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的第一場雪,比往年來得更晚一些。一個新的抉擇擺在梅顏面前。
事情是這樣的:全場最負盛名的一分場十二連,在實現高寒地區“小麥上綱要”的目標后,場首長又給他們下達了“過黃河”的艱巨任務。連長提出了一些要求,其中一條就是抽調一個戰斗力強的知青排去增加人手。總場首長挑來挑去,挑中了加工廠的知青排。而鐵軍也接到調令,調往總場宣傳科去任科長。同時,總場軍人服務社、機關招待所也要加工廠挑送幾名表現好的女知青去充實力量。這件事就由鐵軍分管決定。
鐵軍當然希望梅顏能去,這樣他們就可以常在一起,且梅顏也非常符合要人單位的條件。
而剛剛遞交了入黨申請書的梅顏,內心里正是萬丈豪情,千種希冀,她渴望著到最艱苦的農業連隊去磨煉自己,去像鐵軍一樣建功立業。她的內心深處,一直涌動著一個青春少女對愛情的渴望,涌動著要爭得與鐵軍在政治上平等身份的渴望。當然她也清楚,軍人服務社、招待所都是人們向往的好地方,場部機關食堂每天大米白面,文化娛樂生活豐富多彩,而更重要的是,可以常常見到鐵軍,常常跟他在一起。何去何從?她的思想斗爭很激烈。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些流言與非議。
“一個參加過林賊選妃的人,在家時還不知道多么風流呢!?”有人這樣說。
“一個老國民黨員的女兒,也想加入共產黨?”這是對她申請入黨的質疑。
甚至更有人大驚小怪地議論道:“哎、哎……聽說了嗎?咱們加工廠竟然也有跟林賊選妃掛上鉤的人物。像這樣的人還想賴在場部機關不走?!”
梅顏立即明白,這些流言與百靈有關,因為選妃一事她僅對百靈一人提起過。同時她也明白,這是因為鐵軍。百靈一直深愛著鐵軍,她對她歐陽梅顏真的是疑神疑鬼,防之又防。
在出身與流言的雙重壓力下,梅顏最終決定放棄留在鐵軍身邊。
她覺得鐵軍已給她指明了一條路,一條通過自己的努力就可以到達目的地的路。盡管路上布滿了荊棘,坎坷重重。她崇高的理想,她內心深處期盼著與鐵軍及他的家庭縮短距離的愿望,都明示著:她不該留下,她應該離去。
鐵軍在對梅顏執意離去感到些許失望的同時,也對她產生了由衷的敬佩與更加深沉的愛戀。
百靈在得知梅顏的決定后,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氣,一直尋找各種“創作”借口賴在加工廠不走的百靈,終于到了收拾行李,打道回府的時候了。
在梅顏她們出發前的一天下午,百靈懷著輕松的甚至是愉悅的心情來到梅顏屋里,見梅顏正在一堆筆記本前寫著什么,便上前搭訕。梅顏愛理不理。百靈自知理虧,便陪著笑臉,挨到她身邊,順手翻看她寫的內容,她想知道她都給鐵軍寫了什么。在給連長、指導員的本上,都是些毛主席語錄,什么“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之類。在給鐵軍的本上,第一頁仍是毛主席語錄,但翻過來卻有四句詩,百靈一看,是毛主席未公開發表的詩詞(訛傳),便舉著本,跳到窗戶邊上,搖頭晃腦,拖聲拖氣地念起來:“問余何日喜相逢,笑指沙場火正熊”,“志存胸內耀紅日,樂在天涯戰惡風。”
正在這時,鐵軍出現在門口,想必他已經聽到了這幾句詩。百靈一看,鐵軍手里也捧了一堆紀念品,便揚手向他叫道:“快看,這是梅顏送給你們連首長的。”接著便幾步躥到鐵軍跟前,飛快地從鐵軍手中搶過本來。打開給梅顏的一看,正是她與梅顏排練過無數次的詩朗誦:“青春烈,火正熊,春豈在溫房草木叢?……望環宇,把紅旗高舉直上云中。”
她知道這是梅顏的最愛,在她的每一本筆記本上,都龍飛鳳舞地抄寫著它們。
鐵軍來到排里,十三班和十五班都到隔壁十四班集中了。梅顏吩咐劉力軍領著大家唱唱歌,她還有些事和副指導員商量一下。劉力軍應了一聲,把門帶上走了。寢室里只剩下鐵軍和梅顏倆個人。他們說了一會兒明天的各種瑣事安排,幾分鐘的時間,就把該說的說完了。
鐵軍坐在靠窗的炕沿上,他的筆記本攤開來放在長方桌上。梅顏一直局促不安地站在他跟前,紅著臉。明天就要分別了,倆人都有些心猿意馬。
特別是梅顏,她的心里總還掂著另一檔子事,有些話堵在心窩子里不知該怎么說出來。鐵軍看了看梅顏,拍了一下炕沿說:“來,坐下說話,別老站著。”他知道他在這里,不喊“報告”是不會有人進來的。梅顏聽話地走了過去,挨鐵軍坐下,他們之間稍稍隔了一點距離。
隔壁十四班的屋子里,歌聲正酣。
鐵軍注視著梅顏,他的眼里灌滿了柔情。梅顏的臉更紅了。她低了頭,不敢再看鐵軍。一會兒她又抬起頭來,倆人四目相對,真是依依不舍。紅暈暈染著梅顏的雙頰,宛若一叢艷麗的桃花在盛開。鐵軍禁不住一下抓住她的手,久久不舍得放開。他在心里說:“我的美麗的小女孩,你為什么一定要離我而去呢!”梅顏乖乖地讓鐵軍握著,一雙純凈如水的大眼睛不時瞟一下鐵軍,一會又害羞地低了頭。倆人情意綿綿,竟是一句話都沒有。
這時,門響了一下,梅顏趕緊站了起來,把臉沖著窗外。
接著,釘有厚厚羊毛氈的門被推開了。徐鳳娟冒冒失失地撞了進來。一見副指導員,便一下子把臉紅了,伸了一下舌頭,說:“哎呀,我忘了喊‘報告’了,我來拿本。”說著爬到炕上翻騰了一下,拿了本出去了。隔壁的歌聲仍未間斷。
梅顏心里一直惦著一句話想說,但又有些說不出口。
她一心想要說的是:“百靈會經常去看你吧?”
