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林賊的運動仍在不斷深入。這一天,學習批判進入到了葉群動用大量軍隊力量,為林立果選妃一段。這使梅顏不由得憶起在故鄉江陽的一件往事。
梅顏的故鄉江陽,是佇立在長、沱江交匯處的小城。這座小城除了出產舉世聞名的美酒之外,還出產另一樣東西,那就是美女。酒好自然是因為水好,清洌的沱江水把姑娘們的容顏滋潤得像桃花一般明艷照人。
這天下午,梅顏從宜賓乘坐江輪回到了家鄉。清爽潮潤的河風把梅顏送上臨江的小路。一進城,梅顏就察覺到了氣氛有些異樣。
當她走進照像館,順便去取照片時,相館的候師傅老遠就跟她打起了招呼,“哎呀,現在可以拍‘背’了!你告訴你那同學吧,可以拍了。”原來梅顏的“發小”肖霞,一直夢想拍一張香港電影明星夏夢那樣的照片,這張像主要是拍背部,頭側過來。但候師傅不給照,說是上面有規定,照“背”是資產階級的玩意,不許照“背”。肖霞都傷心死了,那張明星照,是她花了“大價錢”倒騰過來的。共用了十二張齊齊哈爾、哈爾濱的高級玻璃糖紙,還陪上了不少好話。
等梅顏走過去時,這位快近六十歲的精瘦老頭子,把架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往上推了一下,神秘兮兮地湊到梅顏耳朵跟前,悄悄說:“這兩天,黑牡丹、白玫瑰、林水仙都來拍了好多照片,正面、側面、反背的,什么都有,黑牡丹一個人就拍了好幾十張呢。”他眼睛眨巴著,望著梅顏,那意思就是:你怎么不拍呀?梅顏摸了一下腦袋,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知道剛才說的那幾位都是這小城里有名頭的美女,可這跟她有什么關系呢,但她出于教養,仍然謝了候師傅,取了照片,徑直走回家中。路上,街談巷議,總有兩個從未聽過的字眼飄進梅顏的耳朵,那就是“選妃”。
梅顏回到家,順手把照片取出來,插在墻上的大像框里。忽然,一位衣著體面的大姐,在居委會干部的陪同下,滿面春風地走進屋來。梅顏認得她,就是這城里最著名的廣播站播音員方大姐,人稱“方大美人”的。她白晰的皮膚有著大理石一般的光澤,一副金絲眼鏡架在鼻梁上,一頭自然卷曲的頭發梳成發辮盤在腦后。方大姐一眼看到梅顏,就滿心歡喜地對兩位居委會大媽說,對,對,對,就是她!就是她!還真讓你們給找著了。
梅顏趕緊倒茶讓座。方大姐吃了兩口,便通知她,明天下午兩點到市政府會議廳去參加“知青座談會”。
接著她順手取下梅顏剛插在鏡框里的照片,對著梅顏看了又看,“照片沒你本人漂亮,唉,差多了。”便將照片裝進了她的小包,并謝了兩位居委會干部,隨即走出門去。
梅顏不明白開知青座談會要照片干什么,便追著出門問:“哎!照片什么時候還我呀?”
方大姐回頭笑了笑,說:“會還你的,明天下午準時啊,不許遲到。”便邁著輕捷的小碎步匆匆離去。
方大美人走了。留下倆居委會干部還在吃茶,其中一位楊主任告訴梅顏,說方大美人領了有關領導的旨意,專門來尋訪一個穿大方格子圍巾做的衣服的姑娘。
“我一猜就是你。”楊主任得意地晃著腦袋,呷了一口茶。原來這小城里正流行用大格子圍巾做衣服的時尚,梅顏的三姨很疼她,就特意為她做了一件,咖啡底色的面料配上黃、綠色的格條,很襯梅顏的好皮膚。方大美人正是從這一帶走過時,見過梅顏兩次,所以要居委會干部挨家挨戶來尋訪。
第二天下午兩點,梅顏準時來到了會議室外。里面鬧嘛嘛地已聚集了大約幾十個姑娘。大家都穿得花花哨哨、嘻里嘻哈地說笑著,一個個都正是豆蔻年華,如花似玉。梅顏看看還沒開會,就在周圍閑溜跶。會議室外是一大片草坪、花壇。地上的大青石板上,長滿了青苔,鵝寶兒鋪成的甬道,窄窄地,一直延伸到前方。草坪上有兩個碩大的長方形石魚缸,里面砌有假山,假山上長滿了厥類植物,幾條紅色的小金魚正在活潑潑地游來游去。
梅顏看了一會兒,便向會議室這邊張望。長得很洋味的她,穿了一件粉紅色的短袖襯衫,兩條又松又軟微微帶黃的發辮垂在胸前。她肌骨瑩潤,陽光照在臉上,艷麗若鮮桃。透明的肌膚,似乎看得見每一根毛細血管的流動,“膚如凝脂”,大約也就如此吧。忽然,梅顏看見三個軍人一齊向她走來。三個軍人都穿著四個兜的干部服,下身是藍色空軍褲,長得都非常高大、威猛,一副威風凜凜、非常干練的樣子。
