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開花
被盜墓賊挖掘得坑坑洼洼的舊墳地,原來的小路長滿荒草,成為蛇、黃鼠狼、蟋蟀、野鬼和其它一些知名以及不知名的動物們、昆蟲們的樂園,再也沒人敢去走了。許多的墳都露出已經朽爛了的棺材,有的還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一枚不知是何時滾落到路邊的頭骨里,長出了一叢誰也不認識的開白花的草。即使是光天化日之下,也能看到成群結隊的鬼火,飄來蕩去。
這是一塊死亡之地。這塊死亡之地在一個不太陡的半山坡上。山坡上即山頂有一個巨大的平壩,耿村和其它幾個村的好地都在這個平壩上。忽一日,搞起了開發,整個平壩都變成了開發區,一個造紙廠和一個化工廠建在了這個平壩的邊上。所幸造紙廠和化工廠都沒有占到楊五老漢的地。楊五老漢的地一共有三塊:一塊河灘地,在長江邊上,是他自己開荒開出來的;一塊山坡地,就在造紙廠和化工廠的下邊;一塊平壩地,在那時候規化出的開發區的另一邊;這塊平壩最終被某部門的世界開發區的工地占領,是多年以后的事。耿村的所有村民的地都是由這樣三塊組成的,就是說大家都一樣。最初搞開發的時候,個別被占了地的人家中的主要勞動力歡歡喜喜地進了占地的工廠,當上了工人。一下子從農民變成工人,人們的心里都喜出望外,那個高興,就不用多說了,但是慢慢地,村民們的心里就感到了失落,因為他們并未真正變成工人,他們還是農民,而且是失去了土地的農民。一些聰明有才智的人開始做起生意,其中的個別發了,但大多數只是將究把日子混得下去。
造紙廠和化工廠開著開著,很快,就有一種白色的像牛奶一樣的液體流出來。這液體順著山坡流進了長江里。很快,在這液體的流經處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溝壑。溝壑兩邊的莊稼種著種著,自己就枯死了。楊五老漢的山坡地正好在那塊死亡之地和溝壑的中間。楊五老漢在山坡地上的莊稼就種不下去了。
楊五老漢明白是那兩個工廠流出的那種白色的液體壞了他的地。楊五老漢就去找工廠的人說理,要求他們的工廠不要將那種白色的液體流出來。他還說,流進河里對河也不好。對河不好關你屁事?人家問他。對我的地不好就關我的事。楊五老漢說。你要怎么樣?人家繼續問他。要你們不要再把那種臟水流出來。楊五老漢說。那是不可能的,人家說,不要我們流那種水就等于不要我們尿尿一樣。哪有不要人尿尿的?你不尿尿?我尿尿,楊五老漢說,但是我不到處亂尿。誰說我們到處亂尿了?我們就往那一個地方尿??偟媒o人一個尿尿的地方吧?楊五老漢就無話可說了。是呀,總得給人一個尿尿的地方呀。楊五老漢在他的地邊轉了兩天,就想出了一個辦法。他要用石頭把那種白色的液體擋開,就是說,他要在那條溝壑的他的地的那一邊,砌上堤壩。這個工作并非沒有一定的可行性,因為在山坡上,石頭不少。但是亂石是不行的。楊五老漢要砌堤壩,必須自己開石頭,把石頭開成一塊一塊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那樣,才好用,那樣,砌成的堤壩才沒有縫隙,才擋得住工廠流出的那種白色的液體。
想到就干。楊五老漢就干開了。楊五老漢年輕的時候當過一段時間的石匠,所以家里,工具是現成的。在年輕的時候,楊五老漢什么出力的活沒干過?那時候的楊五老漢甚至血都賣過,且多次賣過,為了養活孩子,為了修磚瓦房。那時候的楊五老漢,唉,別提了。好漢都不提當年勇嘛。何況,楊五老漢,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平頭百姓。
半山坡上,就時時刻刻傳出楊五老漢弄出的一陣又一陣丁丁當當的聲音。那樣過了一年,楊五老漢的石頭就打得差不多了,就需要最少一個幫手,和他一起抬石頭,砌石頭。那時候的楊五老漢已經同他的大兒子、二兒子和三兒子(那時候楊五老漢的三兒子還沒有因為白條子的事殺死村長哩)以及小兒子楊昭龍都分家了,就是說那時候的楊五老漢,其實早就是孤身一人了。楊五老漢的大兒子、二兒子、三兒子和小兒子楊昭龍都不幫他抬石頭砌石頭。不僅因為那是苦力活,還因為他們一致認為他們的父親楊五老漢肯定是瘋了。他們認為只有瘋子才干那種事。你瘋了,他們說,他們每一個都那么說,你真的是越來越瘋了。楊五老漢就找到了我。
