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分，總場招待所的干部食堂里飄著一股又一股濃濃的魚香。每天的晚餐都有新鮮的雞鴨魚肉出鍋，這種氣味真是叫人垂涎欲滴。在那個物質(zhì)生活極度匱乏的年代，自給自足的農(nóng)場的極大優(yōu)越性就顯示出來了。
張副場長每天都要牽著小孫女前來就餐。張副場長是農(nóng)場的三號首長。他是山東人，身材高大魁悟，一張黑紅的臉膛，長方臉，眉毛又粗又重，一雙不大的眼睛透著十分的的威嚴。厚厚的嘴唇經(jīng)常緊抿著，總是一副嚴肅的樣子。女知青們見了他便不由自主地肅然起敬，甚至還有幾分害怕。他的小孫女長得細眉細眼，白白凈凈，很有點古典美女的范兒。這是個很臭美的小女孩，只有四、五歲的樣子。這一天他們爺孫倆剛剛吃完飯，小女孩正在擺弄肩頭上的小辮子，小辮子上扎著一對粉紅色的大蝴蝶結(jié)，是尼龍綢很時髦的帶子，是她爸剛從北京寄過來的。
一個炊事員走過來，他心里很喜歡這個孩子，總想要逗她。炊事員的手已經(jīng)洗過了，但由于常年弄煤球，所以手掌紋里總是黑乎乎地洗不干凈。他剛伸手碰了一下小女孩的發(fā)帶，她就“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還邊嚷嚷：“你的手埋汰，你的手埋汰……。”炊事員一下子嚇慌了，趕緊給張副場長道歉，說自己不該去碰小女孩的“韃韃”。炊事員是四川人，“韃韃”就是辮子的意思。張副場長揮了一下手說：“沒事，你走吧?！?/span>
炊事員紅著臉趕緊走開了。這時張副場長便開始教育小孫女：“你看你每天吃的饅頭、包子，都是煤炭蒸出來的，如果沒有炊事員叔叔辛苦地為我們大家服務，你就連包子都吃不上。叔叔的手是洗干凈的，一點不臟，不埋汰。你以后可不要再這樣嚷嚷……?！?/span>
張副場長正在教育小孫女，鐵軍拎著飯盒進來了。他走到張副場長跟前，像往常一樣，恭敬地打了個招呼。張副場長虎著臉，沒有搭理他，仍在教育小女孩。他的深棕色氈絨軍帽上的紅星放射著威嚴的光。
鐵軍心里明白，這一定是百靈那些風言風語傳到了他的耳里。他走到窗口要了一份排骨，一份青菜，到大飯盆里盛了飯，端著去找座位。他不敢像往常那樣，到張副場長的桌上去吃，又不敢離他太遠，便走到張副場長旁邊的一張桌上，坐了下來。剛剛吃了兩口，張副場長站起身，牽著小孫女走了。小孫女被訓得哭了一頓，臉上的眼淚花還掛在腮幫子上，她極不情愿地跟著爺爺，腳下蹣跚著，一副走不利索的樣子，被張副場長一直拖著往前挪。當他們走過鐵軍身邊時，張副場長板著臉說了一聲：“一會到我家來一趟。”說完并不看鐵軍一眼，拖著小孫女一直走出了飯?zhí)谩?/span>
這里鐵軍哪里還有心思吃飯？只見他三兩口扒光了飯菜，拎著飯盒就去了張副場長家，連涮飯盒子的心思都沒有。張副場長住在場首長們的那棟紅磚房的第三家。門前照例是一個樺木籬笆小院，小院里也照例種著各種蔬菜，與別人家不同的是，他的院里還種了一點花草與中藥材，他的愛人是個軍醫(yī)，就在場部衛(wèi)生所上班。
張副場長家很是樸素大方。墻上張貼著白底紅字的仿宋體毛主席語錄，一溜大炕，炕上疊著摞著整整齊齊的粗布大花格的被褥，這是從他們山東老家農(nóng)村帶來的。窗前有一張正方形的大桌子，這是他辦公用的。此刻他正坐在桌旁生悶氣。
