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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入:admin http://lzzjw.luzhou.net 2008-2-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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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 雪 四川合江 胡正銀
冬生早上起來喊了幾聲爺爺,不見有回應,忙去爺爺屋里,沒有人。到哪兒去了呢,恁么早的。冬生疑惑地四處看,找遍了屋里屋外,都沒有人。會去哪兒呢?難道是去了鹽道? 冬生嚇了一跳。爺爺一個人去鹽道,那還了得!冬生匆匆上路。 昨天爺爺把衣服洗了,屋子收拾干凈了,晚上還洗了個澡。與平日一比較,立刻就顯出特別來。可惜的是,冬生沒在意。 接連幾天,爺爺嘴里時不時地老念叨一句話:是時候了,該走了。這話是什么意思,爺爺要去哪兒?冬生沒去細想,也沒在意。 現在,爺爺走了,一個人走的。冬生不得不細想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去鹽道?爺爺上鹽道做什么呢?就為了那個小酒店?為那刻在心靈深處的記憶,還是為找回什么?一路上,冬生思來想去,始終想不清楚,也無法弄明白。但不管為什么,爺爺來了,他就得來。爺爺老了,他得照看著。 山上,黑黝黝的樹林子頭上,頂著一點一點的白。風,從山的澗底直往上竄,嗖嗖的冷,吹得人直想把脖子縮進衣領里。路邊的雪已經融化了不少。南方的冬天,雪是留不住的,天上停止飄落,地上就化開了。有枯草從雪下伸出了頭,腳踩下帶起的泥污,濺在露頭的枯草上,剛才還純凈的原始生態,立刻顯現出零亂來。冬生低頭看看腳上的泥水,看看正在消融的雪,似乎想到了什么。 其實那一年離現在已經很遙遠了,可是冬生覺得很近。在他的記憶里,好像就發生在昨天。其實冬生自己并沒親身經歷,那一年的故事全是打小從爺爺那兒聽來的。不過關乎自己一生一世、祖輩清白,他把那一年記得特別準,把那件事看得特別重,所以對故事特別清晰。 爺爺就是沖這而來的?! 他站下了。就是這樣的冬天?這樣的殘雪?只片刻,他又繼續往前走去------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大婁山800里鹽道上積著厚厚的雪。冷風從滿山滿嶺的樹隙里穿過來,嗚嗚地嚎叫著。 班長韓朝生帶著戰士們在森林里轉了一天了,已經精疲力竭,又饑又渴。 天還沒亮他們就出來了。 昨天半夜得到消息說,有一股土匪鉆出林子到了大灘鎮,正在禍害百姓。韓朝生帶上全班戰士八十里急行軍,趕到時土匪已經聞風而逃,鉆進了深山老林。為了殲滅這股土匪,韓朝生顧不得多想,帶著戰士追進了原始老林。800里大婁山有多少溝溝岔岔,豈是說進就能進的?韓朝生追進林子不久就迷路了,帶著戰士在原始老林里左轉右轉就是出不去。眼看著天色漸漸暗下來,戰士們心里著急,腳下卻明顯放慢了。韓朝生更急,一遍一遍催促快走。他知道,必須在天黑盡以前走出林子,否則,這冰天雪地里又冷又餓的戰士能支撐得???