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嬸要走了,對于滿屋子的人來說,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同時也說明了老人的品行,不然,一個孤寡老人不會讓如此多的人牽掛。事實也是這樣,老人心地善良,一生從未與人爭吵,并在農(nóng)忙季節(jié),替鄰居家?guī)Ш⒆樱A得大家的尊重。突然,病床上的王嬸動了一下,從昏迷中醒了過來。人們忙問王嬸有什么需求,誰知她竟視而不見,翻身站起,徑直走出低矮的大門,目光直直地望著遠方,柔聲地喊著:寶兒,回家。
令在場的大人們眼中含淚。誰也不會徹底的忘記,小寶是王嬸唯一的兒子,活潑可愛,他們曾經(jīng)搶著抱他,逗著咯咯地笑。說真的,王嬸一生不幸得很,剛嫁過來就守寡,一直帶著遺腹子苦撐著這個家。孩子就是她唯一的盼頭,誰知十四歲那年,正趕上大躍進,不幸夭折。發(fā)現(xiàn)后的王嬸哭得死去活來,好在老隊長的悉心照料,才從死神手中拉了回來。雖然自己家也窮,但仍幾十年如一日地照應(yīng)著她,并且欲把王嬸接到家中。可能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隊長,重活都是你家?guī)兔Γ岵话岫际且粯印M鯆疬@么說,謝絕了好意。
小寶是回不來了。站在人群中的老隊長揪心似的痛,記憶使他返回到幾十年前的黃昏。那天雨很磅礴,像是預(yù)示著悲劇的發(fā)生。可能會有小偷。老隊長抱著這樣的想法打開了食堂的大門,然后關(guān)上,獨自在里面查看。就在剛要離開時,擺在地上為數(shù)不多的蘿卜卻少了十根。隊長心中一沉,趕緊重新查看,發(fā)現(xiàn)了慌忙中藏在缸中的小寶。隊長本來很生氣,可看見是個孩子,尤其是寡婦家的孩子,氣也就消了一半。小寶,把它拿出來。隊長指著他那鼓起來的破褂子說。小寶畏畏縮縮地爬了出來。隊長原以為他會交出蘿卜,也就算了。誰知他拔腿就跑。隊長來不及多想,幾個跨步就捉住了小寶,順手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小寶趔趄著,一頭栽在門檻的條石上。但對于小寶的死,人們當時的確有些麻木,畢竟自己都朝不保夕,何況小寶是在偷他們賴以生存的糧食,不論是在偷的過程中失足而死還是別的原因,人們不去分析,總之都理應(yīng)至死。
有鑰匙的不只是隊長一人,隊長也沒勇氣承認。要是現(xiàn)在,十根蘿卜算得了什么?可那時是吃大食堂,糧食少得出奇,吃的是野菜之類的稀粥而已,還得過秤稱。隊上已有人開始餓死。
雖然如此,老隊長還是不能原諒自己,那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當老隊長從往事中抬起頭來,用歉疚的目光望著王嬸時。只見王嬸已回到床前,坐了下來,旁無若人地解開為她穿好的外衣,撩開內(nèi)襟,露出干癟的乳房:寶兒,喝奶。目光在人群中似是而非地搜尋,仿佛寶兒已從外面玩雪回來,正混雜在他們中間,被他們游戲般地藏了起來。人們面面相覷,很快明白過來:王嬸奇特的回光返照現(xiàn)象,是受潛意識的支配,幻覺中來彌補一生中最大的失落。然而誰來讓她不帶一絲遺憾而去?明白過來的人們推拉著自己的孩子上前,然而孩子們逃也似的離開。“寶兒,喝奶。”王嬸繼續(xù)用目光搜尋,人們遺憾地看著她的神情趨向暗淡。“娘,寶兒來了。”在一片驚訝的目光中,只見老隊長雙膝跪下,雙手托起耷拉的乳房,張開蒼老的嘴輕輕含著.......
出殯那天,老隊長披麻戴孝,走在前面撒上路錢。后面緊跟的是他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