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胎婦人李二嫂要過河,其實這條河溝只有兩三丈寬,名叫喻嘴河,離堯壩街上不過一里路,過去有座石橋,可是昨天石橋不知被誰掀掉了兩塊橋板,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小木船。撐船的是朱二麻子,平常嘴巴臟得臭不可聞,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還沒有討到老婆。他聽說這里的橋垮了,就把自己的打漁船從下游劃到這里來,找兩個零花錢。
“你要過河嗎?上船吧。”朱二麻子從破船里鉆出半張麻臉來問。
“是要過河,哪個背時(可惡)的把橋都掀了,要遭雷打!”年輕婦人邊罵著,邊挺著大肚子小心地上了小船。
朱二麻子看那婦人時,眼前一亮。這婦人雖然挺著大肚子,但任然不失風(fēng)韻,瓜子似的臉,清秀的眉毛和明亮清澈的雙眼,去粉飾,素打扮,頭上烏發(fā)在陽光下顯得十分亮澤,步履沉穩(wěn),體態(tài)端莊,手提竹篼。讓船夫子看得呆了……
船夫子正要與之搭話,突然岸邊竹林中急匆匆又走來兩人,邊走便喊:“船老板慢點,我倆要過河。”
朱二麻子一看,是兩個衣著華麗的人在招呼他。他心中大喜,今天生意這么好,該發(fā)個小財了。
上來的兩人不知是誰家少爺,不過聽聲音應(yīng)該是這附近的,其一是小白臉,文質(zhì)彬彬,瘦瘦弱弱;另一位是小黃臉,身強體壯,牛高馬大,他倆上了船,小船搖晃了幾下,船夫子便去收跳板,拔豪桿,同時問道:“二位公子從哪里來?”
“我們到鼓樓山去來,來時走的是下面,過去這里有橋,可是怎么壞了?”小白臉問。
船夫子說:“不逑曉得,我都是才聽說這里的橋垮了……”他反問二人,“你們是堯壩街上的么?”
“枉自你還在這里撐船,連我哥倆都不認識。”黃臉不屑一顧地癟了一下嘴巴。
“嘿嘿,小的在外面混了幾年,才回來不久,有眼無珠,得罪、得罪。”
兩位公子不再理會朱二麻子,把眼睛滴溜溜地盯著貌美的懷胎農(nóng)婦。心想,這是哪里掉下來的美女,可惜已經(jīng)有了主兒了,要不然……兩人想入非非。那文質(zhì)彬彬的小白臉突然搖頭晃腦地念起打油詩來:
筆兒尖尖,硯臺兒圓圓,
詩詞歌賦掛嘴前,
進京去趕考,
必中文狀元。
他邊吟誦邊色迷迷地瞟女人。
那黃臉本來是習(xí)武之人,但也讀過幾本書,不甘落后,也按韻湊上幾句,還邊吟邊比劃:
箭兒尖尖,弓兒圓圓,
躍馬揚鞭到面前,
進京去趕考,
必中武狀元。
他比劃吟唱完畢,也意味深長地瞟了女人好幾眼。那自稱要中文狀元的小白臉拍了兩下巴掌,喝彩叫好。
船夫子心想,便宜和風(fēng)光都得你兩個家伙占了,你倆逞啥子能,不就多喝了點墨水嗎?這女人本是我最先見到的,什么詩詞歌賦,呸!不就是“尖尖、圓圓”嗎。老子也會,于是隨口扯著嗓子唱道:
桿兒尖尖,船兒圓圓,
石橋垮了到面前,
給我親一下,
過河不開錢。
他的聲音雖然有點沙啞,但還粗礦,兩位文武秀才居然拍起了巴掌。懷胎婦人聽了,肺都氣炸了,覺得這三個家伙都不是好人,應(yīng)該教訓(xùn)一下,于是也吟誦一首:
腳兒尖尖,肚兒圓圓,
燒香拜佛到廟前,
菩薩給我說:
一胎生三個,
文武二狀元,
幺兒不聽話,
跑到河邊劃小船。
三個想占便宜的家伙反倒被女人占了便宜,后悔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船已經(jīng)到了對岸,連跳板都沒搭好,只見那懷胎婦人丟了一個小錢在船上,然后單步一躍,跳上岸去,如春風(fēng)擺柳,輕盈而瀟灑,敏捷而沉穩(wěn),讓三人吃驚不小,這哪里像懷胎婦人?他們都睜大了眼睛,嘴巴張開,半天也閉不攏。這堯壩周圍有這樣的高人么?
