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從此,消聲匿跡已久的江洋大盜的身影又頻繁出現于江陽城,且連連發生比盜竊官家富霸更令官府震驚的重大殺人案件:先是無常二爺眼睛被挖耳朵被割的事被市民們傳的沸沸揚揚,說無常二爺是夜里醉了走在偏街時被江洋大盜尋仇的,當路人聽見陣殺豬宰牛般嚎叫趕過去看時,僅見一條黑影像風箏樣飄上高墻便不見了蹤影;不久,又傳開劉知府外室被人用綢帶勒死在大宅后花園的噩耗;不到十天,市民們又見州衙大出殯,才知劉知府已命歸黃泉,據衙內人透露,劉知府夫人半夜起來小解,聽見枕邊有汩汩之聲,隨手一摸,竟摸到一截吱吱冒血的無頭頸樁,當即驚恐狂嚎叫,小便嘩嘩濕了床毯-----總之,江陽城里一片肅殺氣氛,風聲鶴淚,官家富霸們對江陽大盜的再現無不談虎色變,仿佛時刻都有被宰殺的可能。于是,官家富霸們四處重金尋聘武林高手擔當保鏢,還讓保安隊擴大成團練日夜聯合防范兇手,對進出城門的行人和官道上的可疑人等盤查極嚴。
而王老就是在這種情勢下帶著個貼身護院坐輪船去渝州的。
江陽城里,不論官府商家或市民都曉得:王老開設的大藥房是祖傳四代的老字號,在渝州成都及漢口都設有分店,王氏家族以醫濟世只求微利的口碑極廣,門診和藥材生意到了王老這一代做的更大了。在人們心目中,王老外貌儒雅,銀須皓首,簡直是個半仙半人的人物,怎么也同反正革命黨人聯系不到一起去。據說王氏家族還有幾個了得的后生,分別在成都省督衙門和漢口巡府衙門肩任要職,別說市民對他向來擁戴,連州府衙門的官員們也敬畏他三分。所以,王老能帶著貼身護院悠哉游哉離開江陽,也是情理中的事。
起事那夜,王老獨自在書房里焚香燃燭燒天香,乞求老天爺保佑同盟會反正成功。當聽見街上的跑步聲和人們驚訝的議論聲傳來時,心里怦怦跳著異常激動,一直到深夜,街上的嘈雜聲漸次消散歸于靜寂,他的心也無法平靜。是啊,多年來的心愿就在此夜一舉,滿清政府氣數已盡,這可不是自己一家一戶的恩仇小事,而是舉國上下改朝換代的大恨大事;如果反正成功,全國各省各州地各府縣的同盟會還將陸續掀起風起云涌的革命大潮,這不可更改的趨勢誰也阻擋不了,雖然反正革命難免有許多志士人頭落地,甚至反正革命還將遭至種種數不清的起起落落悲愁喜樂的滌蕩,但最終能喚醒沉睡的中國人民醒悟過來,推翻腐敗專制的皇權,最終會迎來一個清清朗朗的乾坤,建立起‘自由、平等、慱愛的民國政權。那時,黎民百姓就能過上平等富裕的新生活了。直至雞叫頭遍,王老仍在書房踱步、沉思----
早晨,王老匆匆洗漱,吃過早點,便吩咐一個與州府衙門有關系的護院穿近路徑直往趙三爺家院探望情況,另帶一個貼身護院上了大街。
街上清風雅靜市井清泠,許多店鋪關門閉戶,不斷有腰別短槍手執長矛的巡勇一隊隊在街上巡邏,干涉行人停下來交頭接耳,發現神色異常者都得截住盤查。行人們不是雙手揣在袖筒里聳著肩頭小心走自己的路,便是驚恐不安東張西望,仿如生存于陌生的恐怖世界。盡管如此,王老還是從行人們的三言兩語中得知昨夜里幾百人被燒死在州府衙門石階上的悲慘事件。據說:石階前六百多名被燒焦的尸體是連夜用大車拉到南門外荒山上去挖坑掩埋的。在搬動尸體上車時,兵勇們無不驚駭悲痛。驚駭的是被燒焦的尸體有些還鼓著雙眼,仿佛在對他們說:“同是天下受苦人,你們為啥要為腐敗官府賣命而甘當奴才?” 許多兵勇都有了殺害同胞的負罪感;悲痛的是這群焦尸慘不忍睹,好多尸體被凝血和桐油牢牢粘黏在石頭上,得用鏟子去鏟去刮才能使尸肉脫離地面,直至天色微白才拉完了尸體----
