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大雜院
我雖然才十歲,但我懂很多事情。
我們住的還是古老的大雜院,趙、錢、孫、李四家人在一起。房子的蓋子都斜了,墻也歪歪的。就像他們經常說我,歪戴帽子斜穿衣。新城改造到我們這里,腐爛的木墻上就用白漆寫了個好大的拆字,畫個不是很圓的圓圈把字圈著,好像不圈著,字就要跑似的。要住新房子了,我們院子里的人都高興。趙家的兒女們都出去工作安家了,60多歲的趙爺爺跟他三十歲的小老婆住在這里,趙爺爺是中醫院的醫生,手藝很好,他的老婆在沒我的時候就死了,這個小老婆是他從太平間救上世的,巴心巴肝的就跟了趙爺爺。錢家的姓好,可命不怎么樣。他們一家都在外面打短工,有時候沒工打就收廢舊,撿破爛。孫家只有母女倆,母親40來歲,漂亮,在一家大企業當會計,經常把嘴巴眉毛畫得很夸張。她很兇,聲音也很大,院子里的人都怕她,討厭她,很少跟她說話。大家都叫她孫二娘。孫二娘的男人早早就被她嚇跑了,把女兒雪梅和房子留了下來。我們家人最多,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我。
我們的院子去年就該拆了,就是因為孫二娘說賠的太少了,開始大家還罵孫二娘多事,但仔細一算,又覺得孫二娘給大家做了件好事,一家人能多拿開發商幾萬元。孫二娘的形象在院子里變得親切高大起來。
我對這些沒多大興趣,我也習慣住在這里了。破房子有什么嘛。一樣睡覺,一樣做夢。
春天眼看就要過去了,孫二娘還在不停為大家奔波,據說,開發商的老板私下想給她好處,把厲害的孫二娘籠絡過去。但孫二娘拒絕了,說,好處大家都要有。
開發商就把我們街的兩頭都挖斷了,車也進不來,說是還要停我們的水電。
今天是星期六,上午睡懶覺,下午就在院子里晃悠。我喜歡把手背在身后,這樣晃悠起來就會避免不知該先甩動左手或右手的尷尬。孫二娘在大聲喊雪梅把桌子搬到院子做作業,雪梅被孫二娘管得很嚴,從不準在外貪玩,說,現在的娃娃不管好,就要翻天。我很不屑,也很同情雪梅遇到個母老虎的媽媽。
雪梅在讀高三了,長得很美,皮膚白嫩得晃眼睛。我都夢過她好多次。我們院子就她和我兩個娃娃,我經常找她玩就很正常了,再說,院子里就只有她家有電腦,我可以不出錢去游戲幾下。
孫二娘喊,小三。
她是在叫我,我是家里的獨生子,干嗎叫我小三,都這么叫。管他呢,小三小五有什么嘛,我不怎么計較。我晃晃悠悠走過去,問,什么事?
孫二娘說,把你雪梅姐姐看好,我出去辦事。
我經常當看守,但我也喜歡這差事。就說,好呢。
趙爺爺在他門口笑,說,小狗守猴子,兩個都要跑掉。
雪梅在做作業,她今天臉上的一朵紅暈不在了,像是冷得很的樣子。我說,姐姐,我去玩電腦嘛。
雪梅說,不行。那個壞老頭要告狀。
我坐在雪梅對面,看她漂亮的臉。問東問西,她說,你閉嘴好不好。
雪梅回屋給我拿出本書《十萬個為什么》,說,你看了這個就不用問我了。
我隨手一翻,為什么鳥站在高壓電線上不會被燒死。廢話,我還知道,為什么船在水里不沉,沉了還叫船么!
我說,姐姐,這書不好看。
雪梅沒理我,跑到壓水井旁的池子上,像吃了什么臟東西,一個勁地吐。
壓水井在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有了的,一直在用,大家為節約水費,洗菜洗衣服都用壓水井的水。一個跟我樣高的鐵東西,只要抓著它的長尾巴,劈啪劈啪用力上下搖動,清清的水就從它嘴巴里流出來了。
我喊趙爺爺,說,快看看雪梅姐姐怎么了。
趙爺爺抓著雪梅的手頸把脈,好像自己老了看不準似的,把了右手又把左手又把右手。
趙爺爺問雪梅,怎么回事?
雪梅還在吐,我說,趙爺爺,你是醫生還是姐姐是醫生呢。
趙爺爺說,你滾開,能滾多遠是多遠。
這些老家伙,經常對我說話不客氣。我又不是鐵蛋子,想怎么滾就怎么滾。
我給姐姐端了杯水來,就聽趙爺爺說,怎么會有喜了呢?!
雪梅姐姐一下鼓起了眼珠,像聽到說她得了癌癥似的驚恐。
雪梅姐姐吐得好痛苦,趙爺爺還在開玩笑,說什么有喜了,真是,醫生都是不正經的。
趙爺爺的小老婆跟孫二娘一道去談賠償事情去了,說是今天希望很大。趙爺爺耍不著就來逗我們小孩子玩么。
雪梅姐姐猛地抓著趙爺爺的手,哭了,說,怎么辦怎么辦啊!!!
