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工廠的活兒不重,梅顏領導的知青排三班倒。
每天上、下班時,列隊站在雪花飄飄的加工廠門外,齊聲背誦一段簡要的毛主席語錄“備戰、備荒,為人民”,或者“我贊成這樣的口號,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這就是“早請示、晚匯報”了。廠里共有五臺磨面機,加送麥子之后,機器便“哐當”“哐當”響起來,雪白的面粉隨著傳送帶到了一個出口,用白布袋接下過磅,五十斤一袋,整個程序就完成了。最苦最累的活兒也不過就是“喂麥子”了,用大簸箕把麥粒撮起來,送到機器里,常常弄得滿屋子塵土飛揚,嗆死個人,眼睛鼻子全是灰。這些活兒,比起后來梅顏所干的,不過是小菜中的小菜,根本就不值一提。
每天清晨,高高的蒼穹總是一片藍紫藍紫的顏色,這又深又藍的天空總是有幾分凄清,使得梅顏格外想家。她思念四川開著油菜花的春天,草長鶯飛的美好時光。
晚上,梅顏跟著百靈穿過鐵軌來到井邊打水,井的周圍結滿了冰,又溜又滑,梅顏穿著黃綠相間的軍用大頭鞋,小心翼翼地走在冰道上。她穿不慣這又厚又重的鞋。
百靈仍舊碟碟不休地跟她講著有關副指導員的一切。說什么副指導員從入伍以來,就是全場有名的“五好戰士”標兵、學雷鋒標兵、“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標兵。梅顏的注意力都放在腳下,沒聽進去多少。
這口井就在鐵軌旁不過幾十米遠。一輛黑色的貨車拖著長長的原木呼嘯而來,清冷慘淡的月光,黑漆漆的貨車廂,轟隆隆的巨響使梅顏感到非常害怕。巨大的風勢掃蕩著梅顏的臉,她趕緊別過身去。這時,百靈就很豪氣地叉開雙腿,伸直了雙臂,站在梅顏身前,擋住她。幾分鐘后,列車呼嘯而去。梅顏跟在百靈身后,兩個人合抬著一桶水回到班里。
梅顏回來之后,仍然心有余悸,為了驅散那近乎慘白的月光留在她心中的陰冷,她把一個白色的細頸長瓶擰開,一股奇異的酒香頓時在屋子里彌漫開來。
“又開她的老窖酒了!”班里有人歡呼了一聲,大家開始用鼻子使勁地嗅著這飄來蕩去的酒分子的芳香。
這是梅顏的母親特意為她備下來的江陽老窖大麯酒。這只是低等級的二麯。江陽市是一個漢民族與少數民族雜居地,至今仍有四十六個民族棲息于此。
自宋代以來,中央朝廷對其實行“弛其(酒)禁,以惠安邊人”政策,百姓可自行釀酒發賣,因此形成了“萬戶赤酒流霞”的壯麗景觀。江陽人自小與酒為伴,有個頭疼腦熱,喝上一口老窖大麯,或兌點水燙上一喝,就沒事了。跌著絆著,也用酒加中草藥消炎。平常抹一點消腫消毒,以對付蚊蟲叮咬。自古以來,酒就是“百藥之王”。母親為梅顏備下的細頸長瓶,是為了她隨身攜帶方便,梅顏常常帶著它,除了對故鄉的摯愛與思念之外,也可以隨時為排里的戰士解除一點小病痛。
不久,加工廠團支部開展了“學雷鋒、做好事、不留名”活動。梅顏排積極響應。
每天清晨5點過,在凜洌的寒風中,她們就悄悄起了床,為各排、班把爐子捅開加煤,把炕燒熱,在走廊里把洗臉水打好。刨廁所就是最臟最苦的活了。這在梅顏的家鄉簡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廁所里的大小便全部凍成了塊,大便成了砣,小便成了一根根冰柱,這些屎啊尿的全部凍結在一起,臭哄哄地,人要下到糞坑里用大鎬來把它們刨下運走。除此之外,為洋八路男兵們拆洗被子,也是常有的。