還好,天快要黑的時候,終于在雪地里找到了幾串零亂的腳印。 一定是土匪留下的。當有戰士喊:看,這里有腳印的時候,韓朝生第一個就想到了土匪。也是,這原始老林里,又值匪禍橫行的雪天,除了土匪,誰還會跑到林子里來?追。韓朝生也顧不得多想。帶著戰士們順著腳印追了過去。 雪地里腳印分分合合,一會兒上山一會下溝。韓朝生把人分成兩撥,他和副班長各帶5個人分頭追擊。跟著腳印在老林子里轉了大半天,轉過兩圈之后又在一個山口匯在了一起。這時候腳印沒有了,搞得十多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怎么辦好。韓朝生知道上當了,趕緊帶大家往林子外突。 還好,山口離鹽道不遠。當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韓朝生他們摸出了林子,來到了鹽道上。 已經有好些天了,鹽道上沒見過一匹馱子一個人,只有漫天飛雪熱熱鬧鬧地擠在道上。自從山外來了解放軍,土匪縮進深山,這條鹽道就冷清下來,再沒有商人敢走貨了。 十幾個人走在森森古道上,清冷的林間突然有了生氣。雖然是漆黑天,看不見走路,但戰士們互相攙扶,倒也沒有了先前迷路時的急躁。 班長,看,那兒有人家。一個戰士看見了前面忽閃的燈光,高興得大叫起來。一行人陡然來了精神,加快速度向燈光撲去。 就在道路的旁邊,一座孤零零的小屋,一盞孤燈,雪水一點一點從房檐滴落下來。房屋頂上,雪已化去不少,只剩了薄薄的一層白。這就是那個小酒店! 酒店傍水而建,臨大漕河是吊腳樓,木架結構。房屋一字排開三間,每間兩進,二層樓,是山里常見的那種小木房子。最邊上一間外有一口石水缸,很大。缸是空的,已經沒有了水。不用說,那間屋子應該是廚房。另外的一間沒有向外的門,對,不會有門,這是山里人住房的習慣。應該是堆放雜物的屋子,西方人和現在的城里人叫作儲藏室的地方。居中的這間應該就是客人吃飯的地方或者叫堂屋的了。就是說,爺爺他們就是在這間屋子里著的道兒,遭的暗算。 冬生站在路旁,面朝小酒店,小心而仔細地觀察著。 一路上沒有看見爺爺,追到這里也沒有爺爺的身影。爺爺是否來過呢? 冬生沒有看見過小酒店,更沒有來過小酒店,但是,他早已經從爺爺嘴里,非常熟悉這小酒店。爺爺怕過冬天,因為冬天要下雪,爺爺怕見雪。每年下雪的季節,爺爺就忍不住了,除了難受,就是往這山里跑。開初,冬生不曉得爺爺來這里做啥,后來聽了爺爺一遍又一遍的故事,知道了爺爺的心思。冬生不理解的是,過去的畢竟已經過去了,老記著有啥用呢,一個人不能老是生活在痛苦和悔恨里啊。 可是,爺爺不是冬生,爺爺有自己的存在方式,有痛苦的理由。下雪的時候,爺爺痛苦冬生不敢勸。雖然冬生是爺爺的寶貝,但這個時候冬生勸就會挨罵:狗日,曉得啥子,只曉得好吃好耍貪安逸,咋個來的曉得不?! 每次,爺爺獨自往山里來。三五天的日子,回來后就像變了一個人,過好長時間才能恢復?;貋砗蟮臓敔?,就會講述小酒店------ 當年的小酒店不知在何時就已經灰飛煙滅了,只留下數塊基腳石還躺在雜草叢里。冬生只能從那石頭上勾畫出當年酒店輪廓。 良久,冬生走進草叢,在殘基上尋找著。他并不是在找故事發生的那一刻,他知道那一刻已經成為了歷史,世間萬物無不隨時間流走,過去了,就不可能再找回來。他是想看看,殘基上能不能找到爺爺來過的痕跡,還能不能找到那十多個戰士的血痕,能不能找到爺爺所說的那把大砍刀,那怕是一點碎屑或銹跡。