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父輩一代的真實故事

空氣里彌漫著暮春濃釅的氣息，肖霞手捧一束散發著醉人幽香的梔子花緩緩走上了通往市醫院住院部的臺階。30余級臺階仿佛肖霞漫漫的人生旅途，每一步都走得是那樣的沉重、凝然……

畢竟已是花甲之年的人了，肖霞走得氣喘吁吁、滿頭是汗。想當年，青春洋溢的她也是沿著這樣一坡石階走上了人生的新起點。那時她簡直就是一只快樂的小鳥，天高任鳥飛的感覺是多么的美好！一晃已是四十多個年頭，今天想起來，卻仍仿佛就在昨天……

                              初 春

60年代初期，全國重點醫科大學畢業的肖霞為響應黨“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的號召，在一個初春時節申請來到了川南邊陲國家級貧困縣嶺縣，在縣醫院工作。漂亮、活躍、充滿朝氣和才氣的她很快在一次全縣的文藝匯演中嶄露頭角。愛惜人才的縣委宣傳部部長鄭峰認為這小女子從事文藝宣傳工作或許作用更大。于是經過他的推薦和組織考察后，將肖霞調到了縣委宣傳部工作。

鄭峰果然慧眼識真金，肖霞在較短的時間內即將工作做得有聲有色。特別是縣上舉辦的幾次大型慶典活動，形式別致、新穎、出彩，得到了市上和省上領導的高度評價，鄭峰也因此得到了上級的重視。當然他心里清楚，這些業績都是他和屬下們用自己的辛勤努力爭得的，其中付出最多的便是肖霞。為此，他在心里非常看重和欣賞這個小女子，并有意識地認真栽培這棵難得的好苗子。

而在肖霞的心里，鄭峰是一個令人尊重、敬佩的好領導。他有著光榮的革命經歷，系解放戰爭時期的一級戰斗英雄，又是一名文化層次較高的知識分子。更主要的是鄭峰開明、和藹、帥氣，深得下屬們的喜愛。肖霞最喜歡看鄭峰那一對單眼皮的眼睛，那眼睛里總是流露出一種清純、善意和關懷，使人覺得倍感親切和溫暖。情竇初開的肖霞曾單相思地在心里暗戀過鄭峰，可鄭峰已是有家室的男人，他的妻子是個十分賢淑、美麗的女人，而且他們夫妻感情甚篤、恩愛有加。嫁給鄭峰顯然是不可能的，肖霞就想，以后一定要比著鄭峰的樣子找個夫君，并且一定要單眼皮的，她認為單眼皮的男人最帥！

第二年的初春，肖霞便戀愛了，并如愿以償地找到了一個和鄭峰一般高大、帥氣的單眼皮的男人，并且他還有個特別響亮的名字——張志堅。張志堅是個根正苗紅的青年，父母均是在抗戰中犧牲的革命烈士。他是從市上下派到基層鍛煉的后備干部，兼任縣委辦副主任。他是眾多女孩子追逐的對象，可是他卻偏偏對對他視而不見的肖霞一見傾心。展開強大的追求攻勢后，他總算俘獲了肖霞的芳心。經過初戀、熱戀階段，就在他們準備談婚論嫁的當口，神州大地突然爆發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思想激進的張志堅成為了支持造反革命的旗手，并積極地投入到了滾滾的革命洪流之中……

深  春

在那紅色革命年代里的一個深春時節，鄭峰被戴上了“反動權威”、“走資派”的牌子，被荷槍實彈的革命造反派們押著游街示眾，并交付給“廣大人民群眾”批倒批臭。

運動一開始肖霞就非常的被動，她想不明白怎么那么多好領導都成了牛鬼蛇神。當造反派們動員她寫鄭峰的大字報時，她竟一口回絕了。她對運動的態度和系鄭峰培養對象這層關系，本來也該是被揪斗對象，只因為她是張志堅的未婚妻，造反派們才未敢動她。隨著時局的發展，她深感到自己和張志堅之間有了較大的距離。革命誓不罷休的造反派們，將她的表現情況反映到了未婚夫那里，并炮制出她和鄭峰有不正當男女關系的謠言。張志堅聽到之后不由得火冒三丈，揪著她就是一頓毒打。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傷痕累累的她索性跳進了波濤洶涌的赤水河，可是又被人救了起來。為了防止她再走絕路，張志堅把她禁閉起來，并派人日夜守候。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連死都無路可走的境地之下，她徹底地崩潰了！ 