這段期間,副指導員還親自來到排里,教給知青們如何打背包,正規的、簡易的兩種打法;教給他們怎樣把軍大衣疊得像長方形的磚塊一樣,有棱有角;平時如何把被子拍得像豆腐塊一樣方正整齊。
那些日子里,梅顏排里天天都在響著“劈哩啪啦”的聲音,女知青們手都拍疼了,才把各自從家里帶來、五花八門的被子棱角拍出來。
鐵軍又來教給他們如何疊大衣:要先把大衣下擺疊上一半,再把領子拉過來壓在下擺上,然后折上兩個袖子,并將袖口折疊,最后要將左右大襟往中間這么一折,掉過個,折騰出四個棱角并要狠拍,一個磚頭塊形狀的大衣才算疊好了。
幾天過去了,鐵軍一看,她們的大衣還是稀稀松松地堆在那里像個大土包,心里很是生氣。一向以“對人對己過分嚴厲”出了名,而又有些急躁的鐵軍,覺得這幫女知青怎么就這么笨呢?整整一個星期了,連件大衣都疊不好,便皺著眉,拉下臉來狠狠批評梅顏,命令她們三天之內“達標”。
副指導員走后,梅顏撅著嘴坐在床邊上生悶氣。百靈便過來勸慰她,說,副指導員可不是那種“對人嚴,對己寬”的人,他對所有人都嚴,對他自己就更嚴——你就別生氣了,堅決執行命令吧。梅顏心想,哼,就知道幫你的副指導員說話,也不想想我的難處。一個杜寶鳳才十三歲,人還沒有大衣高呢!也不知這些當家長的是怎么想的。這純粹就是把包袱送到部隊來專門找麻煩。
于是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隨即命令各班,除了上工時間,全部用來疊大衣,疊不好不許睡覺。就這樣狠狠地折騰了幾天,大衣終于變成了磚頭塊模樣。
梅顏排還參加過兩次夜間緊急集合。梅顏特別穿不慣又厚又重的大頭鞋,但偏偏要穿著這鞋去走留著麥茬的壟溝地,磕磕絆絆地特別軟腿。一次,梅顏跑了大半夜,累得實在不行了,像堆爛泥似地一頭倒在雪地上,再也不想動彈。這時,副指導員來到她的身邊,對她說:“你是排長,不能趴下!”隨即用手托起她的背包,命她“前進”,梅顏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實在沒有一絲力氣。無論鐵軍怎樣催促,她癱在那里,就是動彈不了。鐵軍可不管那么多,繼續命她“前進”。
百靈見狀,急忙大聲背誦道:“下定決心,不怕犧牲,……。”不知是毛主席語錄給了她力量,還是副指導員的命令起了作用,她終于爬了起來,直到完成任務。
已是十一月初,加工廠趕著搶修新菜窖,一下子增添了四五十人的知青排,以前的菜窖不夠用了。冬貯菜主要是圓白菜,這在梅顏的老家叫做黃秧白的是連隊的主要菜品,幾乎天天都得吃它。另外就是土豆、大蔥、大蘿卜了。大蘿卜又長又大,帶著青青的皮色,生咬一口又脆又甜。這些菜都是調撥來的,裝在一個個大麻袋里,它們將被放到菜窖中的一排排大木架上,供應全隊一冬的生活。
這天夜里,加工廠加班打夜戰。菜窖已經到了收尾工程:地窖上空,橫木頭已經蓋上,又加鋪了又長又寬的木板子,知青排的任務就是抱樹枝、樹葉加鋪干草,最后蓋上一層土,整個工程就徹底完成了。菜窖的上空,又加了幾個百瓦大燈泡,把工地照得透亮。
梅顏領著知青排的女戰士們,干得熱火朝天。她與十三班長王美麗抬著大柳筐,幾乎是一溜小跑地一筐一筐往菜窖上倒土,累得渾身冒汗。她的腳上穿著剛發不久的大頭鞋。這雙鞋少說也有四、五斤重,里面毛乎乎地鋪著又長又暖的大絨毛。梅顏是個大汗腳,汗水早已把她的襪底濕透了。這時她覺得腳板心在發燒,連腳趾頭里都熱得要命,她實在受不了這牢籠似的鞋,于是,她便把鞋襪脫掉光著腳去鋪另一邊木板上的樹枝樹椏。
沒干多一會兒,背后傳來了一個嚴厲而低沉的聲音:“誰讓你脫鞋的?趕快把鞋穿上!”