既然來了,他當然想弄清真相。 冬生扒開草叢,慢慢地蹲下身子,小心地撫摸那一塊塊房屋的基石,嘴里輕輕的自語著只有自己才能聽得清的話??茨菢幼邮窍胱屘稍诘厣系氖^開口說話,告訴他點什么。當越過堂屋,扒開屋外放著水缸那間屋子的基石時,不由得發出了驚叫。他發現了紫紅色的石頭,就象用血浸泡透的那種石頭。是那些人的血么?他問自己。腦子里極力想象著那個晚上的情景。 臥倒,散開。 逼近酒店的時候,韓朝生先叫戰士們散開。深山野林,突然冒出這么一家店子,誰知道有沒有土匪埋伏呢。還是警惕點好。他這么想著,就撲下來觀察店里的動靜。 半晌,店里依舊寂靜,只有店門口的那盞燈一動不動地亮著。 上去看看。韓朝生叫兩個戰士去店里。小心點。臨了他不忘叮囑。 一會兒,傳來了喊聲:班長,沒事,是老鄉,快來。韓長生這才帶上戰士去了酒店。 來來來,快進來,看把你們冷著了吧。主人很熱情,連聲把韓朝生他們往里讓。 借著昏暗的燈光,韓朝生仔細打量了一下酒店:提著馬燈在門前恭侯的是一個駝背老頭,他們遠遠看見的亮光就是老頭手中的燈。接著迎出來的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看樣子不過三十來歲。女的一身山里女人裝束,男的五大三粗,一臉橫肉。看得出來,駝背是掌柜,剩下的兩人男的主廚,女的跑堂。除此之外,店里再沒有其他的人。韓朝生又上樓搜了一遍,也沒發現有什么可疑之處,不過,他還是心存疑慮。這么冷的天,駝背為啥一直在門口站著呢?山里土匪鬧得正兇,他們為什么不怕? 哎呀你們不曉得,這條路近來不太平,有零星客人掉得散,我怕天晚了他們會迷路,所以很晚才打烊。這不,今天就接到了你們。駝背老頭像是表功,又像是對韓朝生他們釋疑。 我們掌柜聽說最近有解放軍到山里來剿匪,怕你們人生地不熟的,落了土匪的圈套,天一黑就提盞馬燈在門口等,說是給解放軍指路。今天到底把你們等到了。那女的熱情地表揚著掌柜。 聽他們這么一說,韓朝生覺得自己過于小心,有些歉意。于是問:有啥吃的嗎?我們可一天沒吃東西了,餓壞了。 有有有,包子,肉的。掌柜的一臉笑意,對女的喊:上包子,要熱的。 聽說有肉包子,班里最年輕的戰士葛貴剛禁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店里,燈光十分昏暗。戰士們圍著兩張桌子坐下。桌上,一盞快要耗盡油的煤油燈,突突地跳竄著黃色的火苗。 男的和女的各端一個大蒸籠碎步而上。女的嘴里喊著:來啦,鮮肉包子兩籠。男的一聲不吭,緊跟在女的后頭。 揭開蒸籠蓋,一股白色的蒸氣沖天而起,迅速彌漫整間房屋。屋子里更加昏暗,彼此連面目都看不清。被燈光扭曲的人影模模糊糊奇怪地晃動著。看著浸著油、散發著濃郁香味的松軟的肉包子,戰士們立刻狼吞虎咽起來。只片刻,兩籠包子就一個不剩。又上來兩籠,僅一會兒功夫,又如風卷殘云,沒了。小伙子們一天滴水未進,實在是餓極了,一個個大嚼大咽。 熱情的掌柜吩咐再上兩籠。 韓朝生突然想起只身上只有兩塊銀元,趕忙問駝背:老大爺,我只帶了兩塊銀元,夠不夠? 夠了夠了。兩塊大洋足夠了。解放軍辛苦,管飽吃夠。駝背老頭殷勤地回答。 山里老百姓真好。韓朝生感嘆道。 來啦,鮮肉包子——一男一女端著兩籠包子,一前一后再次碎步而上,屋里又迅速被蒸氣彌漫。吃過兩籠包子的戰士,速度明顯慢下來,開始細嚼慢咽起來。