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出差去了要一月后才回來,女兒明明又同她爺爺出外旅游去了,我落得清靜,星期日睡到早上十點才起床。剛從街上買了菜往回走,思考著一篇未完的稿子,忽聽身后“喂”了一聲,我回頭一看,沒想到竟是兩天前在堂弟診室就醫的姑娘。簡直不可思議,仿佛從天上掉下個外星人似的,但卻絕對真實:一張紅艷艷的臉蛋近在眼前,眼里閃爍著幾分調皮神色,見我驚愕,姑糧笑笑說:“怎么,就認不出我來了嗎?”
我忙說:“沒有、沒有!”不就是那位有特異功能的姑娘嗎?
姑娘嫣然一笑:“來,我幫你提菜,這不,到你家了嘛?!?/FONT>
我又一愣,她咋會知道我就住在這棟樓呢?我應該邀她去家里坐坐嗎?正踟躕間又被她一眼看透了心思,說:“不肯接待客人么?”并揚起一張極陽光的臉等待我表態。
“哪里話,哪里話……來者是客嘛,請?!蔽颐猿肿约禾嶂?,登上樓道。話雖這樣說,我心里仍然納悶:這是巧合,還是……她精神異常,萬一出現什么唐突事該咋辦呢?又轉念一想,我畢竟是個四十歲的男人,還應對不了一個年輕姑娘么,這樣一想才輕松下來。進屋后,我放下菜就忙為她沏茶。
我發現眼前的姑娘與幾天前的患者判若兩人。她上身穿了件黑短衫,下面是淺灰色長裙,面含微笑靜坐在沙發上的樣子,側面看去宛如一幅華三川的仕女圖:安詳,嫻婌,雅致。我想這才是她本來的氣質吧。而她在診室里表現出的偏頗情緒,又該怎樣解釋呢?她該不是一位某戲劇學院的學生,是在作“精神病患者”的角色演習吧?我一時狐疑、推測、浮想聯翩……。
這時姑娘先發話了:“你感到奇怪,對不?接下來應該問我咋知道你的住處,和我的個人簡歷什么的吧?”
“哦!真的,”我想讓氣氛輕松一些,便隨著她的話題笑著說:“你難道學過心理學、偵探學,或者眼中真裝了臺微型X光機,咋又“咔喳”一下將我看透了呢?”
她天真一笑,彎長的鳳眼里仿佛點燃了一盞燈:“我哪有那么神奇?你忘了,大街上的文化長廊里有你的標準像呢,上面還登刊了你的詩作,很現代派的,真有味道。后來,打電話到文化局一問,就走到這條街來試著碰你,還真讓我撞見啦!這種巧合真是戲劇性,是文友的緣分哦!”
盡管屬于巧合,我仍然暗暗驚訝,一時無語。
見我沉默,姑娘一本正經地說:“我叫謝梅。二十五歲。藉貫西安。就讀于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于去年底畢業,分在拉薩文化館搞本土文學創作。這次來貴市是看看長江,想寫一篇關于纖夫的散文,沒想到,連一條烏篷船的影子也沒見著。我這次來貴市住在市委大院王世軍叔叔家,他是我爸原先的部下。這下該清楚了吧?還有啥需要交待的嗎?”我還沒回過神來,姑娘又莞爾一笑:“你不習慣這種自由式的交往方式嗎?如果不適應……我就告辭了?!?/FONT>
“不是,”我忙解釋說:“人類本來就該這樣自由交往,才能實現文明,何必人人防范、戒備森嚴的呢,我又不是封建腦瓜?”我已作好充分的心理準備,盡量把話說得自然些,開始嘗試我對堂弟的建議——對她進行心理治療。再說,王世軍正是我市大名鼎鼎的市長,使我對謝梅的來歷放寬了心,同時對她故作嚴肅的“履歷表” 似的幽默感到愉快,格格格地笑開來;如果她是我的小妹妹該多好!。
謝梅也抿著嘴笑了。她笑起來很甜美,像嘴里含著一口蜜似的。
我愉快地去明明房間取了糖果招待她。但返回客廳時,不禁又一次為謝梅的神態感到驚訝。她安靜地坐在沙發上,將明明的巴比仿真娃娃摟抱在雙腿之間,作哄孩子撒尿狀,嘴里還輕輕地噓著口哨,旁若無人地陷入她想像的意境中,儼然一個“年輕母親 ”。
我傻眼了。輕輕喚她:“謝梅,謝梅!”