趙爺爺說,別急,我們慢慢想辦法。
雪梅姐姐哭著跑回家了。趙爺爺惡狠狠對我說,小子,不能說出去!
莫名其妙!我還沒弄懂是怎么回事,說什么出去嘛。
散伙了。趙爺爺回去撥弄他的蜂窩煤。我們院子,只有孫二娘燒電,我們幾家都燒蜂窩煤,我家外帶液化氣。燒煤節約,再說,電線老化,都燒電,就得花錢新安電線。都要拆掉的房子,誰會去花這個冤枉錢呢。
我無聊,在院子晃蕩,腐朽的木板墻上都是我用粉筆寫的字,畫的畫。我扯根翹起的木條,輕輕搓揉幾下就成了木屑。看來真是危房呢。
我走出院子,覺得我們房子要坍塌了一樣,心里出現一股無名的逃跑念頭。我們這條街是沿河修建的,我出門就看見春天的河水泛著誘人的漣漪。我下到河灘上,背著雙小手,踢著小石頭,慢慢晃悠到釣魚的地方。我不喜歡靜靜坐在小凳子上看著水上的浮漂,守株待兔沒意思。我喜歡晃魚的,大串空魚勾聚集在一起,活動魚竿把勾子嗖地甩向河心,沉到河底后,用力往上一扯,要是魚碰上了勾或是勾撞上了魚,不論掛著魚的什么部位,橫著倒著都要把魚拉上來。這種方式,勾起來的一般都是大魚呢。
但是那些空勾要撞上魚真的像撞上鬼一樣的不容易啊。快到晚飯時候,也沒見有一條魚被勾上來。
我剛回家走到大門,就聽見孫二娘驚天動地的聲音,雪梅姐姐在號啕大哭。我想這是怎么回事喲,不是有喜了嗎,還這樣不高興呢。院子里的女人們都到了孫二娘家,在勸。我也去看,孫二娘好像在煮晚飯,我看兩個電爐子上的鍋都在冒氣。
孫二娘說,我今天要打死她!
大家就說,打不得。
孫二娘說,她不要臉我可要臉!
大家把雪梅姐姐跟孫二娘隔開,孫二娘手里拿著鏟子,要去打雪梅。說,你自己去跳河,免得老子動手。
雪梅姐姐掙脫大家,往河邊跑。她要是縱身一躍,真的就是一江春水向東流了。
大家緊追出去,孫二娘手里的鏟子都來不及放下也跟著跑到河邊。院子里的男人們也都跑出來了,就連我爺爺奶奶也慢騰騰來到河邊。要是在以前,大家是不會管孫二娘的,現在不一樣了,孫二娘在給大家跑事情,是大家的帶頭人。
圍著兩堆人,一堆是孫二娘,一堆是雪梅姐姐。我那堆都不是,這里走去聽聽,那里走去看看。每個人都是翻來覆去說那幾句話,男人們好像都在做保衛工作,沒人說話。
河面漸漸黑下來,我覺得像是一匹很大的黑綢緞把河給蓋起來了,是怕雪梅姐姐跳下去。我也不知道大家要說到什么時候,就找個大石頭坐在上面,看著我們黑糊糊的院子。再過些日子我院子就不存在了,我心里很是舍不得。
雪梅姐姐沒哭了,大家也沒怎么說話了,就靜靜地坐的坐站的站,弄得我莫名其妙。其實院子離我很近,就是天太黑,我連院子的輪廓都看不見了,只能看著院子的方向。我看著一條龍樣的東西從我們的院子那里沖上來,接著,院子就亮起來,我看見了大門旁邊的石墩子了。龍越來越大,還冒著煙。
我叫起來,說,你們看,我們的院子。
我聽見一片叫聲,火燒房子了!!!
我們的院子正在被火無情地吞噬,大家沖回去,火卻封了大門。火是從孫二娘家燒起來的,她家已經是一片火海了。
早有人打了119,可消防車進不來,路被開發商挖斷了。
我想沖進去,被爸爸拉著。我說,我的書包。
沒人敢沖進去,像在夢里一樣,火映紅了半個天,呼啦啦的越燒越旺,看得一個個都傻了。
有人說,就是孫二娘,要是不跟人家較勁,房子早拆完了。
這場大火把大家的希望都燒光了,燒得開發商笑彎了嘴巴。
我看見氣憤的錢家媳婦打了孫二娘一個耳光,罵,你這個掃帚星!
孫二娘想還手,卻又來了趙爺爺的小老婆,抓著孫二娘的頭發把她扯倒在地,說,把你騷婆娘拉到火里去燒了!
雪梅姐姐見媽媽被打,沖上去幫忙。四個女人扭打成一團,男人過去也打孫二娘。院子燒了,也不用跟開發商談判了,孫二娘就失去了作用,她的形象又回到以前那個可惡的孫二娘了。
很多看熱鬧的人以為抓著了縱火的壞人,警察也來了,把他們拉開。火光下,我看見孫二娘的頭發散亂,衣服也撕破了,鼻子在流血。
火很大,風也大,大家都被火浪烤得受不了,消防警察叫大家都往河邊退。
孫二娘她們邊退還邊打。吃虧的是孫二娘,她一個人怎么敵得過眾多人呢。
看著這群希奇古怪的大人們,自以為懂事的我,卻是越來越迷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