蒸氣漸漸散去,屋內稍微亮了一點。燈油就要干了,燈心吐出紅紅的燈舌。 這饅頭有股怪怪的味,不像是豬肉。有戰士吃出了毛病。 老大爺,能添點燈油嗎,燈快熄了。葛貴剛叫駝背老頭。 這年頭,油貴如金,還買不到。哎——老頭嘆了一口氣。 你這包子是什么餡的?韓朝生問。 解放軍眼力好,看不出來嗎?駝背狡黠地反問。 太暗了,看不清。好像不是豬肉。葛貴剛說。 當然不是。駝背老頭說。 那是什么肉?幾個戰士異口同聲的問。 哎呀,燈快熄了,我去添燈油。解放軍辛苦了,慢慢吃。駝背老頭似乎沒聽見問話,走過來端起油燈進廚房去了。 屋里頓時漆黑。這包------包子------聽得有人說話,斷斷續續的。話沒說完,黑屋子里就傳出了鼾聲。不一會兒,鼾聲就響成了一片。 冬生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打小起,冬生就犯下了暈血的毛病。每每見血或像血一樣的東西就發暈。病的起因是爸爸的死。那是他三歲的時候,爺爺帶著爸爸媽媽和他去鹽道,要他們去接受教育。鹽道離得遠,要到縣城轉車。那些年不僅車少,縣城里還很亂。一伙惡棍橫行霸道,誰要惹上他們誰就一定倒霉。那天也該當要出事。到了車站,媽媽抱著冬生看行理,爺爺在旁守候,爸爸去買票。窗口擠著好大的一堆人。因為到得晚,爸爸怕買不到票,往前擠開了前邊的一個人。這一下就惹了大禍。被擠開的人先是和爸爸口角,繼而發生推攘。那人憤怒至極,丟下一句:你等著,罵罵咧咧的走了。媽媽一看情形不對,拉上爸爸叫回,說不去了。爺爺不依,吼道:哪個說不去了?簡直是婦人之見。你不去算了,你回。說完氣呼呼的瞪著爸爸:我們走。可是,還沒等走出侯車室大門,離去的那個人就帶著三四個惡棍回來了,個個手里拿著刀。 快跑!媽媽見事不好,用力一推爸爸。可是,沒等爸爸反應過來,幾個惡棍已經撲了上來,也不說話,照著爸爸就是一陣亂捅。眨眼間,爸爸就倒在了血泊里------ 冬生目睹了爸爸被殺死的全過程。雖然后來惡棍們被抓住法辦了,但從此他再見不得鮮血,見血就暈。 冬生趕緊坐到石頭上,用雙手托住頭。大約一刻鐘過去,他才清醒了,站起來揉揉眼,抓起一把雪捏在手里。雪,化成了水,冰冷而刺激,他打了個激靈。 冬生頭也不回,抬腳就走。他得趕快離開那兩塊血色的石頭。他眼望前方,不敢低頭。遠處,樹頂上的雪在一點一點減少,地上的白已經變淡。雪水悄無聲息地匯聚到溪里,溪水的嘩嘩聲變得響亮。 就這么離開小酒店,離開鹽道?冬生很不甘心。我韓冬生也是堂堂七尺漢子,就這般沒用?爺爺沒找著,也沒弄懂小酒店,啥都沒弄明白就走,我干啥來了?!這么想著,腳下就停住了。 冬生不是一個懦弱的人。 爸爸死后,媽媽恨爺爺,不久離開了。爺爺要冬生自小獨立,很小就磨練他。上學去來走路,自己做飯,洗衣服,有時還叫到地頭做點力所能及的活。冬生練就了堅強的性格。 冬生不想走了,就在不遠處的山巖下,找一塊干凈的石頭坐下。腦子里不斷出現爺爺的影子,不斷出現爺爺那張飽經風霜刻滿深深皺紋的臉------良久,突然想到,離小酒店十八里地不是有一座叫海函寺的廟么,何不去那里看看?說不定爺爺去了那兒呢。 冬生重新起身,急匆匆往海函寺而去。 這是什么地方?怎么睡在這里?韓朝生醒來的第一反應就感覺不對。四周漆黑,地上水濕,很冷。戰士們呢,都到哪兒去了?