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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日光燈照的值班室亮若百晝,窗外繁星滿天,風從開著的窗戶灌了進來,很冷!雖然已經打春。
藤潔放下手中的《工業自動化》,站起身,挪開椅子,在屋內不停的走動著,她想將困倦趕走,不管她多么努力,還是很瞌睡,眼皮不住的打架,她索性走到室外,試圖讓冷風吹星自己。頭頂的星星溫柔的有些臃懶,好象也在打噸! 小時候,母親就告訴藤潔,每一個人都有一顆星,每顆星都代表一個人,每當藤潔仰望星空的時候,她就在想:哪一顆是自己呢?一定不是最亮的,那些打個頭的,明亮的星星一定是人中之精英吧?如自己這樣平常的人,一定是最小的,星光最黯淡的,就是那密密砸砸中的一顆,這樣的星星很多,沒有特別。 “平常好啊!”藤潔感嘆著,人們都說,平常的人生是最幸福的。藤潔幸福嗎?她不知道!確切的說,她沒有時間考慮這么深刻的哲學,她有做不完的事情。 藤潔感覺自己的身體隨著思緒飄向了遙遠的蒼穹,她要去尋找自己,尋找屬于自己的那一顆星。她知道她是暗淡的,但她喜歡,她喜歡沒有光芒的自己,就象她一直喜歡自己今生是一個女人一樣。都說做女人難,但她不怕難,她喜歡做具有挑戰性的事情,她會一直盡力做一個平常而不失真性情的女人。 在漫無邊際的想象中,藤潔會獲得一種精神上的滿足,在想象中,藤潔不再困倦,重新振作了起來,她已經很清醒了。她一個人沿著花園溜達著,腳步悠閑而富有節奏。就在這時侯,電話響了起來:“藤工:行車又開不動了!”,“停在哪里?”,“在中間的位置,你又的爬梯子了!”,是陳師傅的聲音。藤潔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最近的設備故障太頻繁了,操作工找自己的電話會隨時而止,好在她已經打起了精神。 藤潔趕緊走進值班室,從桌上取過工具包挎在右肩,用一根廢電線將應急燈栓好,挎在左肩上,朝行車庫走去,然后小心奕奕的從一個十幾米高的懸空梯子爬上行車軌道,又小心奕奕的走到行車停靠位置,行車的欄桿 正好挨著一個水泥磚柱,藤潔側著身子,使勁收攏四肢,貓著腰,慢慢的翻過圍欄,一路吃力而謹慎的走到行車駕駛室,聽完了陳師傅的反映,就開始忙碌了。 一陣觀察,測量,拆線,接線的忙碌,藤潔處理完故障,疲憊的走下行車。 藤潔剛回到值班室,電話又響了,“藤工:成品液位計顯示失靈了”,藤潔又趕緊提上工具包和照明燈朝操作室走去------。 星光漸漸的黯淡,藤潔接二連三的處理了幾起故障就開始掃清潔區,風不大但一直沒有停止。臘月的天亮的很遲,周圍的山巒剛剛從晨曦中顯現出來,接班的同事就涌進了廠區大門。 辦完交接手續,走在回家的路上,藤潔感到頭昏腦漲,雙腿象灌了鉛,喉頭也有些干痛,她想起衣服兜里有幾顆糖,是一個剛結婚的小青年同事給的喜糖。她掏出一顆剝去外面的紙衣,然后放進嘴里,糖在嘴里慢慢的軟化,甜味也一點點遮住了嘴里的苦味。藤潔太累了,她一整夜幾乎都沒有消停。 回到家里,藤潔給女兒做好飯,就睡了,她不想再動癱,得趕緊睡一覺,然后要去辦年貨了,已經過小年了。 藤潔一覺醒來,就到了下午兩點。她胡亂的吃了一點東西趕緊朝新城趕去。她直接去了《老百姓平價超市》,這個超市很大,共分兩層,一樓主營蔬菜,水果,副食,二樓主營服裝日用。