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格登”一下預感不妙,忙離開辦公桌走到樓道里,抓起耳機便聽見謝梅歌唱似的聲音:“喂,我明天就去省城吶,后天飛拉薩,今下午三點我在公園門口等你玩玩,好嗎?” 聽那溫和、平靜的聲調,仿佛已將幾天前的不歡而散忘得一干二凈。
我來不及過多的思考,隨口說:“好吧。”并立馬走進隔壁辦公室,跟局長請了半天事假。
公園離我家僅半站路,我提前十分鐘趕到了公園門口。謝梅真的將那天的事忘得干干凈凈了,遠遠的見了我,就興奮地迎我跑來,那神情就像久別重逢的父女,上前“嗨”了一聲,嫵媚地挽住我的胳膊,紅撲撲的臉蛋笑得極像一朵剛綻放的薔薇,在淺綠色裙衣的配襯下,煞是動人。
午后的公園,一派靜寂,只有兩個小孩沿著人工湖的環形林蔭道滾鐵環玩,傳來陣陣清脆的叮當聲。謝梅一會兒挽著我的手臂蹦蹦跳跳地走,顛晃得腦后的發束像一個被踢到空中的雞毛鍵子,上下飛楊;一會又放開我,隨手摘下一片竹葉放到兩唇之間,吹出一串婉轉的鳥鳴,并像小女孩那樣,一邊調皮地退著走路,一邊閃亮著眼睛欣賞著她的心愛的父親。但我鑒于她易受刺激、情緒一觸即發的病態,不斷地調整著自己被她撩動的心緒,以不變應萬變的沉靜,分析著她的舉動變化。
“多安靜呀!”謝梅扔掉竹葉又挽住我說:“你聽,靜寂中有許多聲音,很熱鬧、很豐富哩!”
我搖搖頭,實在聽不出靜寂中有什么聲音,只有風拂柳枝發出的沙沙微響,倒是對她的感覺產生了好奇心,便問:“你聽見什么了呢?”
謝梅又側耳聆聽了一會,說:“石頭在沉默中思考,小草搖晃著對我們竊竊私語,瞧!那一叢美人嬌還在嬌滴滴的歌吟呢?!?/FONT>
我感覺謝梅是在“寫詩” ,是在用心描述她的幻聽,不禁笑道:“只有你才能聽到。哈?”
“嗨!你也該聽得到的,”謝梅嗔看著我說:“宇宙間的萬物都是有生命的,都有它們的生命密碼,只要找到了開啟它們的鑰匙,你會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更為遼闊、充滿了仁愛的神秘世界;尤其是詩人,對嗎?”
我倏然覺得:眼前這個年輕的姑娘,簡直越來越“神奇” ,令我著迷了。這種年紀的姑娘,怎么可能如此超脫世俗、如此睿智呢?
突然,湖邊的一叢柳煙中“撲棱”一聲,驚飛起幾只雀兒,鳴叫著箭矢般射向籃天深處,謝梅放開我手搭涼棚追蹤著雀兒的蹤影。天藍得透明,只有絲絲浮云在籃里羽毛般游移著。
謝梅嘆道:“一定是云雀!只有云雀才喜歡高飛入云?!?/FONT>
我剛想說“你小小年紀還懂得不少哩!” 便發現她修長的后脖上有一塊尚未痊愈的燒傷,隨口問道:“謝梅,你這兒咋有一塊傷疤?”本不該向她提出任何可能引發“故事”的話題,這是我預定的想法,殊不知卻闖口而出。
她立即反手摸索著后脖,小女孩似的單純瞬間消失了,臉上浮起沉思的陰霾,像摁開了記憶的開關似的,苦苦冥思起來。我想:反正她即將離去,我得弄明白這個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她的心靈境界與她的實際年齡極不相稱?并作好了應對變化的心態。
果不其然,當我們走到一片湖邊草地時,謝梅突兀地停下腳步,萬分焦慮地拉著我說:“你比我年長,比我有社會經驗,又是個作家,請告訴我,咋有一件事使我總想不起來?每想到一個地方,思維就斷線了似的,一片空白……” 這時,她滿臉驚疑,眼里噙滿晶瑩的淚水。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我束手無策,忙用話先搪塞她:“別去想它吧,有時候我也一樣,老是想不清某些事的?!彪S手拉她在一把長椅上坐下來,抽著香煙思索起來。
約莫過了五分鐘,謝梅仿佛從迷離中一下醒過來,目光依然恍惚,說:“好像找到了線索,但還不十分清晰,我講給你聽,你快幫著我分析一下吧?!?/FONT>
“別急,慢慢說哈。”我用對孩子的語氣哄她。
謝梅沉浸到往事的敘述中:“上個月我去廣州找卓瑪,她是我的好朋友,在廣州東方舞蹈學校任教。有一天,我一個人逛街迷了路,走啊走,走啊走——從上午走到黃昏,舞蹈學校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似的,怎么也找不到?!彼植[起眼睛,竭力地挖掘著往事,仿佛已走進了另一個時空,就連我心疼地伸手去撫摸她后脖上的傷疤、她也毫無察覺。
倏然謝梅又“哦”了一聲:“對了!我看見一個小商店,燈光毒亮毒亮的,我上去問路。對,這時一輛小巴車“嘎”一聲在我跟前剎住了,車窗里伸出個瘦瘦的腦袋,跟螳螂似的,所以我記住了?!绑搿苯形?,呃!乘車嗎?我啥也沒問,滿以為是輛小巴客車,就糊里糊涂上了車——上車后,我才發現身后還坐了一個臂膀上紋了條狼的男人,正叼著支煙色迷迷地瞅著我。
“你咋不問一問車是去哪里的?” 我本能地感覺這個重要情節一定是使她失去記憶的關鍵點,便截住她的敘述問。
“我又累又餓,見終于來了輛車,就沒問?!彼褚粋€小孩做錯了事那樣,焦急地解釋著。
那么上車后又去了什么地方?我提示她。
“是呀!我問那開車的螳螂,車去哪呀?我要去舞蹈學校。螳螂沒說話,陰著臉把車開得飛快,在八陣圖似的偏僻街巷里瘋狂穿行。紋身男人說:就你一個人來廣州么?我慼覺不妙,尖叫起來:我要下車!我要下車!紋身男人突然從后面抓住我頭發,亮出把尖刀對準我喉頭說:再叫!就宰了你。我一下就被嚇懵了。不久,車開進了一個大院,天漆黑,我像掉進了只偌大的黑布袋里。我被紋身男人一推,在泥地上打了個趔趄。紋身男人狼嚎一般朝一間透出微弱燈光的泥房子喊:老大——又來了一個哩!”