韓朝生伸手想摸,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被反綁著。他開口喊,嘴里被塞上了東西堵著,用腳蹬,腳也被捆著。他明白遭暗算了。 韓朝生開始回想怎么弄成這樣的。慢慢地,他想起了到林子追擊土匪,想起了來到小酒店,想起了那個駝背和滿臉橫肉的伙計,想起了吃肉包子。 這是個匪窩,駝背,駝背是土匪?! 韓朝生想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 一會兒,地窖門開了,一縷微光透進來,韓朝生這才看到,全班戰士都和自己一樣,被綁得結結實的,橫七豎八地胡亂丟在地窖里。 駝背和那滿臉橫肉的漢子走進來,后面跟著的女人手上端著油燈。兩個男人彎腰抬起一個戰士走了。一會兒,就聽到了刀宰骨頭的聲音。過程是韓朝生被抬上去后才看到的。 駝背和滿臉橫肉的漢子繼續將戰士一個一個的抬走。韓朝生眼里吐著怒火,用腳使勁蹬踢,嘴里發出嗚嗚聲。 老板,那個醒了,先宰吧。滿臉橫肉的漢子聽見韓朝生嘴里的叫聲,回頭看了一眼,說道。 醒了好啊, 讓他看著,看著我們怎樣殺死他的人,最后殺他!駝背丟下一句話。 于是,韓朝生被抬上去吊在了橫梁上。他看著駝背和那漢子把戰士抬上來丟到案桌上。漢子提起一把大砍刀,照著脖子就是一刀??蓱z的戰士,連哼都沒哼一聲,頭和身子就分離了。駝背抓起頭顱隨手一丟,扔進了垃圾堆,然后用一把剔骨刀劃開后背,把肉一塊一塊地割下來,放到案桌上。女人則用熱水沖洗著一塊塊的肉,然后剁成肉泥。 看看吧,我們就是這么做包子的。駝背回頭望望韓朝生,走過來在韓朝生身上踢了一腳。解放軍同志,你不是問包子是啥子餡的嗎,現在讓你看到了吧,就是人肉餡,是你們解放軍的肉!香不香?駝背滿目兇光,咬牙切齒的說。說完哈哈大笑。 包子,韓朝生這才想到了吃的包子。先前總覺那餡有股味,狗日土匪真是滅絕人性,竟然用人肉做包子餡。韓朝生想到竟然吃下了自己戰友的肉,胃立刻就翻江倒海想吐。 昨天接到連部通報,三天前,一排有三名戰士進入鹽道,至今未歸,要他們在執行任務時注意找尋?,F在看來,這三人早已成了土匪的刀下鬼。他們所吃的包子餡,肯定就是幾名戰士的肉。 繼續著殺人。十個戰士殺完了,葛貴剛被抬到了案桌上,橫肉漢子舉起了那把大砍刀------ 呯,呯,突然傳來幾聲槍響。接著就聽見有人突突奔跑過來。 快,收拾一下,有人來了。駝背對一男一女說。 沒等他們把殺害戰士的尸骨搬走,有人己經進來了。 快,救我。跑進來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上氣不接下氣的,看樣子受了傷。 沒等駝背做出任何反應,就聽堂屋里有了雜亂的腳步聲。接著傳進來:掌柜的,掌柜的的呼喊聲。 駝背老頭慌忙從里屋走出,邊用沾滿血肉油污的抹布擦著手,邊說:哎呀,來了恁么多解放軍同志,我這小店可裝不下啊。 老鄉,我們不是來吃飯的,我們是來抓土匪的。一個干部模樣的解放軍和言悅色地解釋道。 土匪?哪個是土匪?駝背老頭大驚失色。 剛才一個受傷的中年男人跑到你店里來了。干部平靜的回答,不動聲色地四處打量,然后邁步就要往里屋去。駝背連忙轉身,搶在了解放軍干部的前面,似乎要擋住去路。解放軍干部眼睛突然一亮,緊盯在老頭的駝背上。駝背老頭的駝峰不在背上,而在腰間。 土匪哪兒去了?干部繼續朝里屋走。駝背老頭停在里屋門口,現出一副笑臉:首長,土匪被我們捉住了。