他們走到梅顏跟前,一位軍人向她問道:“你就是顧琳娜?”梅顏搖搖頭,沒有說話。三個人立即顯出非常失望的神情,走開了。顧琳娜梅顏認識,她倆都是市少年女子游泳隊的隊員。因為她父親是南下干部,是這小城里級別最高的官員,所以關于她的段子、傳聞也特別多。老百姓就喜歡談論這些個。比如說她的皮膚那么好,就是用牛奶洗澡洗出來的。而她的牙有些發黃那是每天要吃半斤高級奶糖的緣故。至于她的名字嘛,純粹就是學人家蘇聯人的,那時的干部子弟都這么叫,也是一種革命的時髦。
等了很久,終于“開會”了。但這會不是坐著開而是站著開的。實際上就是讓幾十個姑娘排成兩排,然后由某位領導前來講話。講的什么內容,梅顏當時就忘了。她一直在搜索著顧琳娜的身影,但卻始終沒有見著她。
“知青座談會”之后,小城里關于“選妃”的熱浪達到了空前的高度。這真是紅色的革命年代里發生的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滿城里貼著的大標語、小紅旗,都是革“資產階段,封建主義”命的,但老百姓偏偏對這次神秘的“選妃”表現出了極大的甚至是偏執的興趣。仿佛壓抑了多年而一夜之間釋放了對美的渴望與追求,終于可以堂而皇之地來評說幾句了。
因為這次“上面”的來頭又大,從未謀面的幾位來自高層的軍人,在大街上小巷里走馬燈似地來來去去,就像今天的星探一樣,恨不得挖地三尺也要掘出個“美人”來。于是乎,那些天里,小城的照相館里總是擠滿了人,沒有參選的、已經參選的女孩子們,有事無事,出門時都要精心妝扮一番,在街頭巷尾晃來晃去。小城里處處流傳著“選妃”的熱門話題。甚至三親六戚見了梅顏,也要把她當作“選妃”的人物來提談。“哎喲,乖乖兒,你也是參加了選妃的人啊!”肥胖的三舅媽,嗓門本來就大,一見她就抓住她的手,幾乎要吼起來,邊吼還邊拍著她的手背,使勁摩痧著,搞得梅顏臉紅紅地怪不好意思。
鬧騰了整整半個月,方大美人來送還照片,對梅顏提到:顧琳娜、梅顏及另一個女孩子戴青,她們仨是全市的重點人選。戴青梅顏也認識,她們都是校文工團的舞蹈演員,戴青還是報幕員,身材風度都特別好,也是一位南下干部的女兒。這次只有顧琳娜“選上了。”她現已去了空軍。而選去做什么,方大美人自己也說不清楚。總之,是把一件重要的“政治任務”給完成了。言談中,方大美人還對梅顏提到,這次的選美有一個重要標準,那就是“第一眼看上去要漂亮,而不是把五官分開來仔細評判。”她說,你們三個正好是符合這個標準。比如你吧,因為皮膚特別好,長得又洋氣,在一大堆女孩子里面,你是最打眼的,一眼就能看到你。
正是在這次“選妃”之后,梅顏看顧琳娜去了空軍,便一人跑到北京兵部去找了大哥梅江,鬧著也要當兵。梅江大哥是XX兵的著名記者,很多重頭文章都是由他采寫的,他帶著小妹去找了首長。經首長特批,梅顏回到家里下了戶口,又帶著兵部有關部門的介紹信來到了農場。
梅顏現在終于明白,原來沸沸揚揚,整整鬧騰了小城半個多月的“知青座談會”,就是林立果的選妃事件。她帶著恍然大悟后的知覺,和禁不住要把自己親身經歷的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告知他人的欲望,把這件事告訴了要好的百靈。
這幾天,百靈老是瞅見鐵軍與梅顏在談話,她便不由自主地開始關心起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是星期六的晚上,軍營里的自由活動時間。月亮高掛天上,皎潔的月光籠罩著整個軍營,軍營里一派祥和安寧。
梅顏懷揣著入黨的種種心事,一個人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大門外。這時,百靈正小心翼翼地悄悄跟在她身后。門前的大道兩旁,是齊刷刷的尖葉楊,青白色的樹干沐浴在溫柔的清輝里,泛著銀灰色的光。間種的向日葵把細細的枝干陰影投射在大道上。腳下細致的黃沙地,是從江堰拉回來的沙鋪就的,又厚又軟。一片若有若無的淡淡的薄霧,飄浮在大門的上空,月光穿過它,使它變成了銀白色,閃閃地發光,好像盤絲洞里的蜘蛛精褪下了輕薄透明的仙衣。
