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部宣傳科辦公室,百靈已經來過不止一次,可總也沒有機會跟鐵軍單獨在一起。不是有人來送稿就是辦其它事。特別是有兩個漂亮女兵總是打著“修改稿子”的幌子頻頻來找鐵軍,有一個竟然讓鐵軍幫忙改了登在場部宣傳欄里,這讓百靈酸溜溜地難受了好久。
這一天下午,百靈又去了。她用小花手絹包了四條領帶襯。真是天賜良機,辦公室里再沒別的人。她趕緊拿出小花手絹,遞到鐵軍跟前,悄聲說:“這是我給您織的,我專門拜師學的手藝,你看好不好?”說著,急忙攤開花手絹,露出疊得整整齊齊的白領襯。領襯白得耀眼,花手絹散發出淡淡的茉莉花香皂味,百靈一雙大眼睛含情脈脈,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鐵軍,希望他能收下她的情意。
鐵軍笑了笑,他沒有直接拒絕百靈的心意,像這樣來示愛的姑娘已經有了不少。他拿起領襯看了一下,說:“手藝不錯啊,剛學就織成這樣了。”他頓了一下,接著說:“只是我母親前幾天才給我郵了好幾條,我一時半會也用不了。你看這樣好不好,給咱們加工廠的老連長、指導員他們捎去,他們還沒用過這時髦的玩意。”百靈看到鐵軍拿起領襯看時,不由得心花怒放,待聽到最后兩句,頓時心灰了一半,這分明就是在拒絕自己啊。霎時間委屈的淚花花開始在眼眶里打轉,多少條件好的干部追著我、纏著我,你韋鐵軍怎么就不領我的情呢?正在難受,門外傳來了腳步聲,百靈一把抓起小手絹,怒氣沖沖地出了門,剛一出門就跟宣傳干事老黃撞了個滿懷。老黃正想發作,一見是百靈,立馬按下了火氣,親昵地罵了一句:“又是這鬼丫頭!”就進去了。
其實在鐵軍心里,也是喜歡百靈的,像她這樣漂亮有才、活潑可愛的姑娘誰不喜歡呢?只是鐵軍心中愛情的位置,已被梅顏擠占得滿滿當當,沒有留下一絲縫隙,哪里還能容得下別的女孩?只是他對百靈的態度遠遠不同于那些對他死纏爛打的姑娘。梅顏第一次出現在他眼前,就是與百靈在一起的,在鐵軍對梅顏的美好回憶中,總有百靈的影子。因此,他對百靈的婉拒,已是比對其他女孩要客氣十分了。
百靈淚汪汪地抓著手絹,氣沖沖地走出了大樓,一邊走一邊想,哼,準是還在想著梅顏,這個該死的小土八路,走了這么久,怎么就把鐵軍的魂給勾去了呢?這個酒罐子里泡出來的小妖精!百靈心里又酸了起來,恨不得一把把這四條領襯摔在地上,踩個稀巴爛。
就在這時,一張似曾熟悉的面孔出現在眼前,這是誰?百靈抹了一下眼睛,吃驚地望著站在面前的人。她不是別人,正是剛剛咬牙切齒咒罵了幾百遍的小妖精——梅顏。她滿懷的醋意頓時消減了一多半。
原來站在她眼前的梅顏,早已不是分手時的俏模樣了。只見她面孔被曬得黝黑,人也瘦了老大一圈。兩條又粗又軟的大辮子被剪成了短發,貼在耳朵跟后,一個十足的小黑鬼。仔細看去,臉上的皮膚還被曬得皮翻翻的,起了不少小殼,還有青春痘,左邊臉上兩個,右邊還有仨。這么一副模樣,哪里還是她百靈的對手?梅顏最大的優勢,瑩潤透明的肌膚已經不復存在了,當初讓百靈百般妒忌,望塵莫及的優勢,已經被“下面連隊”的炎炎烈日掃蕩得干干凈凈!她怎么到平江來了?難道她這是要去找鐵軍嗎?不容百靈多想,反正即使她成了這樣,也不能讓她見著鐵軍。于是她一把拉住梅顏說:“哎呀,你怎么來了?真是想死我了!走,快到我那里歇一會兒,晚上咱們一起吃頓飯。”說著,不由分說,拉住梅顏就走。