隨即回頭對里屋高叫:老三,把土匪拉出來。漢子和那女人應聲將中年男人拖出來,扔在地上。 衛生員,看看還有救沒有。另一個干部模樣的解放軍蹲下身子,用手槍撥了一下中年男人的身子,說到。 衛生員上前看了看,伸手摸了摸鼻息,站起來說:沒救了,死了。 啥子咹,死了?你們打他了?駝背惱火地望著那一男一女。 他不老實,想跑。我們就給了他幾家伙。可能下手重了點。女的回說。男的緊閉著嘴,始終沒開腔。 哪個喊你們這么干的?人家解放軍要活口,曉得不!駝背老頭斥責道?;仡^又望著解放軍:同志,我們殺土匪沒罪吧? 當然沒罪,你們還應該受獎。解放軍干部說。 不敢不敢,支持解放軍是我們的責任。打死了土匪,開頭我還有些怕------哈哈。駝背老頭見沒事了,得意地笑起來。 謝謝你,你為人民立了功。兩個解放軍干部相視而笑。一個突然用手猛地拍在了老頭的背部,老頭大吃一驚,伸手從腰里拔出了手槍。一個戰士飛起一腳,把手槍踢飛了。店里一男一女見勢不好,同時拔出了槍??上砹?,被一擁而上的解放軍按倒在地,奪下了槍。駝背老頭垂死掙扎,直起腰揮拳向一解放軍干部臉上打去,解放軍干部躲閃不及,門牙被打掉了。幾名解放軍一齊涌上,把老頭按倒了。原來,老頭的駝背是假的,是用棉墊子墊的。小酒店是土匪的聯絡站。 受傷的土匪跑到酒店來,是想求駝背把他藏起來,救他一命。沒想到解放軍隨他追到了酒店。駝背來不及施救,恨他把解放軍引來,所以干脆來個殺人滅口,將他送回老家。而老頭的駝背則在殘殺解放軍戰士時移了位,滑到了腰間。 脫去駝背老頭身上的黑長衫,扯掉背上的棉墊,撕下臉上的假胡子,本來面目露出來了。原來是大特務詹洪儒。這家伙是四川瀘州人,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第八期學生,胡宗南部中校參謀。后被特務頭子戴笠選中,1949年被派到重慶,協助王旭夫開辦游擊骨干訓練班,隨后被派往大婁山,協助貴州省遵義地區專員盧杰、匪師長楊明剛組織“川南救國軍”。 國民黨敗退后,殘匪妄圖以大婁山為依托,建立以川黔渝的合江、瀘縣、納溪、江津、赤水、習水等縣市為中心的根據地。詹洪儒來鹽道上建情報站。早先的小酒店主的確是一個駝背,在鹽道上已經好多年。詹洪儒來了之后,殺掉駝背店主,自己裝扮成駝背取而代之。他看中小酒店是因為這里是過往客商的必經之地,一可以聚攏失散的土匪,二來收集情報方便,三還可用來暗殺進山的解方軍和工作隊。不長時間,就有兩批解放軍戰士十余人死在了這里。 遠遠地,就能看見海函寺黑色的屋頂。因為溫度的原因,南方的雪大多邊下邊化,很難積起厚厚的。雪已經停了一天,黑色瓦片自然被露了出來。上邊只存了薄薄的一層白。幾棵古樹立在廟前,山風過來,嗚嗚聲響不絕。 山門開著。兩廂光線灰暗,天井里還有雪,不白,像面粉里參了喬麥。地上一串腳印,濕漉漉的,是有人剛進出過。 冬生走進廟里,轉遍前廳沒見一個人,只聽后面禪房里有嗑嗑的木魚聲。冬生直奔禪房。 請問師傅,這里有一個叫葛貴剛的老爺爺在嗎?冬生陪著小心,生怕打擾了敲木魚的和尚,不回答。 關于葛老爺爺的故事,也是從爺爺那兒聽來的。 小酒店里,葛貴剛已經被抬上了案桌,滿臉橫肉的漢子舉起了大砍刀。那時葛貴剛才18歲,參軍不久。他被抬的時候已經醒來,見到血淋淋的場景,瞪圓的雙眼里充滿恐怖。就在大砍刀落下的一剎那,解放軍追到了—— 搜查時,葛貴剛和爺爺一起被發現,救了出來。 