王老一直走到衙門街,見街兩面兵勇威然林立,不讓住古井巷衙門街的人通過,其它街的人也不能去衙門街。王老站在衙門街口,瞧得見百步之內州府衙門高大石階的側面。石階上,一大群兵勇還在無常二爺的督促下用水刷洗著燒成黢黑的石階,一看便知是昨夜激戰留下的痕跡。聞著從衙門街吹過來的一股充滿血腥味和焦臭味的風,想見昨夜幾百名反正壯士在火海中活活被燒死的景況,王老的心一下就收緊了,不禁渾身微微顫抖。這時,去打探趙三爺家院的護院剛好從衙門街慌慌慌地走來,見了王老輕輕說了句“全完了”,扶著顫巍巍的王老便往回走。
回到家,王老便一病月余。家里人都曉得:王老爺得的是心病。
王老最終還是站起來了。王老是聽到“江洋大盜重現江陽”的言傳后站起來的。王老惴想:肯定老六還沒死。除了老六,江陽城及四周百十里范圍內找不到輕功如此上乘的人。那么,反正的志士還會在沉悶中再次崛起,實現推翻滿清建立民國就有希望。王老站起來的第三天便揣了兩千兩銀票去了渝州,他的想法是:安撫趙蘇氏母子,不能讓民族英雄的家眷被厄運擊垮。今后,該做啥的還得做啥。
王老與趙蘇氏父親蘇煥榮既是同窗學友又是奕友。自從蘇煥榮將綢緞莊交給大兒子去管理經營后,自已在家賦閑奕棋做詩,巴不得王老每去渝州分店查看帳目都不住分店,而住進蘇宅來陪自己痛痛快快過幾宿圍棋癮。所以王老帶著隨身護院在朝天門碼頭起坡后,招呼了兩乘抬轎椅直奔蘇宅,也毋須門房通報就穿過照壁和天井徑直朝蘇煥榮的書房走去。剛走到內院,但見趙乾趙坤和他不認識的余青的兒子小毛,還有蘇煥榮的四個孫子正在兩廂間的空地上“修房子”,小毛正單腳跳進用粉筆劃在青石板上的“房區”內,神情貫注地踢動一塊小瓦片,一跳一步一踢,讓小瓦片穿越“房區”的階梯;其他孩子圍在“房區”四周繞有興趣地周而復始地唱著一首似曾耳熟的童謠:
民遭難,國有殤
東南西北動刀槍
不用算 不用掐
光緒不過三十三
要齊心 國民強
來年農夫不納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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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聽了不覺大吃一驚,以為自己老了、耳朵有點聾了,便手捋胡須站了下來支楞著耳朵仔細聽。童謠依然一字一句,朗朗上口,毫不含糊。不知是人老了容易動感情,還是所聽見的兒歌頗符合自己對時局的看法:“雖然反正革命難免有許多志士人頭落地,甚至反正革命還將遭至數不清的起起落落悲愁喜樂的滌蕩,但最終能喚醒沉睡的中國人民醒悟過來,推翻腐敗專制的皇權,最終會迎來一個清清朗朗的乾坤,建立起‘平等、慱愛、自由’的民國政權。”王老捋胡須的手便有些顫抖,心里卻一下子暖和起來。
還是趙坤眼尖,一下看見了常去家找父親的王伯伯,想起許久未見的父親來了,便伸開兩臂朝王老跑過來,投到王老顫巍巍的懷抱里,脆生生問道:“王伯伯,王伯伯,我爸呢?”
王老無言,幾行老淚倏然流到了皺紋交錯的臉頰上,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