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紅色、黃色或紫色
我們貧窮,但是純潔
一時間,就如同一夜春風來,楊五老漢的兒女們,全都變成城里的所謂的工人和生意人了。楊昭龍,即楊五老漢最小的一個兒子,我最好的小學和初中同學(我高中沒有念畢業,楊昭龍是畢業了的,當年他沒有考上大學,后來又補考了一年。第一年他考的是理科,第二年他考的是文科,所以,兩年都沒有考上,第三年,因為沒有其它的科好考,他就不考了。改革開放剛開始,就是我們的祖國上上下下,第一次公開招聘人才的時候,他考到鄉政府的企業辦公室當了秘書。他可能對鄉政府的人和事看不慣,去了沒有多久,就想著如何離開。他年輕,單純,有一些自己的人生目標。那時候,他喜歡書法和數學,常常站著寫字和坐著做數學題),失去土地(趁這個機會,楊昭龍離開了鄉政府)以后,進了一個不大不小半死半活的工廠,在后勤處,搞衛生,最近,終于下崗了。他的個子比楊五老漢小,戴著近視眼鏡,給人的感覺文質彬彬的,特別愛看中央電視臺一頻道的新聞聯播。有一次,我去他家玩,在中央電視臺一頻道的新聞聯播時間,我想看另一個頻道的美國片,他不高興,要和我搶臺,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反對他。他們的理由是我是客人,應該讓我看。可是他硬不,他發了脾氣。他說枉自你是個作家,連新聞都不看,一點都不關心政治。他的妻子和兒子立刻攻擊他:你關心政治,你還是下崗了!他是個性情溫和的人,一般不發什么脾氣,而且,他對我是非常好的。我一直把他(他也一直把我)當作兄弟。那時候,他發脾氣,我就知道他是真的喜歡看新聞聯播。然而,誰也想不到,這個愛看新聞聯播的人下崗后沒多久,竟然和他的妻子劉家秀一樣迷上了麻將。他的兒子楊斌已經十三歲,快小學畢業了。楊五老漢對楊昭龍兩口子都成為麻將迷不求上進極為不滿,但是又毫無辦法。誰能阻止麻將的進攻呢?現在,全國人民,有錢的都成了股迷,沒錢的都成了麻將迷。俗話說十億人民九億賭。股和麻將,都是賭具。
我們沒有錢,我們沒有生活的能力,但我們不去搶,不去偷,更不去殺人,我們就玩玩麻將,麻醉麻醉自己的神經,免得干壞事,有什么不好嗎?我們貧窮,但是純潔。楊昭龍曾經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你呀,還是現實一點吧,他反過勸我,別整天抱著本書,看你要把自己苦成什么樣?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連個家都沒有。
說完,楊昭龍硬是掏錢買了那天我們在一個小飯店的單。小飯店黑乎乎的,有一股濃烈的酸味。
你哪來的錢?我好奇地問。
他給我笑了笑,然后,抓緊我的雙手。打麻將贏的,我打麻將從來沒有輸過。
他的眼鏡后面的眼睛閃著既游弋不定又浩渺疲憊的光。
問題
連春連春你管管昭龍吧,楊五老漢在一個下大雨的晚上(這場大雨已經接連下了十三天,后來又下了三十天,這是場要命的大雨,長江里的水漲起來差點兒把城市全給淹了。大家一定都還記得這次長江漲大水,這是幾年前的事。還好,只淹了二十條街,據一些樂觀向上的人說才死十八個人),到城里找我,給我說,我老了,管不了他了,我說的話,他也不聽,他就聽你的,你和他不是最好的兄弟嗎?