那天縣上又開批斗會，張志堅突然造訪，逼迫肖霞去會場檢舉揭發鄭峰，并威脅她：如果不敢揭發，那就說明她一定和鄭峰有不正當關系！如此，他不僅要拋棄她，還要將她搞臭！生性懦弱的她終于屈服了……

那天她感覺自己真是六神無主了，昏昏沉沉的就被人押著去了會場。并被一下揪到了五花大綁的鄭峰面前，張志堅拿著話筒對會場的群眾說：“這是我的未婚妻肖霞，眼前這個罪大惡極的人曾經想以提拔、培養年輕干部為誘餌，妄圖霸占革命女青年。幸而我未婚妻政治覺悟高，識破了他的丑惡面目……”張志堅話音未落，全場立即響起了：“打倒鄭峰！打倒牛鬼蛇神！”的口號。這時在張志堅的逼視之下，肖霞抬起手給了低著頭的鄭峰一個響亮的巴掌，隨后她便失去了知覺……

當晚張志堅強行占有了她。當他看見肖霞浸染在雪白床單上的殷紅血跡，他露出了陰險、狡黠的笑……

肖霞失身后的第二天便和張志堅草草地結了婚。婚后的她更加郁悶和消沉，整日里張志堅在外面鬧他的革命，整人害人忙得不亦樂乎。而肖霞則大門不出，神思恍惚中竟然有些瘋瘋癲癲。每晚她都會在奇奇怪怪的噩夢中驚醒，睜眼閉眼總是浮現出她打鄭峰巴掌的鏡頭。她一直覺得鏡頭中那個發瘋的女人不是自己，而是一個魔鬼。好像真的被魔鬼附了身，這時的肖霞坐著、躺著也總是悉悉發抖，而且嘴里念念有詞，含含糊糊地嘟噥著：“不是我！不是我！”

眼見著肖霞瘋瘋傻傻的境況，張志堅便有了嫌棄之意。他索性不再回家，也不再管她，并很快與一個造反派的女頭頭勾勾搭搭。知道了肖霞的境況后，遠在省城的父母趕到小縣城，接走了已身懷六甲的肖霞……

在親人們的悉心照料下，肖霞的病情有了好轉，并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像她一樣漂亮的女兒，取名肖依依。寶貝女兒給了肖霞新的希望，肖霞恢復了健康的身心。女兒一周歲時，肖霞在家人的鼓勵下與張志堅離了婚。后來，張志堅造反有功升任嶺縣縣委一把手，曾權傾一方、紅極一時。動亂年代結束后，在“四人幫”反黨集團被押上審判臺之時，張志堅作為“三種人”也很快被清除出黨，并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送去煤礦勞動改造。這時，肖霞則帶著已上小學的女兒肖依依回到了嶺縣。她主動要求調離宣傳部，重又回到縣醫院工作。

暮 春

憑著一股子勤學苦鉆、努力實踐的韌勁和一腔“救死扶傷、治病救人”的良好心愿與醫德，肖霞很快成為一名醫術精湛婦產科醫生。隨著時間的推移，動亂年代的諸多傷感往事已被人們逐漸淡忘，可令肖霞始終揮之不去的是她向鄭峰掄去的那一記響亮的巴掌。她為之羞愧、懊悔、痛苦。作為一個恩將仇報的人，她當然更怕的是面對鄭峰。而此時鄭峰已升任為嶺縣的縣委書記。撥亂反正后，他正帶領全縣人民抓經濟、抓發展，終日忙得不可開交。

