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又是十月,下雪了,上凍了。
四排十班,也就是洋八路男兵班,任務就是粉碎精飼料、青飼料。干燥的麥秸、高梁桿很容易引起火災。所以幾年來,梅顏隔三差五地中午都要到粉碎房去檢查,晚上大家都睡了,她還得上山去察看,有時還幫小戰士干點活,常常是到一、兩點鐘才回寢室。由于她的認真勤勉,好幾次火災苗頭都被她及時發現,因此沒有發生過重大事故,這也讓梅顏又遭了不少罪。因為常去飼料房,難免會碰上卸車的時候,有時正趕上她來例假,沒法走掉,只好硬著頭皮去扛麻包。
這一天的下午,梅顏剛檢查完了工作,正準備離開,飼料車來了。梅顏恰好“倒霉”。本來她在排里有規定,“倒霉”的前三天,不許干重活,末稍時,可以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因為排里已有兩個女知青患了功能性子宮肌能出血,除了徐鳳娟以外,另有一個新來的知青,年齡才十四歲,所以梅顏要大家相互監督。前兩次“倒霉”遇到卸車時,算她運氣好,正趕上“末稍”,120斤重的麻袋也沒多大影響。
而今天則不同了,正巧碰上“第二天”,絕對應該避免干重體力勞動。然而看著碼得高高的一大卡車玉米面麻包,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因為她絕對不能調頭就走,更不能跑到男兵們那里去宣布自己正在“倒霉”。她是否會成為排里第三個“功能性出血”的患者,是否會像那位“忠心耿耿學鐵人”的洋八路女兵一樣,失去家庭生活的幸福,在這一刻,已經由不得她了。
人在旅途,誰讓她是“典型”人物呢?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扛起了這面旗,水里火里都只能扛到底了!好在這條路是她自己選擇的,并沒有任何人逼迫她,沒什么值得后悔的。
此時,冬日明媚的陽光正暖洋洋地照耀著基地的一切。冰凍的尼秋河上金光閃耀,蛇山的積雪白得艷麗而出奇。東邊新蓋的機械庫房里,一排排新機器正沐浴在一大片金暉里,蛇山腳下新蓋的圈舍,銀白色的樺樹皮正散發著木質的清香。生活是如此美好又是如此艱辛。做人的難處也正在這里。榮譽固然可貴,然而為了它的可貴要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的。
這時,一汪又一汪粘乎乎的紅色液體正在梅顏身上一個勁地往外淌。洋八路男兵開始卸車了。他們一個又一個,魚貫而入,扛著麻包進了飼料房。梅顏把心一橫,眼一閉,終于咬著牙走進了男兵們的行列……。
由于長年的超負荷體力勞動,自小在家嬌生慣養的梅顏患了嚴重的腰肌勞損。時常在睡夢中疼得直哼哼。這讓班里的女知青們心里很不好受,覺得排長太可憐了,就老逼著她去打電針。這就是梅顏最最害怕的一件事。趙新的手藝還可以,但他的徒弟小衛生員可著實是三腳貓的功夫,常常整得梅顏心驚肉跳。基地的衛生所是營級建制。不像加工廠、12連那么小器,只有窄窄的一間房。這個衛生所足有六十多平米寬,各種器械、人員配備也比連隊要強。
最近從衛生隊來了一位女醫助賈云,是來基層下放鍛煉的。據說一年以后才回去。這天中午,梅顏又來打電針。恰好二排長也在那里坐著,趙新正在給他拔火罐。梅顏便向他問了聲好。
“喲,是四排長呵,‘八大美人’的頭榜來了!”賈云招呼著梅顏,她見梅顏一臉茫然的表情,便又說:“這可是戰士排給你們知青排評的,你是八大美人第一。”
“無聊!”梅顏在心里生氣。但她不敢說出來。走了幾個連隊,戰士排的人總說她高傲。于是她便裝出隨和的樣子,敷衍道:“又是誰在那兒瞎咧咧吧?”
“我說你怎么曬都曬不黑,貯麻人一個。”賈云是四川人,“貯麻人”也是四川民間的一種說法,意思就是“越曬越白”,貯麻即做夏布的一種原料。梅顏能聽懂。其實她早已曬黑不少,只是比起其他人來,她總還算“白人”一個。
正在給二排長做理療的趙新插進來,轉頭向賈云說:“是一排的幾個人說四排長像薛寶釵對吧,賈醫助?”