女人回到家中,看家的大黑狗搖著尾巴歡迎女主人。她見丈夫正在生火煮飯,柴禾是濕的,濃煙不斷往外冒。
“我走了這幾天,都在出太陽,你怎么不把柴禾翻到外面壩子里曬曬?”女人邊說邊圍上圍腰抱了一捆干柴,叫丈夫走開,他來燒火。一會兒火燃了,煙散了,“這么點事都干不來,你怎么變成男人了?”女人邊在廚房里忙活,嘴里邊罵老實巴交的丈夫李老好。
突然大黑狗汪汪地叫起來,李二嫂走出廚房,在門前一看,只見遠遠地站著一個人在往這邊窺視,那人正是在船上遇見的文秀才,他怎么跟來了,黑狗正在攆他,李二嫂叫了一聲:“黑狗、黑狗——”意思是叫它不要再咬了,可是秀才以為李二嫂在唆使狗咬他,轉(zhuǎn)身就跑,越跑,黑狗越追得兇,文秀才心中一慌,竟然摔了一跤,差點滾到田里。他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往后瞟了一眼,看見李二嫂好像還在后面哈哈地笑,他心中大怒,邊跑邊想:你還唆使狗來咬我,我早晚要狠狠地收拾你!
這李老好家離堯壩一里多路,世代為農(nóng),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他的老祖宗更窮,后來明朝末年湖廣填四川,有一家人走到這里走不動了,居住下來,不久,老兩口生病死了,丟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這小女孩走投無路,當(dāng)了乞丐,李家把他領(lǐng)回家養(yǎng)起,待女孩長大了,就成了李家的兒媳婦。光陰荏苒,到了李老好這一代,他到鼓樓山幫長年(打長工)時與羅家灣的羅木匠學(xué)藝,羅木匠見他老實,就把大女兒羅梅嫁給了他,由于李老好排行第二,羅梅就被人們喊為李二嫂。
羅梅天性聰穎能干,模樣漂亮,不僅家務(wù)活麻利,嘴巴也不饒人,身體也壯實,才嫁到李二家一年就懷上了。最近肚子越來越大,她想給李家生一個兒子,好傳香火,鼓樓山半山腰有個小廟子,供的是送子娘娘,她當(dāng)姑娘時就聽說去送子娘娘面前燒了香,許了愿,不僅懷得上,而且有可能生兒子。于是三天前她就一個人離家去了,同時也回娘家看看。娘家的人都說,她的肚子那么大,一定懷的是雙胞胎,所以她在送子娘娘前許下的心愿是最好生一對雙胞胎,而且是男的,今后一個學(xué)文,一個學(xué)武,好光宗耀祖。先前在喻嘴河受三個無聊人欺負,其中又有一文一武,所以她隨口說出了“文武二狀元”她也沒有想到自己能出口成章,可是她萬萬沒想到,就是這句戲語給她添來了無窮的麻煩。
那文秀才就是家住堯壩場上的財主嚴泰的長子嚴文曲,在鄉(xiāng)試考秀才考了多年都沒過關(guān),最近他考過關(guān)了,與他的隔房老表周魁星剛?cè)ヌで鄽w來,在喻嘴河被一個小婦人奚落了,心里好不舒暢,如鯁在喉,他遠遠地看著這大肚子女人在前面走,跟在她后邊,想看看這嘴巴厲害的女人究竟是哪家的媳婦。他的老表武秀才說,算了,可是他說:“你先走吧,我要看個究竟。他跟了一段路,只見她往一家破草房里去了,心想,現(xiàn)在我知道你是哪里人了,搞半天是李二的婆娘,今后有機會再收拾你。
李二嫂由于這幾天活動得好,回到家覺得肚子里的小家伙在不斷地動,快要生了,可是肚子痛得厲害,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打滾,把李老好嚇得團團轉(zhuǎn)。李二嫂說:“快去街上找個接生婆來!”