原來張副場長確實在為鐵軍的事光火。最近，全總場最令人頭痛的五分場二營接連出了幾樁事。營下面的一個連，連長、指導員都被判了刑，主要是嚴重火災事故。另一個連的副連長又被撤了職，搞得人心惶惶。二營各方面的指標都排到了全場倒數(shù)第一。分管干部隊伍的張副場長不得不在總場黨委會上作了深刻檢查。然而到底派誰去收拾這個爛攤子，總場幾位首長的意見還不太一致。因為各有各的所倚重信任的人才，去上任的人肯定也就涉及到提拔。在張副場長心中，鐵軍是最恰當?shù)娜诉x，派其他人去他不放心。他怕人員一旦沒選好，整成一鍋夾生飯，到時候他真的不好交待。鐵軍從當“五好戰(zhàn)士標兵”開始，直到“學雷鋒標兵”、“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標兵”，基本上是他一手培養(yǎng)、樹起來的模范，自然對他更信任更了解。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卻出現(xiàn)了這樣的傳聞。一開始他還不太相信，但后來接二連三地人們都在議論這件事，特別是他家屬王軍醫(yī)也回來說了，說得有鼻子有眼，他才不得不信了，因此大為光火。
這時他從窗戶里看見鐵軍過來了，心里的氣便又鼓了起來，恨不得立即揍他一頓。他吩咐愛人去開門。王軍醫(yī)仍像往常一樣，熱情地招呼鐵軍坐下，又去給他泡了一杯金銀花水來。鐵軍見張副場長一雙濃重的黑眉毛下，兩只眼睛蘊藏著一股火氣殺氣，自然不敢吭氣。待他坐下之后，足足過了三分鐘，坐得他心里直發(fā)毛時，張副場長才開口道：“說吧，那個章百靈是怎么回事？”
鐵軍不敢隱瞞，遂把百靈夜逃之事說了一遍，說到他當時為了救人，確實是把她抱著一路走回隊部的。什么都說了，只是沒把百靈捶他打他在他胸前抹了一大堆鼻涕眼淚的事說出來。
張副場長一直不吭聲，聽他說完了，便問：“那是五月份的事，這最近又是怎么回事呢？”
鐵軍便又把百靈排練節(jié)目腿受傷的事說了一遍。張副場長聽得氣越喘越粗，眉毛擰得又濃又重，說：“這個人怎么這么多事?。?！一會兒要連夜跑平江，一會兒又是股骨頭受傷。我看你也快受傷了！”
鐵軍不敢分辨，只是低了頭聽著，“外面都在說你送了這個章百靈一塊梅花手絹，有這么回事嗎？”
鐵軍說：“沒有”。
“那為什么全場機關的人都在說，無風不起浪，這里到底有什么原因，你給我老老實實交待清楚?！?/span>
鐵軍局促不安地坐在方凳上，一副受審的樣子，平日里的“精、氣、神”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好像他真的犯了“作風錯誤”。王軍醫(yī)看得有些心疼，便趕緊過來叫他喝兩口水，說金銀花喝了敗火，這天還怪熱的。
鐵軍只好又說：“是章百靈的一塊‘鵝寶’——不，是一塊生著白梅花的石頭掉地上了。她剛動完手術，我去幫她拿到喇叭河里洗來著。正好五O五王副軍長家的小孩走那過，她要看我沒給她看，她就生氣了。沒過幾天，送章百靈梅花手絹的事就到處傳開了。”鐵軍越說聲音越小，費勁扒力地好不容易才把這件事說完了。
王軍醫(yī)便問說：“那塊石頭又是怎么回事？好像這地方也沒那玩意吧？”
鐵軍心里“硌登”一下，可不敢再把梅顏給扯出來。王軍醫(yī)很關心他的“個人問題”，一直張羅著要給他介紹對象。就支吾了一下，說：“這個……我也不太清楚。”