梅顏扭頭一看,副指導員皺著眉,沉著一張臉,有些發急地看著她的腳。他在發火呢。梅顏不知道他為什么發火,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腳,站著不動。
“你會凍傷的!”副指導員上前一步,仍然盯著她的腳,“現在是什么季節?你還當是你四川老家吶?”梅顏這才明白過來,趕緊下到一邊去,把鞋襪拿來套上。
回到寢室后,大伙開始打水洗臉洗腳。梅顏把腳放進盆里,熱水一泡,腳立即變得又紅又亮,又有些發癢,她沒在意。第二天,腳上起了亮晶晶的水泡,她這才著急起來,到衛生員那兒一看,原來是輕度凍傷。衛生員給了她一盒凍瘡膏,著實數落了她一頓。并隨即報告了副指導員。
這一天是星期三,自由活動時間,鐵軍立即決定,取消自由活動安排,馬上對知青排專門進行一次“安全教育”。原來,知青排的女孩們有一多半來自南方,最遠的來自昆明兵工廠。她們對北方的生活特別是北大荒嚴酷的冬季沒有一星半點知識。若不及時教育,還不知要出多少問題。
晚上7點整,全排集中到了十三班。一部分女孩擠在大鋪炕上,另一部分坐在地上的小馬扎上。鐵軍一進屋,嘰嘰喳喳的聲音就止住了。女孩們相互看看,你瞟我一眼,我瞅你一下,有人喉嚨里還干咳兩聲,但是馬上安靜下來。她們一個個懷著好奇、想聽新鮮的心思,來聆聽副指導員到底要說些什么。
開會前,照例要起一首歌。于是王光明亮著嗓子起了個頭:“我參加——預備唱。”大家一齊唱了起來:“我參加解放軍我穿上綠軍裝,
我走進紅色學校扛起革命槍。
紅色領章兩邊掛,
五星帽徽閃金光……”
一曲唱罷,整個會場鴉雀無聲。鐵軍便接著剛才的歌詞開始了講話:“咱們剛才唱了‘忠于革命忠于黨,緊緊握住手中槍!’我們從祖國的四面八方來到農場,就是為了建設邊疆保衛邊疆。但如果沒有一個好身體,三天兩頭盡生病,你拿什么來保衛呢?因此,安全教育至關重要。”
副指導員的嗓音是渾厚的、低沉的,且有著很強的共鳴音,簡短的幾句安全工作理論之后,他告訴女知青們說:“不能用舌頭去舔鐵杓子,有一年,一個四川來的新戰士,就是冬天用舌頭舔了一下小杓,就粘上了,他不懂得什么原因,使勁一拉,把舌頭拉得鮮血直流,這就是事故;咱們晾衣服的時候,不要用手去摸鐵絲,摸一下就會粘上。”鐵軍邊講邊把手伸了出來,“你再拉時皮就會拉掉流血,洗完衣服后記得把衣服上的水擰到很干再晾,有南方來的戰士不明白這一點,還像在家時那樣,‘迪里當郎’地把衣服拽著就上架了。水立馬就滴成了冰。一根冰柱子掛在地上,衣服化都化不開。你還晾它干什么?還有人進屋不習慣關門,特別是南方來的人,個個都是長尾巴。你們沒看門上都釘著羊毛氈呢嗎?釘那干什么?就是防著冷風吹進屋,把屋里的暖氣吹跑,溜窗戶縫也是這個道理。你們一個個進屋都不關門,火墻不是白燒了嗎?”