李老好曾經(jīng)聽說過街上閻婆是專門替人接生的,他打著一雙赤腳就往街上跑。這堯壩街當(dāng)時只有幾十戶家人,兩腳一跨就走完了。閻婆聽說老草房的李二嫂難產(chǎn),正要走,隔別嚴家的管家叫住她,她叫李二哥等一下,到了隔別,見秀才嚴文曲也在,秀才和她咬了會兒耳朵,拿出一錠銀子給她。
閻婆誠惶誠恐地跟著李二哥走,她的心里七上八下,嚴秀才那張嚇人的臉總是出現(xiàn)在腦子里,耳邊總是響著一個可怕的聲音:“她生的一定是個死娃娃兒——”
這李二究竟哪點得罪了嚴家少爺,把這傷天害理的事拿給我干?閻婆心里像貓抓一樣,我怎么得罪得起嚴家啊……她滿腹惆悵。
終于到了老草房了,還沒跨進門,就聽到李二嫂的凄厲的嚎叫聲。
她也不叫李二哥去燒水,自己一人到里面去了,李二哥在門口愁眉苦臉,一會兒,閻婆出來說:“你婆娘是難產(chǎn),只救得了一人,是要大人還是要娃兒?”
“我,我兩個都要……”李二哥哭兮兮地說。
“給你說只能救一個,要不然就兩個都活不成!”閻婆的話嚇人而堅決,果斷而無商量。
李二哥想,還是大人重要,于是哭著說:“要大人嘛……”
這時突然天空暗下來,一會兒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天空還響起了雷聲,出現(xiàn)了閃電。
這是春天的第一場雷聲。經(jīng)過一番折騰,娃娃生下來了,而且叫喚了。可是只叫喚了一聲……
李二哥正在疑惑,接生婆出來說:“你婆娘沒事,你娃兒不行了。不過你不要氣,你們都還年輕……”
“為啥子。為啥子?”李二哥抖著雙拳,牙齒咬得咕咕響。
“他命該如此嘛,有啥大驚小怪的。我已經(jīng)給你包好了,快拿去丟在茅廝頭。”
李二哥沖到屋子里,見嬰兒用一塊麻布包裹著,他跪下泣不成聲。
“拿去丟到茅廝里去,眼不見心不煩。大人在就好,別怪我哈。”閻婆收拾東西要走,還給李家要了個斗笠,走時還丟下一句話,“今后不要得罪人,更不要得罪……”后面半句話到嘴邊又吞下去了。她出籬笆時,大黑狗朝著她汪汪地叫。
李二哥舍不得把孩子扔在茅坑里,抱了一捆干谷草,提了把鋤頭,把嬰兒埋在后院子的菜地里。又砸來一個大雷,雨瓢潑而下,他唯一的斗笠又被閻婆拿去了,泥巴都還沒完全掩埋好就跑回屋了。
他安撫妻子,說:“只要你還在,就比什么都強。”
“我們的命好苦啊!”妻子抽泣著。
天漸漸黑了,雨也沒下了。李二嫂喊肚子餓,李大哥忙到廚房生火煮飯,突然聽到有撞門聲,他去開門一看,是自家的大黑狗,嘴里叼著一塊麻布,這不是先前抱死嬰的那塊布嗎?怎么被它刨出來了,他想去打狗,狗跑了,他怪自己先前埋淺了,正準(zhǔn)備提鋤頭重新去埋,突然見那麻布包裹動了一下,接著發(fā)出嬰兒啼哭聲。李二哥大驚,忙打開包裹,嬰兒正張著大嘴巴哭叫。這時天空又出現(xiàn)一道閃電,像一條巨龍在茅屋上空盤旋。
“我們的娃娃活了!我們的娃娃沒死!”李二哥抱著孩子進里屋去給妻子看……
不久有位從貴州來的道長從這里經(jīng)過,李家夫婦請道長給小孩子取個名,并且講了這孩子生下來的經(jīng)過,道長說:“這娃娃長大不簡單,他出身時你聽見雷鳴,看見閃電,大難不死,他是天上掉下的一條龍,就叫李躍龍吧。”
道長還說:“這是一條武龍,長大后你們一定要叫他拜師習(xí)武。”說后道長揚長而去。
從此,這娃娃就叫李躍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