說完,他轉身就要走。我怎么拉也拉不住。我非走不可,他說,連春``````雨這么大,你一身都濕透了。就是雨大,我才來的。我怕天一晴,他們要來占我的地。我又種了一塊白菜哩。等白菜長成了,我叫昭龍給你送,你不是最愛吃白菜嗎?就是因為你愛吃白菜,我才種的白菜哩。他把我扔在屋門口,跌跌沖沖就朝樓梯下走去。我連忙鎖上門,陪著他一起走進密實的雨中。伯父,你別再種地了。我挽住他的一個臂膀,給他說。我不種地我干什么去?他沒好氣地回答我。你老了,該享福了。你給我福享啊?他一句話就把我堵死了。我不敢接他的話。
就那樣,我們兩個都默默無言,垂著頭,誰也不看誰。由于夜已經很深,天上和地上黑成一片,去鄉下的船和車早就沒有了,所以我們就繞道從長江大橋上走。雨點打在長江大橋上噼噼叭叭地響。楊五老漢孩子氣地走到長江大橋的邊上,伸出那只我沒有挽住的手,拍打長江大橋的水泥欄桿。雨把長江大橋洗得干干凈凈。長江里的水漲起來了。從橋上看下去,長江一派渾濁的黃,直追的急流卷起的浪花也是渾濁的,有股又苦又澀的味道沖上來,嗆得我們不停地淌眼淚和流口水。空氣中交織著一種巨大的土崩瓦解的聲音。在這土崩瓦解的聲音里有很微不足道的螻蛄、蟋蟀和螞蚱等昆蟲的啼叫。這啼叫聽上去更像是大地在呻吟。在長江大橋的南岸,第七個橋墩處,經常翻車,傳說那兒鬧鬼。那兒橋兩邊的欄桿,都是斷裂的,中間的缺口越來越大。最近一次翻車,死了一百三十八個人。然而,一開始,媒體公布說,只死了二十四個人。兩輛相對而撞的公共汽車同時掉進了長江里。車上的人,連司機帶售票員,全都死了。那天大霧,伸手不見五指。人走來面對面撞上了也不知道。后來,終于弄清死亡名單和人數后,報上宣傳說,這起事故是我們中國建國以來最大的一起公共汽車交通事故,連省交通廳和中央交通部的人都來了。說起這件事,我的一個在報社工作的朋友告訴我,原來七號橋墩里埋著一個工程師。他神秘兮兮地把嘴伸我的耳朵跟前說,是有意埋的。有意埋的?我問為什么。他回答是奠基。我不相信。不可能。我說。每座橋底下都埋著一個人,他說,不然,橋就修不起,最后無法完工。迷信。我說。我查看了修橋的原始檔案,朋友說,你別不相信,七號橋墩里真的埋著一個工程師,那個工程師的名字我都知道了。當我和楊五老漢走到南岸第七號橋墩處,我把他挽得緊緊的。我生怕他,或者我,或者我們兩個同時掉了下去。我感到身上的汗毛一根一根都都豎了起來。楊五老漢偏偏在缺口的正中間停了下來。我要跳下去。他說。我活夠了。他說。活著沒意思。他說。我把挽改成摟抱,我摟抱著他,一步一步地離開了那個傳說鬧鬼的地方。我真的不想活了呀,他叫喊起來,你放開我你個狗日的!他一口,狠狠地咬在了我的脖子上。好不容易,我們才走到橋頭。楊五老漢突然大聲哭了起來。即使在濃密的黑暗中,我也能看清他臉上星光般燦爛的痛苦。這痛苦不是一天兩天或者一年兩年形成的。這痛苦歷經了千百萬年。這痛苦,不是他一個人的痛苦,是我們整個國家:所有民族:包括你和我的痛苦。這痛苦呈現在楊五老漢的臉上,使他看上去像是古代某個憂國憂民的詩人。那一刻,我的腦海里強烈地浮現出的是屈原的形象。我相信遙遠的屈原肯定長著一張我面前的楊五老漢的臉,而我面前的楊五老漢肯定長著一顆遙遠的屈原的心。我的腳陷入了旋起泡沫的泥水里。
雨實在是太大了,下了橋,我們在那棵樹下躲一會兒吧,我說,再說,我也走累了。我們就走到了那棵樹下。這是一棵又高又大又直,枝節繁榮昌盛但是葉片已經落光呈現出枯死跡象的桂園樹。長江岸邊最后的一棵樹,早就不結桂園了。桂園就是龍眼,我們在魯迅先生的散文里見識過:孩子們用桂園的核做雪人的眼睛。
楊五老漢的背靠住了樹。他那么靠了大約十分鐘,就轉身摟抱住樹。樹。樹。樹``````他淚流滿面(他的淚比雨大且亮,帶著明顯的血色,就仿佛一粒一粒剛從蚌殼里取出的珍珠),嘴里不停地發出這個單音,吐字并不是很清楚,像是充滿著一種我們已經久違了的東西。
樹。樹。樹``````聽了將近一個世紀,我才聽出他的聲音中充滿的東西,是我們曾經擁有,后來不知怎么丟失了的童稚。
我們那兒一棵樹都沒有了。這句話,他是從深深的嘆息里冒出來的。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聽說許多人都去外國種地了,是不是真的?聽到我的肯定的回答后,他說,我們為什么要去外國種地,外國的地能種出金子來?我們自己的地好好的要拿來變成城市,而城市又養不活人,或者,把地給污染壞,或者,讓地荒著``````你是個有學問的人,你告訴我,我們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不愛惜自己的土地?我們難道不知道土地是人的命根子?
那樣問著,不等我的回答,楊五老漢就消失在了雨中。
這些問題,他知道我無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