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瓜果飄香時節。
這里的空氣所彌漫的橘子味,遠比十里八鄉遠鄉近鄰處的片片橘園子里濃烈得多,尤其是生產區,更是被這橘香氣息,厚厚的籠罩包裹著……
所謂“季節性大生產”,說的就是這種熱鬧場景。
一大早,生活區就先熱鬧起來了,忙著上班的人們,紛紛從旅館普通客房樣的宿舍里鉆了出來,樓上樓下大呼小叫地相互招呼著,噼噼啪啪的涌向樓梯,頃刻之間,這一片宿舍樓,都成了灰朦朦的人體印制機,每個底樓樓梯口,就是當然的人體出處,大張著嘴,盡情地吐出。于是,一群群大嚼饅頭夾辣椒醬抑或泡咸菜的男男女女,又急匆匆的由此涌向生產區……
安保科的蘭柳科長說:“大忙季節到了,我們的安全保衛工作,一定要走在前面……。”,于工知道,科長接下來的話,就是叫他每月出一期黑板報。工作四年半,一樣的話聽習慣了,連接下來的動作都有連慣性似的:全科人員分成五撥,各負其責的進行安全檢查,正副科長各帶一撥,留下老技安員老曲,配合于工辦黑板報。“雖然老曲識字不多,但人老實勤快,又即將病退了,我們對他應該……。”,蘭科長私下里對大家這樣說。
位于生產區和生活區交界處的四塊黑板報,是廠里開辟的有關安全保衛的宣傳陣地,大概由來已久,雖然靠近它的十號宿舍后院,那片香氣四溢的刺花菊花,正歡快地怒放著,但還是沒能遮掩住眼前的不配套:黑板底色泛白不淺,邊沿斑駁脫落不少。于工也常奉科頭們之命,向上級部門打了幾次《關于我科急需維修黑板報欄的請示》,都被工會主席以“要勤儉治廠”為己任,“還可以用”為事實依據,最后,就以“已閱,暫緩”為形式,一次次壓進文件柜底。
一提起版書就頭大的于工,也試圖以書寫宣傳材料的名義,直接從宣教科領幾瓶墨汁,把黑板涂巴涂巴,可宣教科長華舵說:“這玩意兒得到總務科去領。”,總務科長常非滿說:“宣傳用品只能宣教科及車間有關班組,才能領。”。“得,沒轍,看來,咱們還是叫‘外甥打燈籠——照舊(舅)’吧”,于工無奈地笑笑。正準備爬上老曲扛來的長條板凳,把黑板上過去的內容擦掉時,只見一車間核算文員駱紅,朝他款款而來,近前,就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稿箋紙對他說——
“主任安排我寫個安全生產的廣播稿,還得找你幫我改”。
“嗯”,于工應承著問:“啥時要”?
“小夜班時,書記要在車間廣播講話時用。”,駱紅嫣然一笑的說。
“哦,沒事。你又是夜班?”,于工隨口問道。
“不,我正在上班,挺輕松的。”,駱紅實話答道。
“干啥?”,于工自然接問下去。
“就是抽查新工的橘瓣質量”。駱紅依然淺淺的笑著。
“那行,下午上班時,到這兒來拿”,于工爽快的敲定。
“嗯,謝謝哈”,駱紅仍然保持著淡雅的笑意,轉身飄然而去……
剛擦了兩張半黑板,就聽到老曲氣喘吁吁的說:“小于,馬上要下雨了。”,于工聞訊抬眼望:“可不嘛,烏云都快滾到頭頂了”,于工繼續說道,“你先回科里,我把這點擦完,好讓雨幫我們沖干凈”。
于工從后窗上借來雨傘時,正巧不大不小的風雨俱至,于工趕忙趁機干著未完成的事兒。就在他再次抬頭看看雨勢的當口,一個在他看來,能令他浮想聯翩,抑或憐惜楚楚的鏡頭,突兀的陡然出現在眼前——
下行到生產車間的廠區運輸通道,呈45°的斜面,正所謂“水往低處流”:淅淅瀝瀝的雨水,迅速在路邊形成了一條小小溪流,而那些探頭在外的枝枝蔓蔓,更是在雨的洗禮中,飄下一片落英,三三兩兩地回歸大地,轉瞬間,又隨小溪而流動……,尤以大紅的野刺花最為耀眼,于工在雨中尋找著它們延展的軌跡,在一個小小的漩渦處蹲下,默默地對它們說:我來送你一程吧。
“落紅并非無情物”,何況多愁善感的于工乎?!所以,此刻于工的眼里,有淚花閃爍。
“于哥,是不是你的傘”?