張副場長思量了一回，說：“那個王雪梅我們都是知道的。你一塊破石頭她要看就讓她看得了，你去惹她干什么？她那小不點可是個惹不起的！這么說，后面的事都是造出來的了？”他心里希望那些統(tǒng)統(tǒng)都是謠言。
鐵軍明白老首長說的“后面的事”是指什么，急忙分辨說：“那些事確實是沒有的，我敢以我的黨籍保證，的的確確沒有那些事?！?/span>
張副場長這才緩下臉來，說：“我也相信你不會有那些破事。你要真有的話，看我不揍扁你。”
一直在旁擔心地聽著的王軍醫(yī)便插嘴道：“小韋呀，我不說你也知道，在咱們農(nóng)場什么錯誤都犯得，就是作風上的錯誤犯不得。一個人不管他功勞多大，能力多強，只要他犯了作風上的錯，那他的名聲就徹底臭了。臭到誰都可以瞧不起你，指著你吐唾沫的份。你看那林部長，他犯個作風錯誤，連他老婆都跟著被人瞧不起，按理說她也是個受害者?？涩F(xiàn)在的人誰管那么多？她家簡直就成了臭屎堆，誰都不再跟她來往，怕沾了臭氣、晦氣。你再看二營那倆連長、指導員，雖說也是判刑蹲監(jiān)獄，但人家犯的不是作風上的事，名聲就沒有搞臭。還沒有人說瞧不起他倆。只說他們倒霉，失火燒了倉庫該著了?！蓖踯娽t(yī)苦口婆心地教育著鐵軍，她知道丈夫心里最疼愛最看重的人就是小韋，一心要培養(yǎng)他接班挑大梁。
鐵軍恭恭敬敬地聽著王軍醫(yī)的教誨，口里不時應著，心里稍稍緩了一口氣。王軍醫(yī)又趕忙給鐵軍加開水，不斷招呼著“小韋快趁熱喝點”。屋子里的緊張氣氛終于松弛下來。張副場長聽到鐵軍并沒有“那些事”之后，心里的氣也漸漸平了一些。他說：“二營那個爛攤子，遲早要派個得力的人去收拾?？倛鳇h委還沒最后決定。你給我聽著，從今往后，不準你再踏入衛(wèi)生隊的大門半步。你要敢再去招惹是非，從此不要再進我的家門，立馬讓你滾蛋回家！”說到最后兩句時，張副場長的氣又喘得粗重起來。
鐵軍一直老老實實地聽著，不敢說半個“不”字。自從進了老首長的家門，他就一直提心吊膽，現(xiàn)在終于聽到了“最后通牒”，連忙一疊連聲地應著，隨后便告辭出來。受了老首長和王軍醫(yī)的一大頓警告教育之后，鐵軍便下定決心再也不去衛(wèi)生隊了。同時，他也不敢再叫他的同事朋友去看百靈，他怕真的惹出什么麻煩，讓張副場長生氣。
且說百靈怕給鐵軍惹事，勉強自己吃下一碗面條后，鐵軍卻仍然沒來看她。她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胡麗娜看百靈怎么勸都不吃東西，怕自己要擔責任。常喜歡人們夸她，自以為在首長孩子中最懂事的她，便趁星期六下午快下班辦公室沒人時，給鐵軍打了個電話。她在電話里說：“百靈已經(jīng)好幾天沒吃東西了，總呆呆地看著玻璃窗外那條路，她要再這樣下去，會拖垮的，她會拖垮的！”說到最后一句，哭腔出來了。鐵軍放下電話，怔怔地坐在辦公桌前，呆了好長一段時間。
下班后，鐵軍到了飯?zhí)?，要了一份菜，他端起飯盒子卻沒有胃口。幾次把飯送到嘴邊，但卻一點也吃不下。他只好收拾起剩菜剩飯離開飯?zhí)?，準備回宿舍去?/span>
他走出招待所，不由自主地出了后院大門，下意識地往衛(wèi)生隊方向走了大約一、兩百米。路邊一棟老百姓的紅磚房，天藍色的窗框好像剛剛油漆過，在夕陽的光輝下顯得格外刺眼。院里的樺木籬笆墻上冒出幾棵向日葵，黃金金地沉甸甸垂下頭來。