在穿過排練大廳的時候,梅顏一眼瞧見了大玻璃鏡子里的自己。這是我嗎?我怎么就變成了這副模樣?與站在身旁的百靈相比,百靈還是那樣神采飛揚,皮膚白凈,身材高挑,一身合體的軍裝,一副驕傲的模樣。她斜著眼睛看了一下鏡子里的梅顏,用肩頭擠了她一下,說:還不是你自己要求到下面去的,你看看,你看看,曬得跟“亞非拉”差不多了!倆人走回寢室,自然是一番別后的情景。梅顏幾次想問鐵軍的消息,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5點剛過,還未到正式開飯時間,百靈便帶梅顏去機關食堂吃飯。剛剛出屜的肉包子,好香好香啊!梅顏她們雖然在農業連隊種麥子,十二萬分辛苦,卻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的精粉白面。百靈說,能吃多少吃多少,沒有限量,就是不準帶走。百靈去給她盛了一大碗肉湯,肉湯又濃又香,在“下面連隊”過著艱苦生活的梅顏真是饞壞了。她一碗又一碗地喝了個夠!
這時,來食堂吃飯的人多了起來,梅顏看見幾個漂亮的洋八路女兵,她們都留著長長的辮子,皮膚非常白凈,穿著熨燙得十分整潔的軍裝。更有幾個洋八路男兵,他們領子都襯上了勾著平邊的白領襯,特別時髦好看,她驀地想到了鐵軍的平邊領襯,終于鼓起勇氣,想問一下鐵軍的消息。然而還沒開口,百靈就一把拽住她說:“快走,咱們今晚看節目去。”
原來,聰明的百靈就早盤算好了一切。她已得知,梅顏明天一早要乘火車趕回連隊,那么今晚的時間該怎么安排呢?首先,是不能讓梅顏單獨去見鐵軍,天知道他們倆見了面又會怎樣?自己得把她看住了。其次,是百靈希望鐵軍能看到她與梅顏站在一起時的模樣。有比較才有鑒別。要讓鐵軍親眼看一看梅顏這個小妖精現在已經變成什么樣。而今晚百靈要領唱,今晚百靈的風采一定會大大壓過梅顏,就是要讓前來拍照的鐵軍對梅顏死了這條心,自己才有機會去發動愛情攻勢。今天的機會真是千載難逢。
一切計劃停當,百靈便催促梅顏洗臉漱口,同時拿出一件新土八路軍服給梅顏換上。梅顏向來有些“傻氣”,她對百靈的小算盤渾然不覺,只是真心地謝謝百靈把這么好的衣服送給了她。
七點剛過,百靈就領著梅顏來到了大禮堂。大禮堂是一座紅磚樓,非常宏偉氣派,能容納幾千人。今天是黑河地區文工團前來慰問演出。百靈帶梅顏來到了第四排。按事先安排,宣傳隊是在第五、六排。一位警衛排戰士過來攔住百靈說,這是首長的位置,不能坐。百靈大模大樣地坐下來,說:“我就是首長”。在她前面就坐的總場一號首長金政委回過頭來,一看是百靈,便笑著罵了她一句:“這個鬼丫頭!”小警衛一看,連首長都寵著她,那就由她去吧!于是掉頭走了。
梅顏一向佩服百靈的爽氣,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她就不行,從小就被家里要求待人謙和、忍讓。長大了更是要“夾緊尾巴做人”。
這時,大禮堂陸陸續續進了不少隊伍,除場部直屬機關外,離平江縣較近的汽車連、房建連、修理連都來了,大禮堂坐得滿滿的,演出開始了。對梅顏來說,最大的享受就是聽歌了。黑河地區的女歌手們,她們的胸腔好似一座座天然渾厚的共鳴箱,不斷流淌出高亢、激越的美妙旋律,令人如癡如醉。梅顏在大飽耳福的同時,也在忍受著劇烈的煎熬。原來是她太過貪吃,骨頭湯喝得太多,早已憋壞了。
但她不敢去上廁所,怕影響部隊形象。終于輪到最后一個節目“歌曲大聯唱”了。首先是黑河地區的女演員演唱“毛主席教導記心懷,一生交給黨安排,……”這個演員的音質非常特別,好似小河的流水一般,發出“嘩-嘩-”的聲響,在“嘩嘩”的水聲伴奏之下,她一個人演唱了兩遍。這時,紅紅的大頂燈亮了。墻上五顏六色的大標語全都凸顯出來,更增添了熱烈的氣氛。在農場宣傳隊隊長的指揮下,全體宣傳隊員開始合唱。