我又截住她的話:“別急!你能記得那泥房子周圍的環境嗎?比如一棵大樹、一座石橋、一條小溪什么的?!?/FONT>
她擺擺頭,想想才說:“傍晚,四處黑糊糊的,啥也看不清,只聽遠近一片蛙鳴,應該是外郊吧?!?/FONT>
“然后呢?你要想清楚才說哦?!蔽夷X中已基本上勾勒出一個“恐怖故事”的輪廓。
她歇了一會,繼續敘述:“泥房子里光線幽暗,里面有五六個中年男人,正圍著一張用舊木板釘成的方桌喝酒,抽煙;桌上點了兩支焟燭,像鬼火樣一跳一跳的,滿屋子煙霧彌漫,一股濃烈的煙酒味嗆得我頭暈。我一進屋,男人們全都露出色狼的猙獰表情瞅我。我一陣驚悚,本能地轉身就跑,卻被身后的紋身男人攔腰抱住,像對付小雞一樣把我朝桌邊猛一推。這時,桌邊站起個冬瓜樣身材的胖子,雙眼笑成一條縫,遞給我一杯水,才使我想起自己大半天沒吃東西了,喉嚨干得像火燒,我一下抓住水杯就喝了個底朝天?!?nbsp;
“呃,糟了!”我驚叫了聲:“你真傻,你不該喝水呀!”
她仿佛被我的驚叫嚇住了,突然關死了記憶的閘門,面色漸漸蒼黃,雙手僵直的垂著,瞧著我,連眼珠都不轉動一下,仿佛不是一個活人。我突然感到這事很棘手,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
這時黃昏的天空響起一陣隱隱的雷聲,烏云在急聚合攏,像一片巨大的黑蓋罩住頭上的天空;大地一片黑暗,風掀動湖邊的柳樹“嘩嘩”揮舞,像女人瘋狂地甩動著的長發,豆大的雨點驟然砸進湖面,一顆砸一個圓坑。
不由分說,我一把抓住謝梅的手臂就往公園門口狂奔,只跑了十余步,已暴雨如注。途中,她又清醒了過來,高興地隨著我奔跑,使我想到那些死熄了很久的日光管,在雷電轟擊之下突然被激活、又毒亮起來的情景。跑著、跑著,她一下子掙脫我的手,脫下皮鞋來提著,興高采烈地光著足丫,踩踏地上的水流哈哈大笑,大聲喊叫著:下吧,下吧!下它一百年才好哩!這世界早就該痛痛快快的洗個澡了??此治枳愕傅臉幼?,極像一個來自印度干旱地域的野姑娘,那么酣暢淋漓地接受著暴雨的沖刷,并忘我地在暴雨中狂歡著。
等我們跑到公園門口的門廊時,都成了落湯雞。
我看著烏黑的天空,如天堤崩潰樣滂沱如潑,平地積水湍急如山溪,心中也涌起一陣酣暢淋漓的快感。我一邊抹著頭臉上的水,一邊想:是把她送到市委宿舍大院,還是讓她去我家避一避雨?沒想到,我瞬間的微妙心思又被她看透了,在一旁抿著嘴笑,類似幸災樂禍的樣子說:“為難了吧?別選擇了,這暴雨把世界上的車都全淹沒了,去你家只有半站路,還猶豫啥呀。”
我突地想到:難道她會預測天氣,才選擇了在我家附近的公園約會?我非但沒能掌控住她的情緒,把她“領引”到現實中來,反而使自己情不自禁地一步步走進她的精神世界中去。
瞧著她被濕透的裙衣所緊裹的苗條身段,處處都凸顯出極富魅力的青春線條,甚至連胸前凸起的乳房及乳頭也清晰可見時,我的心不禁“呯呯”鹿跳,加之她正用一雙求助的眼光看我,渾身打著哆嗦,連嘴唇也烏黑的樣子,使我心里的道德堤防瞬間崩潰了,只有愛憐在心中溫泉似的蕩漾。不過,我腦中又冒出一個假設情景:當我牽著一個濕漉漉的小女人回家,一推門,妻子已提前回來,瞪大了雙眼,向我噴射出一千個驚訝——我該如何解說?但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塞進的士,讓她孤另另、落水鬼似的回市委宿舍去,作為一個男人,我又似乎太不近情理。我望了望持續如潑的暴雨,想像著一輛的士蹣跚地向我們駛近的情形——事實上不但沒有的士的影子,而且暴雨還加劇著,濺起滿地水花——我倏地切斷猶豫不決的念想,以一種豁出去的勇武氣概,一把抓住她冰涼的臂膊說:那就快跑吧!她樂得連連點著頭,溫順地倚著我高大的身軀,沖進了雨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