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地方農場到部隊辦事的人見到了鹿梅和保豐的表演,煞是喜歡,回到農場一說,弄得大家都心癢癢地,再三請求領導去邀請他們也來演兩場,一飽眼福。于是后勤部黨委收到了一封信,便專門安排鹿梅他們到“國光”農場走一趟。
倆人的演出獲得了極大成功,地方農場的廚師專為他們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為表誠意,廚師還專門加了一個豬心肺湯,這是平常根本見不到的好東西。鹿梅把豬心湯移到保豐跟前,讓他多吃點。保豐一見,臉色大變,他說他不能吃。為什么?鹿梅不明白,“這是人家專門弄來招待我們的呀!”“不吃就不吃。”保豐說完,就蹲到屋子的一角去,再也不說話。
原來保豐的母親正在為他張羅親事。他一直不敢把槍走火的事告訴家里。母親還在以他是“標兵”人物的光榮為他張羅,前來提親的人也不少。保豐見到豬心,想起數千里之外的家鄉,他的苗族山寨。因為他們的祖先楊婁佑紂因豬心被害,所以在苗族中有楊、韓、宋、車等姓氏的人不吃豬心,這個風俗沿襲至今。在一般人眼里,鹿梅是一個失去貞操、犯了大錯的墮落女人。而在他心里,鹿梅仍是過去的女神。她是那么漂亮,她的歌喉是那樣美妙,她的聰明勤奮,為了改變命運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難道還抵不上一張莫名其妙的處女膜嗎?
他只恨自己配不上鹿梅。她是那么美,而自己卻是這樣丑。他想起了鹿梅看韋教導員的眼神,想起她為他洗的軍衣,為他流的眼淚。他的心里有說不出的苦澀與難受。如果自己有韋教導員一半的形象,恐怕心里都會好受得多。“你這個暴牙子!暴牙子!……”在他心里開始咒罵起自己來。
“國光”的演出之后,一傳十,十傳百,附近幾個地方國營農場紛紛效仿“國光”,去向后勤部黨委請求要看鹿梅與保豐的演出。在半個月的時間里,倆人便走了好幾個農場。
最后一站,是一個叫“普紅”的最為偏遠的農場,從來沒有文藝宣傳隊到那里演出過。普紅農場離他們巡演的地方很遠。要走很長一段路,其間還要穿過一片森林。普紅農場派了一輛四輪馬車來接他們。下午四點半,鹿梅與保豐并排坐在馬車車廂里,馬車夫在前面趕著車。他倆全副武裝:皮帽子、皮大衣、大頭鞋、氈絨手套。穿得暖暖乎乎。
小小的雪花已飄落了整整一天,直到藍色的夜晚降臨。當夜幕來臨的時候,鹿梅與保豐便駛進了那片神秘的松林。星星像一朵朵百合花飄弋在深藍的天幕上,月亮出來得很晚,月光是寧靜的溫暖的。特別是在這銀白的空曠而寂靜的山林里,月光就更顯得珍貴而溫暖了。忽厚忽薄的雪花掛在松針上,來無影去無蹤的風蕩起一陣陣雪的煙霧,涼涼地掠過臉龐,如夢似幻。鹿梅仿佛在童話世界里穿行。
她從過去熟悉的后勤部首長口風中,明白只要熬過這個冬天,拿掉紀錄便有百分之八、九十的勝算了,她心中飄動著希望的藍色篝火。她把手從氈絨手套里拿出來看了又看,鐵軍的余溫,似乎還留在掌心里。一心要讓鐵軍覺得她仍然是可愛的、堅強的,他沒有白幫她的念頭鼓舞著她,使她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沖動。一雙黑黑的漂亮的大眼睛在雪夜里閃閃發亮。
保豐坐在鹿梅身邊。隨著馬車車廂搖籃般有節奏地晃動,他的身體不時與鹿梅輕輕地碰撞著。撞得他的心像沉醉在故鄉米酒里般甜蜜。這個溫暖的雪夜是多么迷人啊,簡直就勝過家鄉那些醉人的跳山節。松濤正低吟淺唱,像遠古的骨笛吹奏出一支曲調優美的歌。
