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勤部政委帶領各單位連、排以上干部去農業學大寨先進單位參觀。為了及時趕回連隊,政委說,就不坐火車了。直接去,不過很可能沒有路,就當我們是開路先鋒吧。
汽車奔馳在遼闊的大草原上,七月的北大荒原野,像美麗的地毯一直鋪到天邊。大家興高采烈地坐在車上,縱情高歌。軍綠色的大卡車載著一群火熱的橄欖綠,紅領章紅帽徽,一會兒消失在一片樺樹的后面,一會兒又閃現在柞樹林的前頭。
當汽車行進至一片河灘時,車身猛地一抖,又掉坑里了。已經誤了兩次車,快下午兩點了,離目的地還有七八十里,有的同志灰了心,請求政委“回家”,有人干脆跑林子里捉鳥玩兒去了。梅顏從車上下來一看,不由得完全失望了:原來三個汽車都深深陷進了坑里,地下水涌了出來,淹沒了輪子,只剩下一個車輪還在地面上。汽車幾乎完完全全傾斜在水坑里,怎么辦?先前主張回去的同志開始抱怨政委不聽取他們的意見,有人在旁邊嘆息:“聽天由命吧,沒法子嘍!”
梅顏四處看去,這是一片荒蕪的河灘,河灘上到處長著一叢叢低矮的紅柳,一片片灌木叢開著小小的白色花朵。不遠處便是甘河――北大荒的一條古老的河。河水無聲無息地流淌著,岸邊粗壯碩大的柳樹垂著頭,似乎很不歡迎他們這群不速之客,一切是這樣荒涼、寂寞。
政委靜靜地看著大家,似乎在問:有什么辦法嗎?梅顏和百靈不約而同地把眼光投向鐵軍。
只見他蹲在地上沉思了一會兒,兩道劍眉往上一挑,站起來堅決地說:“干!難道咱們這么些人還對付不了一個車?多想想辦法!”他手指河邊,“那兒不是有樹棒子嗎?有樹就好辦。”
機械連指導員、修理連副連長等一干人極力附和:“干!走,找大樹棒子去!”
政委立即給大伙分了工,并安排兩個同志去附近國營農場看能不能找到拖拉機。
梅顏與百靈等幾個女同志到樹林里抱來不少樹枝,男同志則搬回一大堆鵝卵石。不一會兒,鐵軍他們從河邊扛回三棵粗大的柳樹棒子。一切準備就緒,緊張的拖車戰斗便開始了。
鐵軍照例是揀最重的擔子挑。他和十八連指導員一道用大柳樹干伸入車底,把車輪一個個往上撬。這人要拗過汽車,也真不容易呵!每當他們蹩足全身力氣,壓在大樹干上時,梅顏他們就趕緊往拗起的車輪下扔大石頭和樹枝。就這樣,一個、兩個車輪都起來了。鐵軍他們早就累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呼哧呼哧直喘氣。水坑里的污泥濺了他們一臉一身,也顧不上擦。修理連指導員要去替換鐵軍,但他卻說:“你身體不好,歇著吧,咱們能行。”幾個“老抱怨”也開始積極行動起來。
終于,這輛大卡車硬生生地從淤泥中被拖了出來,歡呼聲回響在荒涼的河灘上。整個拖車過程中,百靈總是挨在鐵軍的身前身后,一步也不肯離開。梅顏擦著額上的汗珠,對鐵軍產生了由衷的欽敬。突然,她瞥見了百靈正對鐵軍投過去一個深深愛慕的眼神。
政委看了看表,讓大家自由休息,自行方便。等兩個找拖拉機的同志回來。
北大荒的下午,天色說暗就暗了。濃蔭密閉的林子里,霎時間就暗了下來。
梅顏獨自一人去到紅柳稞子里,拔了幾根柳條子,正待返回時,突然聽到鐵軍低低的聲音:“別鬧,小章,別鬧……”
梅顏悄悄望去,只見鐵軍正蹲在地上,用柳樹枝在寫著什么,百靈則從身后把雙手蒙住他的眼睛,鐵軍一邊掰著百靈的手,一邊叫她“別鬧”,但百靈故意不松開,她的整個身子都幾乎要撲在鐵軍的身上了。梅顏不敢發出一丁點兒聲響,只在原地屏聲靜氣地站著不動。
“他們回來了!”突然有人大喊一聲,百靈這才松開手。鐵軍趕緊站起身,他們一前一后向大車方向走去。足足過了兩三分鐘,梅顏才小心翼翼地邁開步子,走在他們身后。她的心里酸溜溜地,很有幾分難受。她明顯地感到:自己不是百靈的對手。百靈是那么漂亮有才,家庭出身又是那樣地“紅”。一個洋八路,入黨提干還不是遲早的事。她跟鐵軍,真的很配。想到這些,她的心里頭不禁隱隱作痛。