他好像看見了百靈正靠在床頭，眼巴巴地望著向日葵遮蔽下的那條小路。鐵軍忽然驚覺過來：你這是要往哪里去呀？！張副場長威嚴的面容浮現(xiàn)在眼前：你敢再踏入衛(wèi)生隊半步，立馬叫你滾蛋回家！鐵軍立即嚇得站住了。要讓他脫下心愛的軍裝，這是萬萬不能夠的呀！我這是怎么啦？鬼使神差的，我不能去，再不能去了！
于是他便又折了回來，重新走進總場后門，走上了那條長長的寬闊的大通道。他向右邊望了一眼，一條碎碎的紅磚頭鋪就的小路筆直地通向前方，沿著這條小路往前走，依傍著那排高高的楊樹，便是張副場長家寬闊的小院。王軍醫(yī)的話還在發(fā)揮著余威：“只要他犯了作風上的錯，那他的名聲就徹底臭了，臭到誰都可以瞧不起你，朝你啐唾沫的份?！?/span>
通道的左邊便是招待所大樓，就在樓前那塊空地上，在那堆石頭旁的高低杠架子下，百靈曾經(jīng)跌了一跤，隨即便是一群孩子的辱罵。那個穿黑大褂的小男孩在百靈的屁股墩上狠狠踢了一腳，大聲叫罵著：“騷鴿子——臟兮兮——”百靈悲慘地嚎叫了一聲，捂著臉沖向樓底的大門。
鐵軍當時的痛楚又在心里慢慢溢了開來。他極力想趕走這令人不堪的一幕，想忘記這個悲慘的時刻，但他失敗了。無論如何，他越想忘記她、排開她，她就越是粘在他的腦子里，那悲愴的叫喊怎么趕都趕不走。鐵軍一個人拎著飯盒在總場大院里晃蕩了好一陣子，活像一個夜游神。他毫無目的地專揀黑暗的角落和燈火闌珊處走。似乎忘記了平日里一貫保持的“英雄模范”形象，也忘記了張副場長對他提出的時時處處注意軍容風紀、言行舉止的要求。他的肚子早已咕、咕、咕地叫喚多時，但他一點不覺得餓。
夜幕降臨了，天上的星星閃出微弱的光，鐵軍回到宿舍，第一次感到身心是這樣疲憊。他懶懶地躺到床上，想睡一會兒。但卻睡不著。他腦子里總是百靈的影子。他想起了百靈和梅顏給他倒洗腳水的情景，想起了除夕之夜，百靈第一個站出來拉著他走到房門外安慰他，自告奮勇去“滅火”的事兒，想起了她費心費神編排的那些宣揚他“雙料英雄”的節(jié)目。盡管鐵軍自己不愿意承認，在他心靈深處的某一個角落，確實乎還始終有著百靈的一席之地。
特別是在那個寒涼的五月之夜，百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抹在他胸前的時候，他明白了百靈對他的深深愛意。
就這樣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折騰了大半夜，頭疼不已。
鐵軍，這個張副場長一心培養(yǎng)，一手樹起來的先進模范，此刻在老首長的重壓之下，第一次感到了做人的艱難。
來農(nóng)場之后的幾年里，開始是照“林副主席”把“老三篇”作為座右銘來學，學了就要用的指示去做，一路走來，“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思想革命化的路程雖然艱難，但總能夠“斗私批修”去克服。然而這件事不比學雷鋒，不比奮勇?lián)浠?，不比鐵軌列車前去救人。學雷鋒做好事，沒什么好猶豫的，只要犧牲自己一些休息時間，事事處處想想別人的困難，眼里有活就行了。撲火、救人也沒有這么艱難，不需要選擇，只要勇氣在身，一往無前。