到這時,梅顏再也熬不住了,反正是自己人唱了,趕緊上廁所去吧。她站起身來,百靈一個勁叮囑她趕快回來。剛走了幾步,宛若“昆山玉碎鳳凰叫”,一聲“笑灑滿腔青春血”震驚了全場,這是百靈在唱!她的聲音宛轉清朗,真的像一只百靈鳥在藍天上高高飛翔。這兩句旋律優美的歌詞,激越高亢,一遍之后,又回復了一次,更加動人心弦。這時除了宣傳隊隊員之外,全場所有的戰士、共青團員全都加入到這首歌的大聯唱中。宣傳隊隊長開始指揮二部輪唱,洋八路男兵們開始大吼大叫,伴隨著激烈高亢的旋律,女兵們也尖著嗓子,聲嘶力竭地發泄著青春期的熱烈情愫。她們的臉蛋上、額頭上掛滿了亮晶晶的汗珠。整個青春期的激情、熱烈、憧憬、向往與獻身的熱忱都融化在這回還往復的吟唱中。“笑灑滿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來”的歌聲從每一個人的胸膛和心坎里發出來,沖向天空。
這一時刻,青春的激情爆發了,在這幾千人的大禮堂里炸裂開來!在雪亮雪亮的日光燈照射下,整個禮堂如同白晝一般。
人們開始不聽指揮,九條蟲一樣亂吼起來。大禮堂里膨脹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現象。充滿了暴風雨般的鳴叫,好似大興安嶺松林里一陣巨大的狂風掀起的波濤,轟鳴著;又像茫茫草原上的霹靂晴空,震耳欲聾。洶涌澎湃的歌聲沖向大禮堂的棚頂,震得塵土紛紛下落。就在歌曲的間歇時分,臺上臺下相互學習慰問的口號不斷響起,晚會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梅顏三下五除二地上完廁所,急急穿過長長的通道,走回禮堂。她要緊著趕回百靈身邊去。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遠遠的地方閃了一下,梅顏頓時覺得血往上涌,心兒“嘭嘭”地急劇地跳動起來。是他,肯定是他!盡管在這幾千人的大禮堂里,春潮般涌動的歌聲此起彼落,人影交錯晃動,梅顏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準確地說是感覺到了他,瞥見了他!他就是鐵軍,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人!此刻他正站在百靈跟前,摁下閃光燈。梅顏真想百米沖刺沖過去,沖到他跟前,大叫一聲:“副指導員!”但她卻呆住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長辮子,辮子已經沒有了。貼在耳朵跟后的頭發是那么難看,像個禿尾巴雞。特別是自己天生麗質的好皮膚,也被當作“革命“的第一對象給革掉了。想想今天在排練大廳里的小黑鬼模樣,梅顏一下子失去了勇氣。
就在這一刻,一絲悔意涌上心頭,從來沒后悔過自己選擇的梅顏,這一時刻,卻開始深深地后悔了。如果不是自己當初非要擰著到下面連隊,自己的皮膚肯定還會像那些場部機關的女孩子們一樣好,不!比她們好多了!想到今天在機關食堂里,那幾個漂亮女兵望著自己的愕然神情,梅顏心里好不痛惜。這一下,自己超群絕倫的好皮膚再也回不來了,還怎么去見鐵軍呀!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想趕去參加歌曲大聯唱的勁頭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百靈得意洋洋地領唱完她的歌曲,出盡了風頭,鐵軍果然趕來給她拍了照片,準備放在場部宣傳欄里,可梅顏卻一直不見蹤影,自己的精心設計與安排全部落了空。這令她著實氣惱了好一陣子。散場后,始終沒有見到梅顏的影子,她又開始疑神疑鬼,是不是偷偷跑去跟鐵軍幽會去了?她顧不上洗臉刷牙,立馬跑到招待所去找梅顏,連偷著給梅顏拿的兩個肉包子也忘了帶。