她根本沒聽見我喚她,還埋頭仔細查看地上是否已尿濕的樣子;好像看見“孩子”已撒完尿,還伸手搖搖“孩子”的小雞雞,又重新將“孩子”摟抱在胸前作搖晃狀,輕輕地拍著“孩子”哄他入睡。
我提高聲音喊:“謝梅!”
她“哦”了一聲,眼神迷離地望我,仿佛才由夢境中走出來的樣子。
為了不讓她察覺出什么,我想起一個心理醫生說過的話:“為了讓患者認同你,必須走進他[她]的心靈環境,才能引導他們走出病境,逐漸恢復正常?!北阏f:“你多么喜歡孩子啊,以后一定是個好媽媽?!?/FONT>
謝梅聽了我的話臉刷地緋紅,放下巴比娃娃注視著我說:“是的。因為世界上只有孩子最純凈。他們餓了就哭,舒服就笑,不會做秀。”
“都純凈如孩子,社會就不存在了,還叫什么社會呢?社會本是一個大染缸,一個魚龍混雜的偌大群體。”我試探著用社會現實調整她的極端。
“不對!都純凈、誠實如孩子還不好嗎,人類不就進步多了嗎?難道你心目中的社會就一定該充滿虛偽,物欲橫流,尓虞我詐,自相殺戮才是所謂的現實社會嗎?”她近乎憤怒地瞪著我,仿佛我將她最心愛的什么寶貝打碎了似的,一副非同我爭個高下、論清黑白才肯罷休的樣子。
我立馬意識到自己操之過急,忙笑著說:“謝梅,你說得對,只有孩子最干凈、可愛,他們都是上帝的小天使,哈。你……吃點糖果吧?!?/FONT>
她居然毫不放松地同我爭辮,不依不撓地說:“少來糖衣炮彈!滿以為詩人都有一顆普羅.米修士的心……哦!你知道普羅.米修士盜天火給人類的故事嗎?”她一發不可收拾,離開沙發在客廳里充滿激情地走來走去,繼續說著:“最后,普羅.米修士為了人類不再黑暗,觸犯了天條,被鎖在高加索山脈上,受盡了多少磨難……?你說呀!是不是這樣?”盯著我質問的雙眼竟漸漸潮濕了。
我得承認:我已被謝梅的愛憎分明和嫉惡如仇的情愫所震撼。這哪里是個年輕姑娘,對世間萬物如此敏覺、如此愛心?往好的方向說,是個活生生的女唐.吉柯德,只可惜缺少一頭瘦毛驢、一根長矛、一個忠實的仆從,不然她也會和風車進行搏斗;或是由《第六號病室》中跑出來的瘋子——伊凡.德米特里奇呀。一種冷峻瞬間穿透了我的脊梁,不知該贊賞她,還是……我一時理不出個頭緒,更耽心接下來還會發生什么意外,不禁茫然。
趁我沉默時,謝梅抓起擱在沙發上的紅皮挎包,暼我一眼,一揚頭,沒和我打招呼便獨自開門走了出去。
我先是松了口氣,又隨即感到不妙:就這樣分手,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我能開脫其責嗎?也隨即跟了出去。直到我追上了她,仍然茫然無措,不知該用什么方法,才能讓她又一次走出自已營造的精神風暴返回現實。幸好,在默默走向街口的這一段距離時,謝梅平靜下來了,眼中的怒火也熄滅了,竟在我意料不及中,伸出食指在我額上戳了一下:“你這家伙才四十多歲,咋思想就一百多歲了。請回吧。”語氣溫和地朝我略一笑,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目送她坦然向街口的公交車站走去的背影,才舒了口長氣,慶幸沒發生什么意外。不過,當她上了公交車走后,才感覺自己已一頭冷汗。我倏然感到:她多么像一只畢加索筆下的在戰地上空飛翔的白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