就在鐵軍左右為難，不知該到底怎么辦時，星期一上午他剛到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穩(wěn)，胡麗娜的電話就打來了。她在電話里帶著哭腔急急地說：“你快來看看百靈吧，她死活不吃東西，再這么拖下去，她真的就要拖死了，她會拖死的！”鐵軍正想問幾句，電話一下就掛斷了。
怎么辦？如果不聽張副場長打的“招呼”，鐵軍于心不安。他不能辜負了農(nóng)場幾年來對他的培養(yǎng)。國慶二十一周年的時候，他曾作為農(nóng)場僅有的幾個人之一登上了天安門城樓，受到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切接見。從那時起，“榮譽”就是他生命中極為珍視的東西。總場幾位首長對他一向厚愛有加，寄予很大的希望。提干后，他又榮立一次二等功、兩次三等功，被總場樹為模范標兵。對于黨和人民給予他的崇高榮譽，他一向非常珍惜，他不能有愧于此。然而，丟下百靈不管，從此對她不聞不問，是否就無愧于“英雄”的光榮稱號呢？他捫心自問。
此時的鐵軍，已深知自己在百靈心中的位置。自從在那個寒涼的五月之夜，他把百靈從深雪溝里救起來的時刻起，他已多少解讀了百靈的內(nèi)心世界。雖然她的“腐化”不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但又似乎不能說跟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
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從父母那里知道了爺爺被日本鬼子慘無人道地活埋的事實。這種令人發(fā)指的法西斯暴行令年幼的鐵軍深深痛恨。如果，如果從此撇下百靈不管的話，她的心靈該遭受多么巨大的打擊，她那顆傷痛的心還能不能撐得下去？在世俗的流言與摧殘、人們的唾棄與白眼中繼續(xù)生存？五月時被張麗英指桑罵槐、大加羞辱的百靈就已經(jīng)不想活了，如果自己再不給她一點關愛，給她活下去的信心的話，說不定一個花兒一樣美麗的女孩，就會真的枯黃、萎謝，甚至零落成泥，香消玉殞。
百靈，這個他也曾在心里悄悄喜歡過的女孩，一個年輕的生命、一個活生生的人哪！他憶起了百靈那一聲悲愴的哀號，如果再不管她，眼睜睜地看著她憔悴而死的話，這跟把一個人活埋有多大區(qū)別呢？這是鐵軍絕對不能容忍自己的。他心里清楚百靈盼他伸出援手拉她一把盼到了什么程度。入伍前就讀過大量前蘇聯(lián)文學作品的鐵軍，俄羅斯文學的思想精髓早已深深滲透進了他的內(nèi)心。那就是對弱者的同情與憐憫，責任與關懷。難道他一個堂堂的共產(chǎn)黨人，還連聶赫留朵夫都不如嗎？
鐵軍最終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絕不能丟下百靈不管。
一諾千金，一個軍人的承諾當比千金更重。他曾經(jīng)答應過百靈：“不會的。”這就是承諾。
但又怎樣才能不辜負總場首長們的期望，不傷張副場長的心呢？鐵軍思來想去，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
又是一個星期天了。一直以來，百靈都勉強自己喝下一點稀粥，吊命似的，只為不給鐵軍增添麻煩。但她心中仍然苦苦地盼望著鐵軍的到來。那個日思夜想的親愛的身影，心中永遠的愛人，為什么就一去不返了呢?