梅顏心里頓時“硌登”一下,瞅了趙新一眼,一時間竟氣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段時間報紙上正在進行“紅樓夢”的大討論,登了毛主席給李希凡兩個“小人物”的復信。在這些討論文章中,第一個歌頌的對象便是晴雯與鴛鴦兩個奴隸。而林黛玉和賈寶玉作為封建階級的“叛逆者”,也是被肯定的對象。但薛寶釵和襲人就特慘了。薛寶釵被批為“封建主義衛道士”,說她“撲蝶”嫁禍黛玉,心機太深,又說金釧被逼跳井后,她還硬說她是不小心自己掉下去的。特別是那兩句詩:“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更是被批得一塌糊涂,就差沒罵她是野心家了。
賈云正在給一位戰士換紗布,嘴里含糊其辭地應了一句。對于趙新的明譏暗諷,梅顏心里雖然大為光火,卻是不知該怎么還擊才好。她走到床邊坐下,只有小衛生員空著,看來只好挨他的電針了。
折騰了一二十分鐘,這整死人的電針總算打完了。梅顏一看上工的時間也快到了,便跟二排長點了個頭,走出門去。走了沒幾步,腰實在疼得難受,她便扶著墻蹲下去,想歇會兒再走。
“我說你剛才那句話可是說得有點過火,別以為人家四排長聽不出來。”梅顏聽見二排長說。
“哎喲,瞧二排長說的,我倒真沒往那一茬去想。”趙新故意拿腔拿調。
又聽賈云不陰不陽地接道:“你沒往那方面去想,人家歐陽梅顏就不會想嗎?人家現在是全農場響當當的‘先進典型’,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那是報上天天都在批的。”
“那倒也是”,趙新跟賈云一唱一和,“人家四排長現在洗個胞衣啥的,都要拿到產房外面來洗,生所別人看不見吶!”
“忘八犢子”,梅顏在心里罵道,“先進典型怎么了?惹著你們了?先進典型也是干出來的,不是你們說瞎話吹出來的!”
這天中午,梅顏又去打電針。趙新不在。小衛生員把梅顏的銀針扎上之后,“轟”地一推,電針頓時麻得梅顏膽戰心驚,又嚇又疼的梅顏大聲嚷了起來:“你這是干什么?疼死人了!”。小衛生員本來是學獸醫的,現在服從革命需要改學人醫,本來就一肚子意見,便沒好氣地對梅顏說:“愛打不打,我還不想干呢!”受了一肚子氣的梅顏打完電針,上工時間也到了,她便趕往場院。又是120斤重的麻袋要扛。剛剛打完電針又立馬要扛麻袋的滋味實在讓梅顏受不了,她難受得直想掉眼淚。
這時,洪協理員來了。因為一件小事,他當著全排戰士的面狠狠地批評梅顏。梅顏本來就難受至極,協理員又一點面子都不給她留,她覺得實在有些受不了,就小聲地頂撞了兩句。
這一來,協理員便大大地生了氣。他想:“那些個‘刺頭’都被我拾掇下去了,現在見了我都服服貼貼地,你四排長竟然還敢頂撞我?”一貫霸道的基地一號首長便沖著梅顏大大地發了一頓火。
此時的梅顏再也忍不下去了,她扔下手里的簸箕,跑出了場院。多年來所受的委屈,仿佛都在這一刻爆發,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叭噠,叭噠”往下滾落。
她沿著那條熟悉的小路,跑向了蛇山,跑向了尼秋河畔。
尼秋河依然結著厚厚的凍冰層,周圍的低矮的灌木叢依然掩埋在冰雪之中。白茫茫的大地,冰凍的河流,不知什么時候,堅冰才能打破,航道才能開通?梅顏苦苦期盼的一切,堅持的一切,什么時候才能有一個結果?寒風凜冽,梅顏站在河面上,看不到一點點哪怕是微弱的希望。
通訊員找來了,他讓梅顏立即到隊部去。
第一次,梅顏單獨坐到了洪協理員跟前,與他面對面。
令梅顏感到非常意外的是,洪協理員竟然高度評價了她的工作及其表現。并且說,他已認真觀察了她整整一年。因為她的入黨問題所產生的種種風波,使得他必須懷著慎之又慎,實事求是的態度來對待她。他希望梅顏不要灰心,繼續接受黨的考驗。
梅顏有些愕然地聽完了協理員的話,原來,原來是自己太小心眼了,協理員并沒有把她當“異己”看待。
梅顏再一次審視了自己的路:她來基地后,從來沒有休息過一天,就連星期天到小河邊洗衣服,也要找一個排里人邊洗邊談心,為她們解決各種思想問題。她唯一的最大享受,就是每逢星期三、六早上不出操打掃衛生時,她可以睡一會兒懶覺,也就是十分鐘而已。待她起來之后,全排戰士已經把雪掃干凈了。掄起大鎬刨冰池的朝鮮族姑娘小洪,總是親熱地叫她一聲“排長好!”沒有一個人會不高興她“懶床”。大家都覺得排長太辛苦了。
這段時間,梅顏還接到了不少老戰友來信,都是關心她、鼓勵她的,張排副已經在湖北開上了大火車,實現了他多年的夢想。洋八路女兵、九班長陳楓林,現在已經是列車長了,又當上了勞模。還有十二連的藍指導員,他的信是用毛筆寫的,字寫得非常漂亮,他在信的最后鼓勵梅顏說:“勝利的曙光在前頭,理想一定會實現。”梅顏深深感激這些戰友,她也堅信,勝利的曙光就在前方不遠處,將會照亮她的未來。
梅顏在日記里寫道:“在基層能受到更好的磨煉與鍛煉,這個磨練的過程,是多么痛苦呵!然而不經過這種思想上的痛苦磨練,怎么能成長呢?每當我想到革命老前輩對我們的殷切希望,想到祖國的前途命運,想到世界革命,就深深感到自己眼光太狹隘了。怎么樣才能完成自己肩負的光榮的歷史使命,要付出多少代價、心血和辛勞的汗水,要經過多少次反復的思想改造和磨練呵!沒有‘磨’就沒有‘變’,自己的思想感情如何進一步改變,全靠‘磨練’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