然而，天卻總不遂人意，一天鄭峰陪省、市領導視察嶺縣的醫療衛生工作，來到了縣醫院。當時肖霞正在婦產科辦公室給病人寫病歷，領導們正好來到她敞開著的窗前。這時，院長突然大聲喊了她的名字，她抬起頭，忽然一下就看見了那雙總是流露出清純、善意和關懷的單眼皮的眼睛，她覺耳鼓“嗡嗡作響”，腦袋里一片空白……其時，院長正向各位領導介紹她這位醫術精湛、榮獲市級勞模的婦產科醫生，領導們頻頻向她致意、點頭，可是她卻什么也沒聽見、什么也沒看見……

這之后不久，院長找她談工作時，不經意之間談到了上次領導們視察醫院的事情，并對她說：“你以前是鄭峰書記的下屬啊！那天鄭峰書記夸獎你是女能人呢，還說你放哪里都會發光！”聽到這話，肖霞當晚又失眠了，冥冥之中她感覺到那雙流露出清純、善意和關懷的單眼皮的眼睛總在注視著自己。從此，她心里有了一個愿望，就是更多的奉獻自己的才能，匯報社會，洗刷自己！同時，也有了一個心結，就是必須得向恩人謝罪，告慰自己、告慰恩人！然而，就在她為之不懈努力之時，鄭峰卻因工作出色升任到市上了。心結未了，肖霞的心緒一直沒能平靜……

一晃便是幾十年的光景。鄭峰早已從領導崗位上離職休養，而肖霞已成為花甲之年的老妞。退休后她也隨女兒到了市上居住。她一直在找尋一個合適的時機了卻多年的心愿。可是鄭峰夫婦似乎在故意與她捉迷藏，由于三個子女分別在北京、云南和廣州等地工作，他們夫婦不時輾轉各地，致使肖霞許久都未能與他們謀面。

這一天機會終于來了。春節前，嶺縣縣委、政府領導專程到市上給曾經對嶺縣作出過重大貢獻的老同志們拜年，肖霞也被列入其中。那天的團拜會是在東苑賓館舉行的。當肖霞興致勃勃地步入會場時，正好與鄭峰打了個照面。

“你好啊，小肖！什么時候也來市上了？”鄭峰欣喜地伸出寬大的手掌有力地握著肖霞纖細的手。

“老領導好啊！”又面對著這雙清純、善意、滿含關懷的單眼皮的眼睛，千言萬語一下堵塞著肖霞的喉嚨，她竟一時說不出話來，然而她的眼睛里卻溢出了激動的淚花。恰在這時，縣上領導過來將鄭峰請到了主賓席上，再后來就是熱烈的宴會，從始到終鄭峰一直被人簇擁著，肖霞一直沒有機會和他交談。為此，肖霞再次留下了深深的遺憾……

初春的時候，肖霞正準備登門拜訪鄭峰夫婦，可這時女兒臨近生產，她忙里忙外地迎接著小外孫的到來，這事不得已又擱置下來。轉眼到了暮春時節，肖霞親手種植在露臺上的幾株梔子花已燦然綻放，一縷縷芳香沁人心脾，一朵朵花朵潔白無瑕。肖霞想啊，她要把這勞動的成果奉獻給鄭峰夫婦，讓他們與她共同分享！

這時，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鄭峰癌癥晚期，已住進醫院！肖霞再沒有片刻的猶豫，她拿出剪刀將一枝枝雨露含珠、清香四溢的梔子花剪下，捆扎成一束束美麗的花束，捧著它向醫院趕去……

30級臺階終于走完，肖霞忽然感覺自己像卸去了沉重的背負，身子也飄飄然的輕松起來。這時病房的門開了，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雙略帶浮腫、布滿血絲，但卻仍滿含清純、善意和關懷的單眼皮的眼睛……

此時，不遠處傳來了暮春里的第一聲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