她靠在枕靠上，癡癡地盯著窗外的向日葵，生怕錯過了鐵軍走來的那一刻。她傻想著鐵軍答應她“不會的”那個迷人的聲音，幻想著那橄欖綠的身影從黃金的花蔭下走過。然而一直盼到太陽落山天已黑盡，仍然不見鐵軍的影子?！八僖膊粫砹?！”百靈從心底發(fā)出了一聲悲鳴。鐵軍似乎一下子從她的生命中消失得干干凈凈，已經(jīng)整整兩個星期了，鐵軍沒來，他的朋友也沒來，更沒有捎來只言片語。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挺不下去了。
其實，鐵軍這時正在從齊齊哈爾返回平江的列車上。這天一大早，他乘上了開往齊齊哈爾的列車。四個小時后，他到了齊市。鐵軍下了火車，來到大街上，街道兩旁植滿了高高的挺俊的白楊，早已綠蔭覆蓋。鐵軍不止一次來過這座著名的鶴城。這是一個古老的城市，早就是黑龍江省的中心，原名“卜奎”。現(xiàn)在是黑龍江省的第三大城市。在它的南面便是著名的工業(yè)園區(qū)富拉爾基。富拉爾基是達乾爾語，意謂“紅色江岸”，這是從五十年代就開始建設的一片工業(yè)區(qū)。當時有從北京趕赴而來的最優(yōu)秀的打井隊，坦克、吊車女司機，馳名全國的“三.八女側(cè)量隊”，他們懷著雄心壯志，要在荒原上建成中國空前的新型工廠。
一位著名作家曾這樣描述道：富拉爾基像太陽剛剛從地平線上升起，一座一座新的工廠正在誕生，這邊新的廠房剛剛?，F(xiàn)，那邊一大片通紅的鋼架又已聳入天空。這真象一個緊張繁忙的市場。塔式吊車像巨人一樣在高空中轉(zhuǎn)動著臂膀，哨子在叫，指揮人的小綠旗在搖擺，一塊巨大的鋼塊慢慢地吊上高空。……他對富拉爾基的贊譽是：閃耀著“永不熄滅的社會主義紅光?！?span lang="EN-US">
鐵軍作為后勤部軍需處的參謀、總場首長信任的得力干部，曾專程來此辦理過一起要務。原來隨著形勢的變化，最初計劃安排“知青”在農(nóng)場安家落戶的政策也有所改變。最近幾年，全國各地知青不斷上調(diào)回城安排工作，農(nóng)場知青中有相當一批兵工廠子弟，好幾個大廠廠長的孩子也都在其中。他們紛紛要求北京兵部考慮解決好子弟們的工作問題。農(nóng)場也認為知青們?nèi)缯娴脑谶@里安家，將來孩子入托上學都有相當難度，因為這里畢竟是部隊，是軍隊建制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軍墾農(nóng)場”。所以就決定要把知青們分期分批安置出去。
既然齊市的富拉爾基是老工業(yè)基地，也就成為農(nóng)場的道選地。鐵軍去了兩次之后，富拉爾基方面倒也很熱情，說他們確實很需要建設人才，既然是在部隊這所革命大熔爐里鍛煉過的，想必也很符合他們的要求。而且XX兵也是為東北建設做出重要貢獻的兵種，當然歡迎。可偏偏事情就卡在“戶口”上。知青們來自全國各地，有城市戶口，也有農(nóng)村戶口，這些戶口到了農(nóng)場，存放在軍需處，就不再具有商品糧供應計劃，也不屬于平江縣管了。因此沒有正式的平江縣縣城城戶口，富拉爾基方面是沒有辦法接收的。鐵軍將這個難題向農(nóng)場金政委、楊場長作了匯報。
金政委態(tài)度很明確，表示要多想辦法，通過各種渠道來解決問題。他對鐵軍說，先到平江縣摸摸情況看，如實在不行，我們就“換”。我們農(nóng)場有這么多的小麥、大豆、豬肉和雞、牛、羊，我就不信解決不下一個城市戶口。鐵軍心里明白，這一時期的“知青問題”，都是各個系統(tǒng)自行解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在那個物資匱乏、供應緊張的年月，農(nóng)場有這樣多的“緊俏”物資，場首長又是這樣大的決心，應該是能夠解決問題的。
鐵軍走在大街上，寬闊整潔的大道旁，楊樹、榆樹深淺相間的綠葉，在夏季的涼風中簌簌作響。街道兩旁的商店擺滿了花花綠綠的商品，很是繁華。星期天，人們都在忙著采購各種生活用品，婦女們都穿得花花哨哨。