這一時刻,他就只看到了生活中的金子。
在大部分時間里,保豐都生活在沙子當中。他的心是一條茫茫的雪路沒有盡頭。“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這樣的詩句完全不適合于他。他是沒有春天的人。即便后勤黨委撤消了他的處分,他的內心仍然會發空,就像他老家大山里的竹子。
而這一刻就不同了。他心中的女神就坐在他身邊,緊緊地擠挨著他。鹿梅的皮帽護耳放了下來,兩手鉆在氈絨手套里,貼在膝蓋上。她的眼里閃動著希望之光。這希望的光芒把她的臉兒照得更加動人。而這希望之光的來臨也與他保豐緊密相連。在過去幾個月的時間里,在重復千百遍枯燥至極的排練中,保豐給了鹿梅極大的支撐與力量,也許這就是他活在這世上的唯一價值吧。
他看了鹿梅一眼,鹿梅也在看著他,黑黑的大眼睛在雪夜里放射出美麗的光。她看保豐的眼神里滿含感激,在這感激的背后,還隱藏著一縷溫柔。
馬車劇烈地晃了一下,把鹿梅向保豐身邊猛勁一推。保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柔情,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擁吻鹿梅。然而他卻不敢。他老老實實地坐著,把手套緊緊抓在膝蓋上,直到手心捂出了汗。他滿足于馬車顛簸時與鹿梅身體自然的觸碰,滿足于在這溫暖的有月光的雪夜,與鹿梅并肩穿行在這童話般銀白色的山林里。
鹿梅就是他生活中的金子。他希望這樣的旅程永遠不要結束,他永遠活在看見金子的時刻。
當曙光來臨,朦朧的啟明星微光閃爍之時,他們來到了普紅農場。馬車停了下來,馬身上的汗立即變成了一層白霜。
吃過早飯,鹿梅和保豐就睡下了。保豐睡得很沉很香甜,在睡夢中,他嘴里還嘰嘰咕咕地不知道說些什么,他說的是苗族話。他一直以為還在馬車上,在搖籃般有節奏的晃動中,與鹿梅碰出幸福的火花。他正在做一個美夢:他和鹿梅坐在那只碩大無比的天堂鳥身上,飛回了家鄉的苗族大山,滿天云蒸霞蔚,鄉親們都紛紛跑出寨子,來觀看他帶回來的美麗無比的“京城公主”。
午飯時分,普紅農場送來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有土豆燒排骨、小雞燉蘑菇、韭菜木耳炒雞蛋,還有黃花粉絲湯,除此之外,還特意加開了兩聽罐頭,一聽紅燒豬肉、一聽清蒸帶魚,這是最高規格的接待。因為地處偏僻,鹿梅與保豐是第一個來這里演出的“宣傳隊。“
吃過午飯,演出就開始了。保豐特別賣力。他的“百鳥朝鳳”口技表演被歡迎了三次。職工們仿佛親耳聽到了百靈鳥、畫眉子、繡眼兒婉轉清朗的鳴叫,看見了這些鳥兒活潑可愛的身姿。鹿梅的魔術與撲克牌也弄得下不了臺,反來復去演了好幾遍。整個演出氣氛非常熱烈。特別是保豐那塊西南大深山里的神奇蠟染,散場后引得職工們紛紛圍攏來看了又看,想摸一下都不敢。真覺得是天上的神仙做出來的物件。附近農場子弟校的幾位教師和工宣隊隊長也專門趕來看了演出。
普紅農場特意派了一輛鐵牛送鹿梅、保豐與幾位教師離去。天寒地凍,路面很滑。這時子弟校工宣隊的隊長卻心血來潮,他要司機上來,他親自去開鐵牛。但他哪里會開?只不過學了幾次,上了癮罷了。幾位教師都很害怕,卻敢怒不敢言。知識份子正是處在受夾板氣的年月,連那個懷孕的女教師也不敢吭聲,只拿眼睛瞟著隊長,一味地嘆氣。一路上鐵牛偏來偏去很出了幾次險情。鹿梅雖然擔心,但又想到后勤部首長叮囑她的注意軍民團結,注重雙方關系的話,也就不好說什么了。