原來梅顏早已睡下。她的房間還有兩個女客。百靈跟她寒暄了幾句,確信她明天一早就乘六點過的火車回去,這才放心地回到隊里睡覺。整個晚上出盡風頭的百靈,仍然氣鼓鼓地覺得今天真是倒霉,事事不順心。百靈走后,本來情緒低落的梅顏再一次滑向低谷。她覺得百靈處處都好,又漂亮又有才,歌又唱得那么絕,常常在場部機關出入,鐵軍肯定會喜歡上她。如果自己當初不走的話——這個念頭剛一上來,就立即被她打到爪洼國去了。她勸說自己,別瞎想了,明天還得趕回連隊,一大堆的工作正等著她呢。迷迷糊糊之中,天已亮了。
梅顏回到了十二連,立即投入到緊張的麥收收尾工作當中。“痛失皮膚”的消極情緒,很快就被連隊火熱繁忙的工作排擠到九霄云外了。
谷倉里的麥子發燒了,梅顏一個人跳進去,足足搗了半天,把發燒的麥子全部搗騰了出來。卻沒想到,她一下子就給自己惹了大麻煩。
原來谷倉里濕熱太重,這些濕氣和熱氣全部浸進了梅顏的身體。她的會陰部,屁股上一下子長出了十幾個癤瘡。一個個又紅又亮,又腫又疼, 梅顏走路都非常困難。男衛生員報告了連里,他沒法給梅顏上藥看病,但這么多的癤子搞不好就會破皮感染,那樣便會有生命危險。
連首長們非常重視這件事,立即向場部首長匯報,經場首長決定,把梅顏專門接到副場長家去治療。副場長的愛人是地方上的醫生。連里迅速派車把梅顏送到了副場長家。
這是一個清雅的小院。在一排紅磚房的第三家。小院用木柵欄圍了起來,院里種著小白菜、茄子、黃瓜等蔬菜,還有兩棵高高的白樺樹。
副場長的愛人陳阿姨剪一頭短發,做事麻利爽快。她熱情地接待梅顏。她用開水把臉盆燙洗后,拿出一包紅色的粉末,溶在臉盆里,讓梅顏洗坐浴。
“這是高錳酸鉀,專門消毒消炎用的,以后你自己每天泡洗兩次。”
待梅顏洗完后,阿姨又用一管黑色的油膏叫做“魚石脂”的,親自為梅顏上藥。
一邊上她一邊“嘖嘖”連天,說:“發得太多了,千萬別碰破,破皮感染了就麻煩了。”
她又教給梅顏說,以后洗浴的時候,要從前面往后面洗,這樣就不會感染,你回知青排后,也要告訴大家。
晚飯時,阿姨給她做了手搟面,又加了蔥花雞蛋。端著香噴噴的一大碗面條,梅顏心中覺得特別溫暖。一連幾天,都是陳阿姨細心照料她,不讓她干一點兒活。還反復叮囑她,大小便時要格外小心。在陳阿姨的精心照料下,梅顏的癤子慢慢癟了,炎癥完全得到了控制。
第二天,梅顏就要回連隊了。這天晚上,她和阿姨聊了很久。
原來阿姨是一個共產黨員。曾經幾次在要發展她的時候,都因搞運動或調動工作擱下了。但她一直沒有泄氣,在有了兩個孩子后照樣爭取。從58年轉業到地方后,又經過了整整7年的努力,在她已30歲時,終于被吸收入黨。
梅顏被阿姨的經歷深深吸引住了。她向阿姨坦言自己在組織入黨上的許多思想包袱。阿姨耐心地開導她說:“要經得起黨組織的考驗,有些客觀條件我們不能去改變它,所以只能從主觀上找原因,主觀上去努力,行動上做好,組織自然會考慮。經不起考驗,就說明入黨動機不純,入黨目的不明確,入黨是為了更好地為黨工作一輩子而不是其它。”
梅顏回到連隊后,寫了一篇日記,題目是:自覺接受再教育,處處
