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顆蘋果樹,樹干粗細適中,枝繁葉茂,生長在那個人家的園子里,春花秋果,一家人享受它夏日的綠蔭和甜酸的果實,看不見它的年輪。
有一個男人和這棵樹一起成長。從稍微懂事起,就給樹澆水、施肥、捉蟲。上小學、讀中學的時候,放學回來,總能擠出時間快樂地坐在蘋果樹下,給蘋果樹讀唐詩宋詞,和蘋果樹一起計算,春天開多少花朵,秋天收多少快樂。有時候還在月光下,和樹說只有他倆能夠聽懂的悄悄話。
現在他也高大了,和樹一樣枝繁葉茂。他是不大不小的官,很忙,很少有時間再從事童年的工作,而這時候,正好是女兒的童年時光。于是,女兒也像他一樣常常流連蘋果樹下。
有一天,女兒對他說:“爸爸,樹上長了一顆草芽,吮吸樹的脂膏,會傷害蘋果樹的。可我夠不著,拔不下來,你快去拔掉吧。”
原來,靠樹上面的一個枝椏接口,不知道什么時候被蟲子咬了一個小洞,積了一些塵灰。春天,類似蒲公英的一棵草芽正好落在上面,雨露滋潤,也翠嫩生姿。
爸爸很高大,站在樹下,腦袋已經在樹中。他小心翼翼的觀察,陽光下,他看著草兒蔥嫩的枝葉,忍不住想起秘書那還帶有學生氣的大眼睛,想起在林科所的同學就是從事園林嫁接研究,這自然的嫁接,不失為另一種風景,他很憐惜,踮起腳輕輕的撫摩了一下。然后,他勸說女兒:
“她很嬌弱,就讓她還長大一點,也可以移出去栽種吧。”
2
寄生草生長在枝繁葉茂的樹枝結疤上,雖然能夠抽吸大樹的養分,卻只能零零散散偶爾見到一點點陽光,柔弱的愁緒,浸滿無奈的眼睛。
她本來也有一顆花樣無邪的心。從出生到現在,何嘗不想居住在自己神往的園林,生長在為自己開墾的土地上。每天清晨有凝視的眼睛,為她培土、修枝、防病。傍晚,器宇軒昂的學子,在她的身旁,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如果那雙鐘情的目光時不時掃過她的面頰,也許順勢牽住她的手臂,無需再多一言一語,此生無憾了。
可陰差陽錯,不小心她被一陣風帶到這個陌生的園子,寄生在別人的枝上。多少個風吹雨打孤零零的夜晚,她甚至想,風再來大一些吧,雨再猛烈一些吧,就一口氣把她從寄生處扯落下來,不要人呵護,就讓她自生自滅算了。
只有在月光下,她的被重重包裹的一顆心,仿佛才可以釋放。那時覺得風是一樣的輕柔,蛙鳴和清露是一樣進入心的領地。這個時候她記起來她的前身其實是一個梨核,她弄不清楚自己是生錯了時間還是地點,出生在錦繡輝煌的春天,她想通過高高的嫁接,快快成長、豐盈、成熟,讓人不僅僅憐惜,還不忍舍棄。至少也讓自己能夠開花結果,自立門戶,還其本來面目。
3
月亮翻過籬笆時,不知碰撞了哪一根支桿,窸窸窣窣驚醒了一園的果蔬,黑夜的碎嘴沖破黎明的薄霧,終于揭示出一個令人煩惱的消息。
蘋果樹上寄生的不是一根草,是一顆梨樹。而且已經開花了,結果了,那如雪的艷影和蘋果花一樣潔白。
最先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的,是曾經警覺的女兒。她看到那寄生的枝椏,就像本土生長的蘋果枝一樣,有了強壯的胳膊,甚至在那個寄生的地方,不速之客已經開始喧賓奪主,強行榨開了原來的枝干,根須像針一樣深深扎進蘋果樹干。還揮手扒開那些遮掩過的寄生母體,爭搶頭頂的太陽。
秋天的樹上,白里透紅,紅里滲白。女兒吃一口蘋果,有梨子的水分,咬一口梨子,又有蘋果的味道。女兒把父親拉到樹下,原來黑水晶似的眼睛里,水汪汪的,蒙上了陰影。 “怎么辦?”
他現在像一個綁縛刑場的囚徒,灰白的臉,氣喘噓噓,嘴唇囁嚅,就是不吐出一句話。他仿佛也看到另一雙腫得紅紅的眼睛。和女兒不同的,那小鳥依人的依附,既仰望又嬌縱,直讓人感到久違的青蔥熱血奔涌。紅蘋果,玉雪梨,交相影印,他感到自己越來越恍惚,終于,高大的身軀徒然塌下,一屁股坐在看著他長大的蘋果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