終于那個懷孕的女教師害怕極了,央求鹿梅說:“你們是解放軍,去給他說一下,讓司機下去開吧。”鹿梅仍在猶豫,那女教師又說:“我懷著孩子呢,好不容易才懷上的。要真有個閃失,我婆家肯定不要我了。”于是鹿梅答應了。她從軍大衣背包上站了起來,走到前面,抓住了最前頭的鐵欄桿。保豐生怕她有什么閃失,趕緊也站起來,走到她身邊。
鹿梅歇了一口氣,剛說了一聲,“喂——”,只覺得車身猛烈地晃了一下,她抓著鐵欄桿的手被劇烈的震動震松開了。她的身子晃了一下,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保豐一把抱住鹿梅滾了下去。車翻了,車上的人全部被掀到雪地里,橫七豎八落了一地,疼得大呼小叫。
保豐抱住鹿梅一下子滾到了路邊的坡下。他緊緊護住她,滾了好幾個滾,才被一塊大石頭擋住。鹿梅毫發無損。而保豐的脾臟卻不知被什么東西硌著,撞傷了,脾臟破裂造成了內出血。
工宣隊長見兩個解放軍被掀到了溝里,心里也著實害怕起來。這時正巧有一輛軍用大卡車路過,他急忙攔下。原來這正是部隊農場的車。車上的兩個軍人和隊長一起,下到溝里把保豐抬了上來。司機趕忙載上保豐,向平江縣衛生隊駛去。
保豐臉色煞白,只覺得后腰部劇烈地疼痛。鹿梅蹲在保豐身邊,不斷淌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保豐伸出手去,他的手又黑又瘦,滿是裂開的口子。
他費勁地擦著鹿梅臉上的淚水,說:“別哭,你別傷心。你要為我高興。真的,我很快樂,我就要……自由了。”
在保豐眼前,出現了一片幻覺:在家鄉苗寨的大山里,踩山節的花桿已豎起來了。桿上飄著紅布,人們唱起“踩山歌”。他看見了美麗的草坪,漫山遍野的藍光。一片藍色的海洋,一個藍色的歌圩舞場在藍色的音符上跳蕩。人們穿著節日的盛裝,“為尋覓最深最深的情誼,人人都打扮得湛藍锃光。”
他仿佛已變成了一只天堂鳥,正煽動著兩只碩大的翅膀,自由地飛向太空。
天上飄起了雪花,片片潔白的絨毛般的小雪花融在保豐的臉上身上。又輕又柔的雪花就像月光下銀白色山林里風兒蕩起的雪的煙霧,涼涼地溫暖著保豐的心。鹿梅急忙抖開那塊神奇的蠟染,把它蓋在保豐身上。保豐只覺得眼前藍光一閃,身子已飄了起來,無數只美麗的鳥兒在他眼前飛翔。
指路師身背竹弓,手拿竹卦,一只公雞在前方引路,他正沿著祖先遷徙來的路線回到東方天堂。普照山、金花山的竹林隨風搖曳,無數的游魚在魚龍潭底搖尾相戲,“跳花節”的蘆笙吹起來了。他看見了滿山滿坡的桫欏樹、狼蕨雞,終于回到了家鄉的大山里。
他使出最后的力氣,對鹿梅說:“把我葬在小河灣那……我為你……”說到“你”字,他的頭一歪,手臂從身體上滑了下來。“保豐,暴牙子……暴牙子……你醒醒,你醒醒啊……。”鹿梅搖著保豐的身體大哭起來。片片白雪覆蓋了保豐的遺體,落了鹿梅一臉一身。她哭得凍得身體都快僵了,卻死死守著保豐,不肯下到駕駛樓里暖一暖。
保豐死于脾臟破裂內出血。他死后,后勤黨委為他撤銷了“行政記大過”處分,并以“因公殉職”的結論給了他一個政治待遇。也許這就是保豐最好的歸宿。
他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這一刻:他看見金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