家里還有三個妹妹,小敏才八歲的時候,就開始帶嗷嗷待哺的妹妹。妹妹們越長越大,小敏卻越長越小,因為她的發育身子始終被妹妹悶得身體墜壓著。
小敏也有過童年的幸福,那就是他暖暖的躺在奶奶的懷抱。那個時刻,她才真真感受到了什么是童年的溫馨,特別是奶奶為她搓揉腳丫時的幸福感。
但小敏卻偏偏沒有這個福氣,他不得不跟隨野茶灞的叔伯嬸娘沒來到這座城市。小小的年紀,柔弱的身子,小敏能做啥子啊?幸好有好心的三表嬸做主,把她送到了這家洗腳房。
噼噼叭叭的**與敲打,呼哧呼哧的喝茶和洗腳。多少年來,已經讓這座休閑的城市變得睡眼惺忪。盡管別人中終日里精神煥發,小敏卻總覺得自己的瞌睡整天掛在眼皮上,身子骨也被繁重的勞動,一遍又一遍湮沒在那些臃腫身體們的鼾聲里。
那天,那個醉熏熏的酒糟鼻子居然對小敏動手動腳,把自己發著惡臭的腳丫子在小敏的下半身胡蹬亂踢。嚇得小敏哇哇哭叫,大放悲聲。可酒糟鼻子卻用粗短的手指,指著小敏大耍淫威。末了,洗腳房的領班把小敏狠狠呵斥了一頓,才留住聊那個酒糟鼻子。
小敏上上心心的哭了,她好想奶奶啊,如果她還在的話,小敏也可以撲進她的懷里。可奶奶已經沒了,小敏除了嘩嘩啦啦的眼淚,便只有恣意無助的飲泣。
時間一天天過去,小敏還是小敏。小小的身子,柔弱的身心。一雙通紅的小手,發面饅頭樣膨脹。小敏吃力地搬動洗腳木桶,一次又一交地把別人的雙腳放在浸泡藥物的地方,強忍住自己心中的淚滴。小敏知道,如果離開了這個地方,她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養活自己?
早晨從中午開始。晚飯當成午飯來吃。小敏的生物鐘已經紋亂成北美洲的時差。
當她終于拖著散架的腰身回到宿舍時,才發現至少有半個月時間,自己的雙腿沒有被洗腳水浸泡過。她感到自己的腳丫子也想那些腦滿腸肥的洗腳人一樣,開始散發出怪怪的腳臭氣。
小敏一邊安慰自己一邊猜想:幸好自己的這雙手還在天天被藥水浸泡著。不然的話,真不知到要骯臟成啥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