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白色
河灘地
沒有人知道長江又漲水了。一夜功夫,長江把整個河灘地全都給淹沒了。水翻騰起的浪花又芬芳又明亮,似乎是一地白花花的銀子。但是誰都知道這一地白花花的銀子毫無用處。
村民們呆呆地,或站、或坐、或蹲在河灘地邊,有的哭,有的罵,有的叫,有的喊,有的嚎``````很久沒有漲這么大的水了。村民們忘記了長江是要漲水的。從那開始,長江就經常漲大水了。當然,這不能怪長江。是我們人沒有好好地對待長江。我們砍光了長江邊上的樹和竹,使長江的兩岸都變得光禿禿的。我們還往長江里排泄各種各樣的毒物和臟物。我們從來也沒有愛惜過長江。我們對待長江就像對待一個私生子,我們哪里知道,長江實際上才是我們真正的母親。
河灘地是村民們一鋤一鋤開荒開出來的。河灘地是村民心中最痛的地。每一個人在河灘地上付出的血和汗都是最多的。由于河灘地不是分的地,不上稅,是村民們格外的收獲,所以村民都特別看重。楊五老漢和大家一樣,也在河灘上開出了一塊地。其實,最先在河灘上開荒種地的人,正是楊五老漢。
大水淹沒了楊五老漢的一塊土豆。楊五老漢要在大水中刨出他的土豆。我爸瘋了。楊昭龍給我打電話。楊五老漢一有什么事,楊昭龍就給我打電話。楊昭龍那家伙,完全相信楊五老漢說的,我是他的最好的戰友變的的話,甚至整個耿村的人都相信。我一去耿村,村民們全都叫我戰友。戰友來了。他們說。到現在,我自己都懷疑,我究竟是不是楊五老漢最好的戰友變的?
只有你才救得了他。楊昭龍扔下這句話,就把電話給放了。
河灘地是個非常平緩的斜坡,所以,看上去,水勢并不洶涌,然而,很寬闊。我到的時候,河灘地邊站了一村的人。一村的人都站在河岸上,看楊五老漢在水中刨他的土豆。水已經淹到楊五老漢的脖子了。從村民們站的岸上看下去,楊五老漢就仿佛在河心一樣。河水實在是太寬闊了。那會兒,長江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沒有邊沿似的。楊五老漢在沒有邊沿的水中,他的頭露在水面,和一片水葫蘆的葉子差不多。他的腳在水下找土豆,一旦找到,他就整個地埋進水去,把土豆刨出來。我猜,他的身邊一定有一個背簍之類的東西,里面一定裝了不少土豆了。楊昭龍一把抓緊了我:你看我爸,還有最后一攏土豆了,怎么勸他都不上來,一定要把土豆刨完。
楊昭龍是個旱鴨子,不會游水,他一直膽量都特別小。小的時候,他看見水就暈。有一次,我們在長江邊上玩,放風箏,他突然就掉進了河里,那一次,差一點沒把他給淹死。他就更加怕水了。我脫了衣服和褲子,穿著褲衩,朝楊五老漢走了過去。水,表面上看一點都不急,一下水,我才知道,水下的水,其實是又急又濁,還很涼的,而且有一個一個暗藏的執拗的旋子。踩到一塊陷在泥坑里的光滑的卵石,我的身子一歪,摔進水里,一股帶著濃烈的腥氣的水,猛地嗆進鼻孔,我的眼睛立刻就含滿了淚水。于是,我就改走為游,盡可能快地趕到楊五老漢跟前。