此后,葛貴剛就神精質。見不得血,見不得殺牲口,特別見不得殺豬,一遇這樣的情景就精神錯亂。 頻出狀況,部隊不能呆了,葛貴剛被安置到地方,進了幸福院。部隊移防的時候,韓朝生也留了下來。說要彌補自己的過失,為死去的戰友守墓。 葛貴剛在幸福院一呆就是三十多年。六十大幾的時候,突然整天不吃不喝的鬧著要出家。因為精神錯亂頻發,發了就滿院亂吼亂跳,甚至把屎尿阿在褲子里,弄得滿院奇臭難聞,幸福院當然巴望不得他走。于是給他找了海函寺這么個最清靜的去處。 說也奇怪,葛貴剛自從來到海函寺,聽不到了殺豬宰羊時的嚎叫,病就再沒犯過。 其實冬生自己見過葛老爺爺。那一年冬生12歲。爺爺送葛貴剛來海函寺,他是隨爺爺來的。爺爺說不親眼看見安頓好小葛,心里不踏實。一生中,爺爺總覺得自己對不住死去的十個戰友,虧欠了小葛,所以要親自送。 冬生怕“瘋子”,躲著葛貴剛不敢看。后來雖然爺爺年年來海函寺,可冬生再沒來過。 時隔太久,沒印象了,興許敲木魚的人就是,他也不認得。 阿彌陀佛,小施主找人么?這里沒有你說的什么葛貴剛老爺爺,只有無塵師傅。你是找無塵師傅么?和尚并不抬頭,繼續敲木魚做功課。 無塵是誰?是葛老爺爺么?冬生繼續問道。 木魚聲嘎然而止,和尚停下了手中的棒椎,揀起身邊的佛塵。一聲阿彌陀佛,引著冬生來到寺廟的側門。來來去去皆由緣。緣從此起,也由此回。小施主由此去,便回到了你來所來。離酒店兩里,河邊有一斜坡,去那里看看吧。阿彌陀佛。說完自回禪房。 冬生慌慌的往來路而去。 斜坡離樹林有一箭之地,荒草雜亂,居中一個大土堆,堆上枯草蓬松。沒有化盡的雪壓在枯草上,閃著晶亮亮的白光。遠遠看去,像草叢里撒落的碎玉。土堆前,果然半立著一個人影—— 冬生撲上前才看清,人是跪著的,直直的一動不動。葛爺爺!冬生大聲叫喊。雖不認識,但憑直覺,這人不會是別人,應該是和尚說的葛老爺爺,所以他沖跪著的人就喊。但不見有回聲。 睡著了?冬聲立刻意識到想得荒唐,差點給了自己一耳光。這么樣的雪天一個跪在地上的人怎可能睡著!他想扶跪著的人站起來,不料一伸手,跪著的人轟然倒地------ 從和尚的口中,冬生得知,這個大土堆里埋的就是當年在酒店里犧牲的十多個解放軍戰士尸骨。后來,城里建起了烈士陵園,把尸骨遷走了,這里留下了一個空土堆。山里人為了紀念,就把其作為衣倌冢保留著。葛貴剛自來海函寺之后,年年這一天都要去土堆祭拜。 為啥不見爺爺呢,難道爺爺沒有來鹽道?冬生開初懵了,猜不透爺爺究竟去了哪兒。聽到小酒店死的人的尸骨移去了烈士陵園,這才恍然大悟。 冬生顧不得多想,給葛老爺爺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狂奔而去—— 城市邊上的烈士陵園里,綠樹成蔭。僅管是冬天,塔柏、香樟等樹仍林立蔥郁。兩樹梅花開得熱熱鬧鬧,一紅一白,煞是好看。園里沒有雪的蹤跡,只有冬雨過后留下的滿地的濕。 塔柏深處,一個大的橢圓形混凝土頂墳墓矗立著。幕前,跪立著一個人影,已經好久了,不見起來。 遠遠地,冬生就看到了爺爺。爺爺的身影冬生再熟悉不過了。無論在什么地方,無論多遠,他都能一眼認出來。 爺爺!冬生大喊,爺爺依舊跪著,沒有回答,也沒有起來。 冬生奔上前要拉爺爺。剛一伸手,又是轟然一聲,如山里的一樣天崩地裂,爺爺倒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