這句話在她心里悶著,幾次要抖出來了,終是張不了這個口,于是,她只在心里悄悄嘆了一口氣,終于說:“咱們過去吧。”
“好。”鐵軍站了起來。
倆人仍然站著不動,就像腳下抹了粘膠似的。
又待了一小會兒,鐵軍見梅顏的肩頭上蹭了一些兒白灰,便又用手給她撣了兩下,說:“總是這么不小心,哪里蹭的?”
梅顏看了看左肩,心里有些“發醉”,她不由自主往鐵軍身邊靠了一下,輕輕觸了一下鐵軍的身體。
“走吧”,鐵軍用臂膀在她的后腰輕攬了一下,“別讓大伙等太久了。”說著打開門走了出去。
臨別的前夜,是一個暴風雪的夜晚。梅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滿眼都是鐵軍的身影。聽著窗外肆虐的狂風,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離別的痛苦。
“噠、噠、噠、噠底噠噠……”一陣急促的沖鋒號在大風雪中炸裂開來。梅顏“蹭”地跳下炕,班里一陣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響,幾分鐘后,全連已集合在狂暴的風雪中。連長快捷地講著一件事。原來,三排八班班長金明,十點換崗后,一直沒回到班里,現在已是午夜時分。“無論如何,也要把金明找回來!”連長急遽地揮了一下右臂,全連人員立即兵分四路,撲向風雪彌漫的荒野。
倉促之中,鐵軍發現了梅顏沒穿軍大衣,便問她大衣哪去了?梅顏說,給了排里剛來的趙小薇了。鐵軍便立即脫下身上的大衣,命梅顏穿上。梅顏不肯,鐵軍不由分說,把大衣往梅顏身上一推,說:“我比你抗凍!”提著小馬燈便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梅顏只好穿上鐵軍的大衣,鐵軍的體溫頓時暖透了她的心。她在大風雪中奔波了近兩個時辰,累得精疲力竭,兩腿直打哆嗦。她拖著凍得鉛一般又冷又硬的大頭鞋,跌跌憧憧地穿過留著麥茬的雪地,忽見劉力軍雙腿跪在雪地里,把手從掛在胸前的氈絨手套里抽出來,狠命地挖著什么,梅顏鼓起勁,一把拉住她。“你不要命了?瞎折騰什么?”
劉力軍凍得結結巴巴地說:“萬一,萬一就掉在這坑里了呢?”
梅顏忽然心頭一動:“說不定真的就是,咳,……快挖吧!”
北風嗚嗚地怒號著,大塊大塊的雪片劈頭蓋臉地打來,她倆的手都凍麻了,可誰也不肯停一下。她們都在焦灼地擔憂著金明的命運。
“砰——砰——”連隊方向傳來了兩聲清脆的槍響,梅顏她倆從雪地里爬起來,心急火燎地向連隊趕去。金明,真的找到了!是副指導員發現了他。原來下崗后,他就在大風雪中迷失了方向,一個人越走越遠,才發現不對勁,于是急著往回走,可繞來繞去總也繞不出那個圈子……是被風雪迷了心了!他身上的熱量漸漸散失,一頭撞在一棵樹桿上,失去了知覺。在茫茫雪原中,沒穿大衣,凍得手腳都幾乎僵了的副指導員發現了他。小馬燈救了金明的命。此時,他已被鐵軍和幾個戰士抬回了班里。
梅顏拉著劉力軍迫不及待地跑到八班門口,里面人聲嘈雜,暖烘烘的熱氣撲面而來,金明已緩過勁來。他一眼瞥見了兩個女孩凍得像紅蘿卜一樣的手指頭,淚水頓時模糊了他的眼睛,“謝謝,謝謝大家伙……”他一疊連聲地謝著,就要跳下炕來。
第二天,加工廠專門宰殺了一頭豬,給鐵軍、百靈和知青排餞行。連首長紛紛來到排里祝酒,大家相互勉勵,在新的崗位上做出成就。
中午一點,鐵軍駕車外出。冬日明媚的陽光勾勒出他英俊的側影,他坐在駕駛樓里,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前方,梅顏則以格外依戀的心情注視著他。從此,這尊雕像就刻在了她的心中。
兩點整,全連列隊歡送知青排。梅顏走到連首長面前,代表全排跟他們一一握手道別。鐵軍就站在指導員旁邊,梅顏卻再也不敢看他一眼,更不敢伸出手去。她怕克制不住就要滾出眼眶的淚水。
鐵軍送她們到車站,火車開動的那一刻,梅顏禁不住潸然淚下,她這才明白,她是多么多么地愛著鐵軍,多么多么地舍不得與他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