從此以后,梅顏真正放下了在組織入黨上的思想包袱。以前怕在部隊入不了黨到地方就更沒有希望的擔心,被阿姨的行為化解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她在阿姨身上看到了榜樣。
九月的北大荒,艷陽高照。
在實現小麥“跨黃河”的輝煌目標后,全連又迎來了大豆的豐收。有一首小詩寫道:“天將曉,戰士醒來早,輕沾露水磨快刀,準備再賽跑。”每天,站在地頭,望著整整三里長的垅溝,橫下一條心,悶頭開鐮。就這樣千辛萬苦地割了十多天,嫩江平原破天荒地下了一場大雪,正是“胡天八月即飛雪”,這是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也是一場猝不及防的大雪。大雪把未收獲的大豆,全都砸在了雪地里。大豆,對于這個兵種來說,實在是太金貴了。成年打隧道、鉆山洞的戰士們,就靠大豆來磨豆漿,做豆腐,補充體能與營養。因此,兵部畢副司令員親自到農場督戰,他要求全體將士無論多大困難,也務必要把大豆從雪堆里摳出來。
于是,在農場四十四萬畝土地上,每天都有千千萬萬的戰士“風頭如刀面如割,雪中搶豆刀相撥。”那是怎樣一幅壯麗的場景呵!整個北大荒原野,已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在冰凍的大地上,一條條大豆垅溝全都覆蓋在白雪下。一叢叢的金豆子在寒風中瑟縮著,它們的腰身上都沾滿了一小團一小團的雪。戴著棉手套,是抓不住豆稞子的,只能戴線織單手套。單手套又特別冷,戰士們一個個地手都凍得像發泡的饅頭,又紅又腫。每個人都在雪垅溝里埋頭苦干,累得直不起腰來。每天的棉褲腿都濕到了膝蓋以上,不知有多少人害了風濕病。
“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軍墾戰士們就是懷著這樣的豪情,以堅忍不拔的意志戰斗在搶豆撈豆的冰雪中。
這一天,梅顏患了重感冒,望著一眼看不到邊的垅溝,真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但她堅持著,咬牙一步一步往前挪,割到后來,頭昏眼花,手上挨了一刀,鮮血濕透了單手套,一直淌到雪地里。熬到后來,手也不是自己的手,腳也不是自己的腳了,完全成了一部機器,腦子里只有一個畫面,那就是丹娘赤著腳在雪地里走,地上淌著她身上滴下來的血。雪地、赤腳、丹娘的血,就在這樣一個畫面支撐下,梅顏終于一步一步割到了頭。
傍晚回到連里,連長特意吩咐炊事班為梅顏做了病號飯,就是手搟面。不一會功夫,徐鳳娟和另一個女孩端著一大盆面條回來了。面條上撒了一大把蔥花外加炒雞蛋,香極了。徐鳳娟為梅顏盛了一大碗,遞到她手上。晚上到連部開會,指導員、副指導員、副連長還有場部工作組的陳組長全都關切地問長問短,副連長再三叮囑她明天必須在家休息。
受了這么多的關懷,梅顏能休息嗎?她除了用行動表達感謝之外,沒有別的選擇。第二天,梅顏又站到了地頭上。
就這樣,一顆顆金豆子被戰士們從雪堆里硬扒了出來。每一天,梅顏帶著女知青們,穿著又濕又重的棉褲,唱著歌兒出發,唱著歌兒回家。越是活累她們的歌聲就越嘹亮。這充滿青春活力的歌聲,伴隨著高昂的激情,久久回蕩在北疆的上空。
這一年,整個嫩江平原被大雪埋住的豆子,唯有他們農場全部搶收了回來。女孩子們青春的腳印,也留在了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里。