星期六的晚上是自由活動時間,加工廠的戰士們都在忙著做自己的事情:寫家信的寫家信,刷鞋的刷鞋,洗衣服的洗衣服。鐵軍正在辦公室里忙著準備發言材料。
四排十班班長王樹林,來向鐵軍匯報說,最近這段時間,四川巴中來的小戰士吳新明總是愁眉苦臉,心事重重的,但問他什么事,他卻死活不肯說。排長也找他談過話,也沒問出個所以然。真拿他沒辦法。
王班長抓頭撓耳朵地把事情說完了,還直發愁:“到底不知他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事,副指導員,看來只有你親自出面找他談了。”
鐵軍聽完匯報便說:“明天星期天,我找他談談,先把情況了解清楚再說。”
沒成想第二天一大早,便有兄弟單位前來取經學習,鐵軍忙著接待,下午又被地方上的同志接去作學雷鋒的報告,因此整整一天,他都沒有時間找小吳。
就在這一天的上午,小吳瞞著班里的同志們,一個人偷偷去了平江縣縣醫院,他要去賣血。這是一個很年輕的小戰士,圓圓臉,大大的眼睛,臉上的茸毛都還沒有褪盡。星期六的晚上,戰友剛剛幫他剃了個光頭。原來他的母親患了胃癌,已屬中晚期,需要動手術,他們家一直很貧困,實在拿不出那么多錢,急得他只能躲在被窩里哭。思來想去,母親把自己養大不容易,怎么著也得盡點孝心。而一個月七塊錢的津貼,自己都省得要命了,也積攢不下幾個錢,唯一的辦法就是去賣血。但他絕對不敢把這件事說出去。報紙上天天都在說:“形勢大好,整個形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咱是貧下中農子弟,可不敢給社會主義社會抹黑。所以無論班里、排里怎么問他,他都打死了就是不說。
這天上午八點過,他連早飯都沒吃就出發了。星期天只吃兩頓飯,上午九點才開飯,他怕吃完后太晚,回來趕不上下午三點鐘的飯,豈不是要餓死嗎?于是他一個人偷偷溜出軍營,來到平江縣城,城里的大街上到處灰塵滿天,他一路急匆匆地走著,走到一處破木板搭建的廁所里時,趁沒人趕緊扯下紅領章,取下紅帽徽,心想就裝一回“土八路”吧,反正農場的男知青就這身打扮。出了破廁所,一徑向縣醫院趕去。走著走著,他的心里又止不住有些發虛。領章印還留在軍服上,怪惹眼的,于是干脆脫了軍裝上衣,把它塞進軍用挎包里,又把帽子一并摘了下來,一塊挾進衣服里,把個挎包擠得鼓鼓囊囊,他小心地用包帶上的鐵夾子把衣服別好,一路上忐忑不安地跑得汗流浹背,終于來到了縣醫院。
說來也巧,這兩天縣醫院保衛科接到平江縣公安局的通知,說有兩名逃犯已躥至平江縣境內,要求保衛人員高度警惕,協助公安機關緝拿逃亡分子。保衛科立即向全體職工傳達了階級斗爭新動向,要求大家隨時留心,發現可疑分子及時報告。清潔工人老張,一直是個積極分子,歷年的先進。他長著一張長方形的馬臉,頭發稀疏花白,有些過早謝頂。一雙眼睛不大,但卻有著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在聽到傳達之后,便格外留神起來。在他的眼里,看誰都像是個逃犯。
這時小吳已進了縣醫院,東問西問才搞清了賣血的地點和程序。原來還要先驗血,檢查登記血型,然后才能抽血、領錢。他站到了隊列里,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愁苦與不安,更盼著趕快把這些程序走完。如果連里一旦知道了他這個“解放軍戰士”賣血,那還了得!不抽掉他一層皮才怪。連長夠多厲害的!賣血的人并不多,只有幾個。當他把氣鼓鼓的軍用挎包抱在胸前,不時地探頭探腦向窗口里看時,便引起了清潔工老張的注意。他心想:“這人是干什么的?你看他腳底解放鞋,下身軍褲,上身又是軍人才有的白布襯衫,軍用挎包里鼓起一團好像是件軍裝。難道是偷來的?賣血干什么?是要當路費逃跑嗎?看他東瞅西望的,嗯,這個人可真的像個可疑分子,該不該及時向保衛科匯報呢?”一連串的疑問使他對小吳格外留心起來。