百靈忽然瞧見,鐵軍騎著自行車回來了。他大約是在外面辦了事,緊著趕回連隊,所以騎得很快,直到了梅顏跟前,才猛然發現,于是來了個急剎,整個人都歪得差一點倒下來。梅顏則一直低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完全沒有察覺到鐵軍的到來。
剎那間,兩個人都顯得心慌意亂,手足無措。特別是梅顏,不知到底是該抓辮子還是該扯衣角。平日里掩藏得很深的情感,猛地被抖落得干干凈凈。
百靈就在離他們十步之遙的地方,悄悄注視著眼前的一切。雖然她聽不見鐵軍跟梅顏到底說了什么,也瞧不見飛上梅顏臉頰的兩片小櫻桃紅,然而就在這一刻,在這薄如蟬翼的銀白色霧氣之中,在黃沙撩起的騰騰煙霧之上,倆人的肢體語言早把他們的內心世界暴露無遺。
百靈眼見著在這朦朧的詩意里,倆人緊鎖的心扉被驟然打開,不由得爐火中燒。好你個韋鐵軍!平日里對我假熱情假周到,對她卻是如此這般——這個酒罐子里泡出來的小妖精!一股濃烈的醋勁涌上心頭,她不禁咬牙恨道:這個該死的小土八路!
向來不把人放在眼里的京城公主,終于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梅顏的威脅,這個從遙遠的天府之國飄到北大荒,帶著滿身奇異酒香的姑娘,竟然就是來搶奪她心上人的頭號敵人!這可是百靈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因為在她看來,梅顏雖然漂亮,也不過是“外省”幾千里外一個偏僻小城里的姑娘罷了。自己從小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又漂亮又有才,而且“根紅苗正”,哪里像她歐陽梅顏出身還不好。多致命的“傷”呵。她以為自己唯一比不上梅顏的,就是皮膚沒她好。據說她老家出的名酒“江陽老窖”是世界上頂級的酒。天,那是什么樣的水釀出來的呵。百靈胡思亂想一氣,又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過敏。也許根本就沒那回事呢?!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百靈決定私下去進行一番“火力偵察”。
第二天中午,平常調皮搗蛋慣了的百靈,胡亂吃了一點飯,就悄悄溜進了連部辦公室。辦公室空無一人。
她一眼看到了放在鐵軍桌上的藍皮日記本。她環顧了四周一眼,立即緊張地翻閱起來。猛然間,她翻到了一頁插畫,一樹梅花!這是一張很用心地用紅、藍墨水畫的梅花圖。粗壯的樹桿帶著幾分風姿,這是用藍黑墨水畫的,而用鮮艷的紅墨水畫的,則是密密麻麻開滿了枝頭的小梅花。一朵連著一朵小小的紅梅,神氣十足,驕傲地駐滿枝頭,美麗非凡,好像剛剛接受過仙人的拜訪。她憑直覺就知道這些梅花不是為她畫的。盡管她的真名里也有一個“梅”字。
熟悉繪畫的百靈,分明感受到了這每一朵梅花都是用“心”畫出來的。百靈翻過這一頁,見上面題了一首詩,她剛瞟了一眼,“你好似高山一枝梅……”,就聽到了急匆匆的腳步聲,嚇得她立即合上本,手還沒來得及縮回,副指導員就進來了。
“小章,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吃飯了嗎?”鐵軍有些奇怪。
百靈連忙鎮靜了一下,說:“吃,吃了。我來看指導員在不在。”
“還在食堂吃飯呢,可能快回來了,你先在這里坐一會兒吧。”鐵軍邊說就邊去給她倒水。
“嗯,不,不了,我待會兒再來吧。”百靈一邊說,一邊抽腿就溜出了連部。
這張畫和這首只看了一句的詩,進一步證實了百靈的擔心和判斷,她心里難受極了,對梅顏的忌妒與恨意充滿了整個胸間,她慌里慌張地穿過走廊,恨不得找個地方大哭一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