豆收之后,脫了殼的豆秸子在野地里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丘,有十層樓那么高,一幢樓房那么長。下雪后,這些豆秸子堆上鋪滿了厚厚的白雪,立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像一座座小雪山。
“麥收事件”后,梅顏曾按連長要求,叮囑杜寶鳳,一旦發現班長有什么不正常的情況要及時報告。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杜寶鳳來向梅顏匯報說:“排長,最近這幾次自由活動時間,班長都不在班里,今晚又沒在。前幾次她回來的時候,臉都凍紫了。大頭鞋上全是雪,一回來就使勁跺腳,冷得不住地打抖。可真不知她到哪里去了。”梅顏聽說,只好到連長那兒去報告。這是連長交待過的。
連長一聽就有些著急,立即查問金明是否在班里,結果是沒有。于是斷定又是金明在私底下跟劉力軍約會了。上次麥收事件連里就給了金明一個行政警告處分,目的就是警示他不可再犯。想不到兩個人藕斷絲連,又死灰復燃了。他最最擔心的就是萬一把女知青的肚子搞大,他12連多年的先進榮譽稱號就再也保不住了。于是立馬召集各排排長展開大搜索。
這時,天上飄著小雪,氣溫降到了零下十幾度。連長帶著他們到機械房、油庫、雞圈,一直走到最邊遠的發電房,凡是能呆個人的地方全都尋遍了,也沒見著他倆的蹤影。此時,風更大了,冷風夾著零零星星的雪片,撲面而來,凍得人直打哆嗦。
“他娘的!這兩個鬼躲到哪里去了?”連長凍得直跺腳。他把目光投向了立在野地里東一堆西一堆的豆秸垛。沉思了一會之后,連長隨即招呼大伙到那邊看看。
“不會吧?”一排長縮著脖子,“那里哪能蹲人哪!就不怕凍死?”
“走!”連長堅決地揮了一下手臂,他就怕12連的榮譽稱號會毀在他手里。大家只好跟上。
梅顏跟著連長,走到一堆高高的麥秸垛前,連長說:“我查這邊,你順著這垛走過去,到那頭會合。”梅顏應著,打了手電筒直走過去,就發現了一些大大的腳印,還沒有完全被雪掩蓋。她明白了:他們正是躲在這豆秸垛里。于是她放重了腳步,還故意大聲咳嗽了幾下,徑直走了過去。
連長問:“有什么情況沒有?”
“沒有”。梅顏應了一聲,同連長一起走開了。
原來梅顏對男女之間的事并不真正懂得,所以她想不到有那么嚴重的后果。她只想假如他們被當場逮住,劉力軍就會被遣送回家,也免不了地背上一個處分,還得在檔案里記上一筆。那她一輩子就完了。
那么一來,她梅顏排的名聲也就出去了。她們排在全總場是數一數二的知青排,要是出了這樣的事,那人就丟大了!再者,劉力軍又是排里的文娛骨干,排里節目全靠她抓。一旦被弄走,全連文藝匯演連個抓節目的人都沒有。她哪里有時間去一手一腳地操這份心呢!
一會兒功夫,幾個排頭也都匯攏了。都說沒找著。氣得連長連連跺腳,這倆個鬼難道飛天上去了不成?二排長說,說不定是我們找的時候錯過了。或許蹲在雞圈里我們走過的時間驚動了他們,一時藏起來了,這黑燈瞎火的雪地里上哪兒找去?連長只好作罷。
第二天,梅顏私下找到劉力軍,說:“你們還是小心為妙,金明已經挨了一個處分了,上次麥收時連里讓我轉告過你,念你是初犯,又是知青,不比他們軍人嚴厲。連長說過,如若再犯,絕不輕饒。我不希望你也背上一個處分。檔案里擱上個作風問題的紀錄你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劉力軍看著梅顏,低了頭不說話。她心里明白梅顏是為了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