這時輪到小吳抽血化驗了。他捋起胳膊,正要抽時,一條大黃狗搖著尾巴挨到了他的身邊。時時刻刻心里都在發虛的小吳,冷不丁被大黃狗毛茸茸的尾巴掃了一下,頓時嚇了一大跳,他心慌意亂地護住挎包,又向四周瞥了一眼,覺得沒有什么人在盯著他,這才放心地去抽血。沒料到這慌亂的一瞥立即使老張下了決心:你還等什么?你看他光著腦袋,這不是逃犯是什么?“絕不能放走一個可疑分子”,這是保衛科長的“指示”,待會兒他賣血走了我上哪兒找人去?老張不再猶豫,立馬引來了保衛干事。保衛干事要小吳出示證件,他自然拿不出來。幾句交鋒之后,他便被“請”到了保衛科。小吳只好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和賣血原委。保衛科的人哪里肯聽信他的“胡言亂語”,立即派了劉干事跟他一道去加工廠,以澄清事實真相。
小吳脫了軍裝私下賣血被當作逃犯抓住的事,立即在加工廠炸開了鍋,整整兩天,全連都在紛紛議論這件事。連長、指導員非常生氣,說他目無組織紀律,給軍人丟臉,要給小吳警告處分。在連黨支部討論會上,鐵軍堅持自己的意見,說小吳是為了母親才這么做的,也是初犯,主要還是自己的思想政治工作沒做到家,也沒能及時找小吳談心才發生的。他要求在全連大會上做檢查,承擔責任。黨支部最后同意了鐵軍的意見,暫不處理小吳,讓小吳交一份深刻的書面檢查。梅顏參加了一次支部擴大會議,對鐵軍推功攬過的情懷深為欽佩,也在心里深深感動,她把會議的經過、內容統統告訴了百靈。
過了兩天,鐵軍又提出,巴中是革命老區,是紅軍走過的地方,他們連里幾個巴中來的戰士家里都有些困難,這次搞一次捐獻活動,為小吳的母親動手術籌集一點資金。黨支部同意了鐵軍的意見。鐵軍沒有負擔,家庭條件好,父母從不要他寄一分錢回家,因此他帶頭拿出了五十塊錢。連長指導員都是農村來的,家里負擔重,但也多少湊了一些。全連干戰有捐三塊的,有捐兩塊一塊的,也有捐五毛錢的,很快就湊足了一百多元,鐵軍親自帶著小吳把這筆錢寄回家中。在填寫匯款單的時候,小吳不斷擦眼淚擤鼻涕,鼻子都揪紅了。鐵軍說,快別哭了,以后在部隊好好干就行了。
這次捐獻活動,梅顏排也積極響應。同時梅顏還把在江陽市二中文工團演出過的節目“這里是紅軍走過的地方”教給劉力軍等人,讓他們分別到戰士排去教唱。
那些天,劉力軍、王光明、徐鳳娟、杜寶鳳等一干人天天到戰士排去執行任務,全連到處都能聽到她們的歌聲:
“大雁落腳的地方,
草美花又香,
春風輕輕吹得那冰雪化啰……
這里是紅軍走過的地方。”
洋八路男兵們很快就學會了這支歌,走到哪里都能聽到他們在哼著“這里是紅軍走過的地方。”唱得幾個巴中籍的小戰士又高興又感動還驕傲,見了梅顏排的女知青們直豎大拇指。
“中秋節”剛過,一個星期日的中午,秋天的燦爛陽光灑在軍營的大門口,到處是一派溫暖、歡快的景象。
梅顏與百靈正在加工廠大門口溜灣。忽見小順子忙忙乎乎地走來,一個軍用挎包掛在胸前,里面鼓鼓囊囊地不知裝些什么,便上前招呼他說:“又到縣城辦差去啊?干什么裝得這么多啊?”
小順子從來不瞞梅顏的,便看了百靈一眼,小聲說,是副指導員交辦的差事。
百靈一聽,立馬來了興趣。她看了一眼小順子的挎包,見里面露出一截生白布縫制的包裹,便說:“給副指導寄東西?什么東西這么重要啊?看你裝得滿滿當當的。”
小順子看到梅顏鼓勵的目光,便說了實話:“是副指導員分的月餅,讓我寄給小吳的母親。”接著又忍不住多了幾句嘴,說副指導員還讓他給巴中幾個貧困戰士的家里寄錢,每家五塊、十塊不等。“這都寄了好幾回了,副指導員不讓說。”
百靈說:“原來是要唱一出‘八月十五月兒明’啊!”