他想到了他的小梅顏，他心里并不擔心她。為知青聯(lián)系工作的事，在農(nóng)場還是內(nèi)部機密，鐵軍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他絕對不會把這件事告訴梅顏。他在基地任工作組組長時，曾調(diào)看過梅顏的檔案。因為在加工廠時梅顏交了入黨申請書沒多久就離開了，他們沒來得及“政審”。鐵軍看到了居委會寄來的政審材料，梅顏的家庭問題確實不算嚴重。除了祖父是地主外，主要就是父親參加過國民黨的事，但他從來沒參加過活動。梅顏的家庭出身是“自由職業(yè)”不是敵對階級，至于熊克武這個人，大約是個國民黨的元老，記得他好像比蔣介石資格都老。后來從國民黨里分裂出去，成立了民革，他是民革中央的負責人。鐵軍相信，憑著梅顏的韌勁倔勁，她遲早會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成為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就像她的大哥大姐一樣。
他最擔心的還是鹿梅。他不知道這會兒她到底吃沒吃東西，燒得怎么樣了。聽胡麗娜說，她已經(jīng)餓了好幾天。這個傻女孩子！該怎樣幫助她重新站起來呢？年紀輕輕就經(jīng)受了人生這么大的挫折，又是傷又是病，她該怎樣邁開腳下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出這片沼澤地？鐵軍想著，不由加快了步子。
他先為百靈挑選了幾件營養(yǎng)品：兩聽麥乳精、兩聽豬肉罐頭、兩聽蘋果罐頭。問了一下營業(yè)員，所有的糕點糖果都要憑票購買，只好作罷。他拎著這些東西，走進新華書店，開始挑選小人書。先拿了“鐵人王進喜的故事”、“大寨鐵姑娘隊”等等。又見到了一本“軍隊的女兒”，記得這是說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一個叫劉海英的女孩，因公受傷住院，最后治好傷腿重返農(nóng)場的故事。鐵軍挑好小人書，又到鄰近的雜貨店買了一些柿餅、棗、核桃之類的“干貨”，一并拎著走進郵局。
他先把東西一一碼好，然后掏出隨身攜帶的針線包縫了起來。在那本“軍隊的女兒”書中，他放上了一張預先準備好的語錄卡。白地，由他親筆書寫的工整的仿宋體紅字：“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span>
然后他掏出一支鉛筆，在一張窄窄的白紙條上寫道：“小章，不要灰心，要堅……”他想了想，覺得不夠慎重，于是用橡皮擦擦掉，改寫道：“章鹿梅同志：不要灰心……”他寫完這一句，又看了一下，仍然覺得不滿意。這句稱呼太嚴肅，像一個板著面孔訓人的領導。小章現(xiàn)在最最需要的是溫暖、是關懷、是情感。于是他躊躇半晌，終于下決心把“章”字去掉。
思索了好一陣子，鐵軍才想好了字條的內(nèi)容。他將橡皮擦又擦了一次，才用鉛筆在這張窄窄的紙條上寫道：“鹿梅同志：要相信未來。要鼓起勇氣，戰(zhàn)勝病痛。只要表現(xiàn)好，拿掉這段紀錄是大有希望的?！辫F軍想了想又翻過來，在背面加上以下內(nèi)容：“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nèi)因才是變化的根據(jù)?！甭姑吠荆阂褡髌饋?，只有您自己能夠救自己！下面沒有署名，也沒有日期。字是很工整的仿宋體書寫的。
他把這張小紙條細心地折了一下，挾進“軍隊的女兒”這本書里，然后拿著包裹去讓營業(yè)員檢查。檢查完畢，鐵軍請一個剛進來的中年婦女幫他填寫包裹單和封皮。他說，他的手指頭被砸了一下，寫字不利索。那位和氣的婦女看了一眼站在眼前的英俊的青年軍官，很爽快地答應幫他填寫。