鐵軍咳了一聲,稍稍喘了口氣,接著又說:“還有就是進屋不脫棉衣,出門不戴皮帽,這通通都是壞習慣,一千個一萬個使不得,屋里你們都圖熱,燒個二十幾度還嫌不夠。再過些日子,屋外氣溫降到了零下二十幾度,屋里屋外相差就是幾十度。如果不把棉衣脫下,出門就會感冒。同樣,咱們知青排的人出門不戴皮帽的,我也見了好幾個了。現在還不算太冷,今后你們一個個都要給我記住:出門必須戴帽,這是紀律!”
女孩們一個個瞪圓了眼睛,不住地砸著舌頭:原來還有這么多規矩!
“你們不信就看看你們的排長,就脫了一會兒鞋,腳就凍傷了。如果不是我及時發現,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大家就都轉頭去看梅顏,心里說,誰還敢不信呢?不信的去把小杓子拿來舔舔,今后也別再說話了!
一頓及時的教育之后,果然就都重視起來了。整整一冬,都沒發生什么安全事故。
冬季打靶訓練開始了。農場很照顧知青,每個人的子彈都是跟戰士排一樣。鐵軍站在隊列前,耐心而又準確地講解打靶要點,于是女知青們紛紛進入戰壕,開始實彈打靶。
正是“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時節,天確實很冷,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遠處的樹林、草甸都是一派枯黃,小樹枝與荒草都在寒風中瑟縮發抖。梅顏扣動了扳機。“七環!”她沉住氣,又打了兩槍,這一下,連中兩個“十環”。梅顏好不高興。這時風大了,梅顏是個風淚眼,一見風就流淚,她的眼淚又流了出來,急得她忙掏出手絹使勁擦,但越擦眼睛越花。她怕耽擱久了,手更發僵,便又扣了兩下,結果是連打了兩個零蛋。梅顏心里很是懊惱,但她也沒法子,只好歇下來,準備過一會兒再打。
徐鳳娟聽了半天的打靶要點,心里癢癢地,恨不得馬上就打。但當她趴在戰壕里時,心里卻忽然害怕起來,她接連打了五個零蛋。
“這是怎么回事?”鐵軍心里很有些納悶。戰士排最差也就打個四環、五環,她怎么個個是零?于是他走到鳳娟身邊,看她是怎么個打法。
徐鳳娟趴了半天,早已凍得要命,整個小臉蛋通紅通紅的。她看副指導員來了,忙問候說:“副指導員好!”
鐵軍站在她身旁,說:“再打兩環我看看。”
于是鳳娟又打了兩環。只見她一扣扳機就閉一下眼,一扣扳機就閉一下眼。
鐵軍簡直要笑破肚皮。原來她那五個零蛋就是這么打出來的。但他不敢笑,竭力地忍著,他怕會傷了這個小姑娘的自尊心。只咳嗽了幾下對她說:“你這不是打靶,你這叫浪費子彈表演。打靶就得用眼睛瞄準,你一打就閉眼睛,怎么打得中呢?”
鳳娟在寒風中抽了一下鼻子,說:“我害怕,聽說槍走火是要打死人的。”
鐵軍說:“你閉眼槍就不走火了嗎?槍走火都是不按規程操作才發生的。你現在打的槍絕對不會走火。還剩三發子彈,這下你一定得把眼睛睜圓了再打。我就在旁邊守著你,槍不會有問題。”
鳳娟這才壯著膽子,睜著眼睛打了一槍。
“六環!”小順子在對面報靶。
“呀!我打中了,我打中了!”鳳娟大聲叫喊,興奮得臉上放光。
這次打靶,梅顏差幾環才及格。但小順子卻給她報了六十一環。
“這個鬼機靈!”梅顏沒吭聲,“大概怕我太丟面子吧。連副指導員都瞞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