你是一個書生哩,楊五老漢說,我知道我是不應該來找你的。什么事?我問他。我說你說吧,別這樣繞來繞去。楊五老漢于是低下頭看自己的腳尖。那會兒已經是十二月了,他還光著一雙腳。我曾經給他買過一雙真正的解放軍的膠鞋(因為他不止一次告訴過我,他當過真正的解放軍,他越是這么對我說,我就越相信他一定從來也沒有當過解放軍),但是他不穿。到他死的時候,那雙解放軍的膠鞋還是嶄新的。他死了以后,我給他穿在了腳上。后來,在一個又一個的夢中,他告訴我,他本來就是要等到死了以后才穿那雙新鞋的。太新了,他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敢穿,我怕穿上,別人會笑話我在顯擺。那會兒,楊五老漢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他那么看了很久自己的腳尖,看得我都不耐煩起來。究竟什么事?你說呀。我催促他。我想要你``````他蹲在了地上。他抱住兩個肩膀。他的肩膀越來越瘦小了。它們像是兩片無助無援的已經枯黃了的樹葉,在風中抖動。但是那會兒沒有風。想要我什么?我挨著他也蹲了下去。他感覺到我已經蹲在他的身邊,就仰起頭看我。他那么看了我一會兒,還是沒有說話。他的眼睛,每一只里都盈滿了閃亮的淚水。怎么就哭了呢?我把他的雙手都捧進了我的手里。我不說還好。我一說,他竟然就哇地一下哭出了聲。于是,我趕緊把他給摟進了懷里。別哭別哭,我像安慰一個小孩子似的,有話好好說嘛,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伸手擦拭著他臉上的淚水。他捉住了我給他擦拭淚水的那只手。我要你給我去抬石頭。他說。抬石頭?我嚇了一跳,但是我立刻說,啊,抬石頭,沒事,我正想抬石頭哩,我好久沒有抬過石頭了。
當我和楊五老漢一起到達了他的在半山坡上的采石場的時候,我才發現事情比我想象的要艱難得多。那會兒,我就已經預感到了楊五老漢的一切努力其實全都是白費。從那兩個工廠流出的污水根本是阻攔不了的,除非讓他們關掉大門。但那是不可能的。你是不是也認為我瘋了?楊五老漢看出我的神情有些恍惚和心不在焉,于是就問。楊五老漢其實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就是因為謹慎的固執總是昏頭,說白了就是犟。他的這種謹慎的固執這種犟往往會使他周圍的人感到窒息,而遠遠地躲開。
我不那么認為,我說,你瘋了,難道我也瘋了嗎?楊五老漢就給我點頭。
我就開始同楊五老漢一起抬石頭和砌石頭了。這項工作,我們兩個人整整干了兩年。
在這兩年當中,我只是在每個星期的星期一早上回城里的單位簽名。單位里的領導還一直認為我在鄉下搞創作哩。在我們干活的時候,偶爾有幾次,楊昭龍也會到我們干活的地方看看,幫我們抹抹灰漿什么的。楊昭龍已經在一個工廠的后勤處上班了。他戴著眼鏡,衣著打扮完全和一個工人一模一樣。那段時間,我和楊五老漢都在楊昭龍家吃飯。楊昭龍從來沒有同楊五老漢和我提飯錢。那段時間,楊昭龍所在的工廠還發得出工資。就是說那段時間,楊昭龍還沒有迷上麻將,還是他父親楊五老漢心中的好孩子。那段時間,幾乎隔一天,我就要寫一首二十行以內的詩歌。寫好后,第二天,我就把它讀給楊五老漢聽。這個詩歌的活動,全是在夜里進行的。白天,我們都在山坡上干活。白天休息的時候,楊五老漢就給我講他過去的事情。
這樣,日子過著過著,我和楊五老漢就差不多變成了一個人:我們之間,已經形成一種堅不可摧的默契,仿佛有節導火線,連著我們一起跳動的兩顆心。
連春連春連春``````楊五老漢時不時就喃喃地叫我的名字。
堤壩終于砌成了。正如我們大家都已經預料到的一樣,堤壩完全不管用。堤壩根本擋不住那兩個工廠里流出來的白色液體的污染。從表面上看,堤壩是把那些臟水擋住了,然而,那些臟水早就已經把那一片土地給毀了。堤壩修好以后,楊五老漢立刻在他的那一塊土地上種了一茬麥子。他一顆麥子也沒有收獲。麥苗倒是長了出來,但是稀稀拉拉的,又黃又枯,根本長不壯也長不高,根本結不了麥子。后來,楊五老漢又種了一季土豆。這次,連土豆的苗都沒有長出來。不僅如此,過了沒有多久,從那兩個工廠里流出來的白色液體還把鄉親們開荒開出來的長江邊的河灘地也給毀了。
楊五老漢就開始有些失神了,就開始在夜晚不睡覺,去他的堤壩上走,或者坐,那樣走,或者坐,往往就是一夜。在夜晚,被楊五老漢修成堤壩的那些石頭們,全都開了花。它們在楊五老漢的身子底下全都開著。它們閃耀出又白又亮的光,包裹著楊五老漢。楊五老漢的堤壩在夜晚,遠遠地看去就像是一條下山要到長江里喝水的白龍。如果,楊五老漢正在堤壩上,無論走,還是坐,那白龍都會活起來。睡著了的人們,都會被那白龍的叫喊聲給驚醒。該死的老犟牛拐拐。人們罵一聲,又繼續睡了。
那是一條在夜晚開花的白龍。它開出的花瓣釋放出一股奇異的香味。在長江對岸的城里睡不著的我,一聞到那香味,就更加睡不著了。所以,我幾乎就夜夜失眠,得了失眠癥。
開花的白龍一聲大吼,天就亮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