伯父。我叫。我一直管楊五老漢叫伯父。我問,還有多少土豆啊?本來我想說你不要命了,轉念一想,我把那句話給咽下了。那會兒,我突然明白,我到他那兒去,不是去責備他的,而是去幫助他的。我站在他的身邊,手在水中找到了他的手,腳和他的腳一起在水下找土豆。我找到了一窩。我潛到水里雙手輕輕一用力,就把土豆給刨了出來。那一窩土豆一共有五個,加起來大概有一斤的樣子,就是說一個土豆差不多有二兩重。難怪楊五老漢舍不得他的土豆。
我愛土豆。楊五老漢低低地給我說。我也愛土豆。我對楊五老漢說。我又找到了一窩土豆。剩下的土豆全歸我了,我說,你憩會兒好嗎?嗯。楊五老漢說。楊五老漢的臉上掛上了兩行淚水。我能肯定他的臉上掛上了兩行淚水。因為我一眼就看出了,淚水和河水是不一樣的。河水渾濁。淚水清亮。河水里夾帶著泥沙。淚水里夾帶著光芒。
楊五老漢把大個的土豆挑出來,一定要我帶走。我不帶,楊五老漢就生氣了。你不帶,今后你就再也不要來了。楊五老漢接著說,我死你也不要來。拿去賣吧。我說。本來我是要賣的,楊五老漢說,當我看見你來了,我就發誓,我的土豆不賣錢了。我要留著自己吃。我愛吃土豆。我最愛吃土豆了。土豆好吃。楊五老漢的神情變得有些喃喃和篤篤。我知道,他又進入一個人的內心的回憶了。他真的已經老了。很多時候,他和我說話,說著說著,突然就進入了一個人的內心的回憶。那會兒,他的目光總是既寂靜又凌亂,既祥和又不安,既恍惚又憂郁,既平平淡淡又奇譎絢麗,似乎有無數的夢在里面追逐和跳動,他臉上的表情就像玫瑰花瓣的雨。
我又在河灘地上種了土豆。第二年,種土豆的季節一到。楊五老漢就對我說。
我種得很深,漲再大的水也沖不走。楊五老漢繼續對我說。
第二年,土豆開花的時候,我跟隨楊五老漢去了河灘地。土豆開的花和土豆的名字一樣,很土,而且也沒有香味。楊五老漢扛著一把鋤頭。他要給土豆松土和除草。我走在他的身后。我的肩膀上挑著半擔糞。我把半擔糞挑到河邊,再兌上半擔水,然后挑到土豆地里。楊五老漢給一攏土豆松了土、除了草后,就給那一攏土豆澆灌。這澆灌的活,他不讓我做。他也不讓我給土豆松土。弄不好,你會傷了土豆哩,他說,你要愿意,你先把草給我拔掉吧。我愿意。我說。我拔了一會兒草,就問楊五老漢,伯父,土豆的花怎么一點都不好看,也不好聞呀?土豆的花是拿來結土豆的,不是拿來聞和看的。楊五老漢這樣回答我。一陣風在長江的水面上蕩漾著,貼近地表,向岸邊吹拂,濃濃的春意于是就昂首闊步地走到了岸和楊五老漢的臉上。山上的莊稼地里,一只不知名的動物,發出陣陣無法摸仿的叫喊。一只蜜蜂,不知從哪兒飛來的,它在楊五老漢的臉上一閃,就飛進了一朵土豆花里。一只白色的水鳥,似乎從天而降一般,它的胸脯雪亮雪亮的,差不多擦著了楊五老漢的鋤頭把,一掠,就到了長江的對岸。看上去,水鳥像一道白色的閃電。
水,在長江里,有節奏地拍打著河岸。水拍打河岸的聲音十分地輕柔,完全像一個母親在哄嬰兒。那時候正是一天的正午。太陽在我們的頭頂上,瞇著一只眼,一邊打瞌睡,一邊看我們。太陽瞇著的眼皮,時不時地輕輕地跳一下,就如同太陽正在做夢。河灘里的沙子,在太陽的照映下,閃現出一片又一片灼人的光芒,白晃晃的,耀眼。我們大家都知道金子就是從沙子里淘出來的。
當我拔草拔到楊五老漢的身邊,楊五老漢支立住鋤頭,對我說:土豆是個寶。
土豆是個寶。我跟著楊五老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