“什么月兒明不月兒明的,我寄的是月餅!”小順子掂了掂胸前的挎包說。
梅顏與百靈一齊笑了起來。百靈被笑得彎了腰,捧著肚子直咳嗽。
小順子給笑得莫名其妙,說:“我寄的就是月餅嘛,你們笑什么?”
梅顏便耐心地對小順子說:“她說的是一首歌唱雷鋒的歌的名字。”
這里百靈哪里去理會小順子,只見她一個人往前跨了一步,右手指著天空,五個手指作蘭花指狀,左手握著她的一根長辮子,自顧自地唱了起來:“八月十哎五哎……月兒呵明呢……”
梅顏在江陽市二中念書時,曾在文工團演出過這個節目,她一聽到這熟悉的曲調,便也按捺不住,立即撇下小順子,跟著百靈一起唱了起來。
當她倆唱到“連隊里的戰士都分了月餅”時,一起左腿跨至右腿前,腰身扭了過來,四只蘭花指同時指向了小順子掛在胸前的大包,把小順子看得又是吃驚又是歡喜,瞪著兩只大眼睛,還多少有點莫名其妙。
只聽兩位美少女繼續唱道“雷鋒把月餅放在哪床頭,一個人靜悄悄走出了房門……哎……。”百靈以她高八度的百靈鳥嗓子,哼出了這段優美的“哎……”。
接著,兩個姑娘又手拉手地仰望著天空,繼續唱道:“朗朗月色,陣陣秋風”,好像頭頂上不是火紅的太陽,而真的是一輪皎潔的月亮,梅顏走到小順子身邊又唱,“營房里隱隱傳來同志們的歡笑聲……”,小順子美不滋地陶醉在兩個姑娘的即興表演里,突然百靈一聲吼:“還愣在那兒干嘛?還不趕快去把副指導員的差事辦了!”
小順子正看在興頭上,頓時被嚇了一大跳,他有些舍不得走,用乞求的眼神看著梅顏。梅顏說,“你還是先去吧,別耽誤了副指導員的要緊事。這歌長著呢。得唱好幾段才能唱完。你要是喜歡,空了我專門教給你。”
“真的?”小順子聽梅顏這么一說,才高興起來。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小順子摸了摸腦袋,又看了百靈一眼,心里有些怏怏地,但也只得去了——他怕百靈罵他。可還一邊走一邊不斷回頭張望。
陽光燦爛,秋風颯爽。梅顏與百靈盡著興地演唱完了這支曲子。
梅顏想起了在江陽市二中文工團的美好時光,那時候的陽光是多么溫暖,日子是多么快樂啊!她憶起了彩排這個“表演唱”時,文工團團長丁丁扮演雷鋒的母親,她穿了一身破舊的中式衣裳,把一根繩子往空中一拋,從臺上跑過的情景。還有大型歌舞,史詩般的“星火燎原”。高中部的男生李才久手持火把,身穿湖南農民的土布衫,系著一條腰帶,翻著筋斗從后臺跳到前臺的場景。這個經典畫面永遠留在了梅顏對母校的回憶之中。
百靈也同樣沉浸在對往事的快樂回憶中。倆人唱完之后,百靈興沖沖地說:“咱們干脆再編一個節目,把副指導員推功攬過,幫助家庭貧困的戰士渡難關的事寫出來,副指導員早幾年就是全場學雷鋒標兵,這幾年一直堅持下來,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梅顏說:“這個主意好是好,但小順子不是又得挨尅了嗎?”
“你管那么多呢!”百靈甩了一下長辮子,有些不耐煩,“你這個人總是要想個來來回回,照你這樣,能干成什么事吧?!”
梅顏想了又想,說:“要不這樣,等我們節目編出來,就去跟副指導員說明,是我們逼著小順子說出來的,這樣就怪不到小順子頭上了。”
“看你啰嗦的!”百靈馬上想出來一招:“咱們就把盤問小順子的經過寫進小話劇里,順帶把‘八月十五月兒明’再表演一遍,這歌當年就特受歡迎。”
“好主意!”梅顏打了百靈一拳,也叫起好來,心里著實佩服百靈的聰明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