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在我上班的公司里,有一個嗜書如命的小青年,是公司周經理的弟弟,綽號:凱子。
四川話里,凱子與瓜娃子相差不遠,光這個綽號,就讓我注視他了。
凱子十七八歲,兩眼清秀,黑黢黢的亮,鼻梁也直;樣子雖帥,就是不修邊幅,頭發(fā)亂的像雞窩,早起洗不洗臉刷不刷牙都無所謂,穿褲子不扯抻褲腳,一腿長一腿短也無所謂,就是不能丟開書。凱子很聽他哥的話,樓上辦公室里常響徹著他哥的呼喚,凱子!凱子!凱子便吧嗒著一雙拖鞋聞聲而至。如果喊不應他的時候,就肯定藏在哪旮旯里讀書。只要他在讀書的時候,天王老子都喊不動他。特別是拿他書看,總覺得他在監(jiān)督你讀書的舉動,只要發(fā)現你翻書時不是用手指輕輕地撥動書頁,而是用指甲掐起書紙,他便唬一聲奪過書,說,你掐啥子、你!不借了!那疼書的樣子真讓人哭笑不得。
凱子閑下來時,儼然是另一個形象:靜靜地捧著本書窩在把破藤椅里讀,一雙腳從藤椅側圈蹺出來,腳趾頭一翹一翹,讀得忘乎所以走火入魔,就是打炸雷下冰雹或大呼美女來了美女來了,也休想驚動他。奇怪,他一讀書就不再象鄉(xiāng)下娃了,牙齒輕輕咬著下唇,邊讀書邊思考,有時被書上寫的事感動得臉頰緋紅、秀氣,得象個女子。還別說,我還真喜歡他那讀書的樣兒,也常凱子凱子的呼上喊下。
公司為了向信用社急貸一筆款,必須先感動信用社蔣主任才有希望。周經理手臂一揮,砍瓜切菜般說,公司所有人員,下鄉(xiāng)去跟蔣主任家插秧。日誠(新津土話)!
于是十多個人轟轟烈烈呼呼啦啦(包括周經理愛人)開到鄉(xiāng)下去掙表現。
插完秧后,我腰都快累得斷了,酷熱難奈,蟬子吱嘎吱嘎叫的人心煩。
凱子突然想搞惡作劇,挑釁我說(平常我愛同他瘋耍),你兇噻,你敢跳塘不嘛?
其實,他即使不激將我,我也正想洗個澡。我摳著頭皮做出很為難的樣子看著清汪汪的大池塘,想,得敲他一筆才成。
我看你就不敢嘛!看到沒?坎壁很高、水又深哦
總得賭點啥子嘛。你喊我跳我就跳嗦,日霉了差毬不多。我進一步裝膽小,又伸著脖子看腳下一丈七八高的塘坎。心想,他還不曉得我曾在洪水泛濫時獨自橫渡長江的事道,就說,除非------
除非啥子,盡管說噻!他兩手叉腰理直氣壯地逼視著我說。
除非拿八本書當賭注。我的話語不高,但認真。
要得要得!大丈夫一言為定,駟馬難追,一大箱書,隨你選!說完,他就揚手招呼由田邊走來的人群,快點過來觀看涂某跳水。
說時遲,那時快,我一個秤砣落水,訇一聲落入塘中,濺起簇簇水花。哈哈哈哈!我在水中痛快地鳧了幾下,爬上岸來一看,遭了!凱子的臉煞白。我曉得他在痛自己的八本書。八本書唾手可得,我興奮得手舞足蹈。
涼風習習中,我有點憐憫起他來。他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牙齒咬著下唇不吱聲,我便指著隨田埂走來的一群男女,說,跟你個更改機會。你看到沒,走在前頭的是你大嫂,只要你敢過去背她過來,我就饒了你。
估計他根本背不動,他大嫂又高又胖,少說也有一百六十斤吧。再說,鄉(xiāng)下人較封建,他小子絕沒這膽量。見他躊躇不決,我又進一步慫恿他道,哪條田埂不長草?哪個小叔不嬉嫂?關啥子事嘛。
就在我自以為是貓戲老鼠時,凱子突然頭發(fā)一甩,屁顛屁顛的像輛小坦克樣朝田埂那頭跑去。我見這小子為捍衛(wèi)八本書,動真格的了,便朝田埂那頭喊,凱子要背他大嫂過田埂啰!凱子要背他大嫂過田埂啰!
我的喊聲立生奇效:嫂子見凱子瘋瘋癲癲朝她跑去,又聽見我猛喊,竟然轉頭就跑回土坎上去了。此刻,田野上又一次掀起哈哈哈哈的狂笑聲,很多農村小伙也跑來起轟了。
見凱子紅著臉灰溜溜地走回來的樣子,我真有點同情起他來。
又走了一會,凱子悻悻地說,八本書,哥們輸得起!還啪啪地拍打著胸脯,以示豪爽。
恰巧,前面的機耕道旁出現一堆草垛,我還想試一試他癡書的程度,說,算你英雄,你敢不敢從草垛的這邊鉆到草垛那邊嘛?敢鉆,我不要你一本書;不敢鉆,大哥就手下無情嘍。
分明是個大玩笑,別說是人,就是條狗也休想鉆過草垛的,我想。
一言為定哈!凱子居然雙眼發(fā)亮話語鏗鏘地對著我的臉吼了聲。
一言為定!我當然毫不猶豫。
沒想到這小子還真不信神,幾步就躥跳到草垛旁,瘋狂地拔起稻草來。我一下明白了,他要拔出個可容身體鉆過去的洞,才開始鉆。沒想到,草垛的主人發(fā)現了這個舉動,以為碰見個瘋子了,喊叫道,干啥子干啥子!碼得歸歸一一的草垛,你扯啥子?吃飽了沒得事干嗦?
自然,凱子為挽救八本書的努力徹底破產了,但故作談笑風聲狀,也令我暗中佩服。
回到公司的第一件事,當然是交割八本書。凱子不驚不咋,指著只大紙箱說,你選噻!你選噻!有些人光愛書,又舍不得拿錢買。
聽他這樣說,其實我的心也軟了下來。轉念一想,我們倆已是忘年之交,好多東西他的我的都一樣,幾本書也算不了啥,便認真地翻選起來。我感覺到,當我每選到一本好書夸張著勝利的表情時,他都忍不住剜我一眼,好像我從摞緊的書堆中扯出的不是書,而是他的心肝。
我心里一動,狗日是個書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