“于哥,是不是你的傘”?
“于哥,是不是你的傘”?
同樣的聲音和同樣的話,在身后連續響了三次,一聲大過一聲,于工才漸漸意識到,這是有人使自己收回了思緒,而且自己成了落湯雞。
于工隨聲音尋去,原來是個新工女孩,具體名字還沒記住,她雙手不閑:右手打傘遮雨,把左手的折疊傘揚揚:“我在路邊撿了一把傘,好象是你的哦”。“就是就是”,于工伸手接過雨傘,對她道聲“謝謝”。回到辦公室后,發現沒人,看看表才知道,該下班了。
吃完飯,于工歪靠在被子上,拿出駱紅的那三頁稿箋紙,準備好好修改修改,人家等會兒上班就要來拿。當他剛看了題目《質量至上,安全第一》,就聽見一聲悶雷響,似乎與平常打雷給人的感覺不太一樣,一種不得要領的感覺,致使于工的心里稍稍閃了一下,才又專注于字里行間來。
真正讓于工激靈起來的,是十多分鐘后的辦公樓頂的高音喇叭:“請廠部黨委全體干部,安保科的全體同志,火速趕到第一生產車間……”,有關人員各自朝目的地跑去,也有悠然自得慣了的干部,照常邁著四方步向生產區溜達而去。具體啥事,通知沒說,聽口氣,好像很急迫的。
于工他們幾個辦事員,先行路遇了,便相互打聽著“有啥事?”,結果都是懵懵懂懂的,但每個人的眼里,都透出不輕的不祥預感。果不其然,他看見車間主任哭兮兮的,對陸續到達的廠長等領導們哽咽著說:“不止這一個蒸汽調壓閥,早就該換了,我們打了多次報告,都好象石沉大海”。
在主任垂頭喪氣的同時,還有“嗚嗚嗚”的女孩悲鳴聲,更使得這里的空氣,仿佛凝固得令人幾乎窒息:“要不是駱紅姐姐壓著她們,這個鐵疙瘩砸的就是她倆了,嗚嗚嗚,駱紅姐姐,嗚嗚嗚……”。
“駱紅怎么啦?”,于工驚詫地看著主任問道。
“當時,‘砰’的一聲炸響,蒸汽亂竄,碰上就燙傷,啥都看不見,現場亂糟糟的。”,主任回答說,“我邊招呼大家躺在地上,往外爬,邊摸索到‘殺菌房’,關了蒸汽總閥,才安了點心……”。
“我是問人咋樣”,廠長急切地問。
“駱紅把跟前的兩個女娃娃,蓋在身下,飛起來的這個閥門,砸在她的后腦勺……”。
至此,于工再也沒聽見他們還說些什么了。只是大瞪著一雙紅眼,凝視著那攤紅如火焰的鮮血,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吼道:“駱紅在哪兒?!”。
主任哽咽著說:“我們把她送到745醫院,醫生看了,當時就搖搖頭,這會兒書記他們守著,駱紅救的那兩個女娃娃也在……”。
“745、745、……”,于工嘴里不停地叨叨著,腦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顧,轉身就往醫院跑……
……
在三天后的駱紅追悼會上,廠長致了悼詞,是他們布置于工寫的。于工永遠記得的是這句話——
“化作春泥更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