事情辦完之后，鐵軍走出了郵局，心里不由得一陣松快。不出三、五天，鹿梅就能收到他寄去的包裹了。
此時，全市已是黃昏時分，萬家燈火初上，市中心區(qū)早已燈火輝煌。幾家面館、飯館里擠滿了用餐的人。飯桌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稀飯、包子、鍋貼餃子，五顏六色的菜肴。一位穿花格衣服的年輕婦女懷抱著一個孩子，手牽另一個，從鐵軍身旁走過。忽然她的鞋帶扣絆掉了，她向鐵軍投來親切信任的目光，請他幫忙抱一下孩子，她彎下腰去把扣帶系好，謝了鐵軍，抱著、牽上孩子走了。那信任的親切的目光使他感到溫暖也感到快樂。
鐵軍心里忽然有著一種特別的踏實，這是他以前學雷鋒做好事時沒有過的。一種溫暖的甚至快樂的情愫在他胸膛里慢慢溢開來。他做的不僅僅是給吳新明這樣的戰(zhàn)士家中寄去了一份月餅，也不是去慰問了因工受傷的平江縣建筑工人，而是為拯救一個正在下墜的靈魂，為一個如花似玉，渴求他伸出援手的青春女性。女性與母親與腳下的大地是如此緊密相連的一個整體。保護她們，為她們做力所能及的事，救起一個溺水的快要淹死的人，難道不是一個軍人應盡的責任嗎？
此刻，他想起了張副場長威嚴的目光，卻完全沒有一點害怕或“虛”的感覺。盡管他是背著張副場長和其他場首長悄悄去做的。相反地他感到了內(nèi)心的安寧，他明白自己沒有“犯錯誤”。一種履行了一個軍人承諾，一種人生境界升華后的幸福感和快樂感在心中漸漸升騰起來，鐵軍放慢了步子。
大昴星出來了，銅球似的亮晶晶的。月亮出來得很晚。滿天的繁星閃閃爍爍，與市區(qū)的燈光交織成一片燈之星海，鐵軍走出了市區(qū)，走進了燈火闌珊處。他回望市區(qū)繁茂的燈光，每一片燈光都是溫暖的心，他在心里默默祝愿鹿梅能早日收到這份人間的溫暖。
他愛這里的燈光，也愛這個夜晚。
鐵軍走進了齊齊哈爾火車站，他趕緊去買了車票，然后到小吃部買了一份簡單的飯菜吃了起來。
7點10分，他登上了北去平江的列車。列車徐徐開動了。向南望去，富拉爾基一大片輝煌的燈光閃爍在廣袤的原野上。這一嫩江岸邊展開的大工業(yè)區(qū)，成片的燈火好像天上撒下來無數(shù)顆晶亮的小星。電焊藍光猶如巨大的流星，從高空傾瀉而下。巍峨的廠房在夜色中高聳著，機器飛轉(zhuǎn)的轟鳴還隱約能夠聽到。鐵軍沒有在座位上坐下，他一直站在兩節(jié)車廂相連的地方，從車門里看著漸去漸遠、紅光閃爍的富拉爾基原野。
他心中想著他心愛的女孩梅顏。他愿意站在這個角落，站在這晃蕩得更為厲害的空間里，聽著列車車輪的轟隆作響，享受這屬于他個人的幸福。鐵道旁的乳白色的燈光閃映在他英俊的臉上，劍眉下一雙眼睛閃爍著快樂的光芒。棱角分明的嘴唇，嘴角始終掛著一絲笑意。
兩三年后，梅顏就應該是這里一名光榮的工人階級了。他想象著梅顏穿上勞動布工作服，戴著藍色套袖在車間里忙碌的情景，不由得差點笑出聲來。到那時，他的小梅顏早已入黨了，有了正式工作。憑她那不服輸?shù)母掖蚋移吹某钥鄤牛质莿谀]錯。那時的她，既是黨員又是勞模，還立過“三等功”，有這么多優(yōu)秀的現(xiàn)實政治表現(xiàn)，父母一定會支持他，組織上也會同意他們的戀愛關系。以農(nóng)場幾年來對梅顏的了解，不必再去搞什么外調(diào)政審了。
每個星期六的夜晚，他都可以乘上這趟列車，在美麗的夜色中，到富拉爾基去看望她了。到那時，他們將幸福地結(jié)合在一起。鐵軍將身子靠在車門上，想象著梅顏見到他時那桃花般燦爛的笑臉，不由得一陣心動。他不由自主地用俄語輕輕唱了起來，這是他在高中時學的一首蘇聯(lián)歌曲《山楂樹》：
烏葉切吉哈依別士涅/友那德列戈伊樸雷維喲/
達里尼米乍尼察/米士維也吉察乍沃/……
晚上十一點過，鐵軍回到了平江，沒有人知道他的出行，也沒有人知道他為鹿梅所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