在全城的超市中,這里的價格比較便宜,而且貨物品種齊全。此時樓上樓下擠滿了辦年貨的人,大多數人都拖著一個大筐,里面放滿了雞鴨魚肉和各種各樣的蔬菜。藤潔從樓下到樓上,然后又返回樓下的走了幾趟,各種蔬菜的價格已經記在腦子里了:豬蹄每斤20元,牛肉每斤48元,羊肉22元,蒜苔十元,蓮菜7元,綠豆十元,黃瓜8元,菜子油88元一桶---------,米呀,面呀,都合到了幾元錢一斤,大白菜1元八角八分,五根蒜苗一元錢,香菇和生姜都是每斤5塊錢。至于服裝類,一件很普通的衣服也要好幾百元呢!看完了價格藤潔倒吸了一口涼氣,剛開始來的一點英雄氣概早沒了,原以為口袋里的錢能一次把年貨辦完,就不用再另耽擱時間了,沒成想,只是幾天的時間,物價就串高了一大截,藤潔在心里快快的盤算著怎么計劃了,先買什么,后買什么,該買多少,自己沒有時間用于反復的挑揀,反復的比較,晚上還要上班。 正當藤潔細細盤算的時候,母親打來了電話,超市里的噪音太大了,藤潔趕緊走出超市和母親說話:“潔兒,我聽說你們城里過年的東西很貴,你們漲工資了嗎?年終有獎金嗎?”“媽,你聽誰說的?東西是有一點貴,不過我們的工資漲了好幾百呢,也發了獎金的,你別操心啊!”,其實藤潔是為了安慰母親,自從金融危機以來,藤潔的工資降到了600元每月,整整持續了十個月,她一直沒有告訴母親,現在雖然說漲了一點,也還沒突破1000元呢!,至于獎金嗎,還沒影子的事。“那你好好辦點年貨,都說窮一年,富一天嗎,再說家里有老人,再將就也不能讓老人將就,你婆婆愛吃豬蹄,你公公愛吃牛肉,他們都80多歲了,一定要讓他們高興”“媽!知道的!你還不了解自己的女兒嗎?”藤潔有些委屈:哪一年,哪一天,藤潔能忘記了老人!能忘記孩子! “媽,我辦完年貨,抽時間回來接你!”,“你過年放假嗎?”,“不放!”,“潔兒,我今年不到你那過年了,你弟弟一家要回來”“哦----”藤潔有點失望,她有一個多月沒看見母親了,她想母親了。“潔兒,你知道嗎?黃姜的價格漲了,一斤一塊五”就在藤潔快要掛斷母親電話的時候,母親告訴了這個好消息。 和母親通完電話,藤潔重新走進超市,兜里的錢買不了多少東西,藤潔先揀主要的買,肉類以五斤為單位,蔬菜以一斤為單位,糖果類以2斤為單位,米一袋,面一袋,油一桶,至于其它的小東小西只好以后再買。 落雨了。 起先是一滴,兩滴,----慢慢變的稠密,無數的雨滴,密密的,斜斜的,落在了泥土里。空氣中就立刻彌漫了甜潤的泥香,藤潔坐在拐的車上,貪戀的呼吸撲面而來的泥土味,她想起了剛才母親的話:“黃姜漲價了----”終于漲了,等待了七年----,總算可以收獲了。 “ 黃姜!”,是藤潔難解的情結-----。 她的思緒飛向了25年前的夏季,她手捧著縣重點中學的錄取通知書,臉上布滿了愁云。 父親說:別上了! 母親說:要上!哪怕砸鍋賣鐵! 在家里,母親的話是有分量的。 父親病了好幾年了,自從姐姐走后,父親就垮了,那是父親最疼的孩子,也是最乖巧,最聰明的孩子,在即將收獲的高考前夕,走了,死于突來的疾病。痛失愛女的打擊讓父親一病不起,生活的重擔全部落到瘦弱而同樣身體不好的母親頭上。 父親縱使心有余也力不足啊,父親心疼母親,母親卻發誓要讓自己的兒女走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 可藤潔姐弟四個的學費需要四五十塊錢,這在當時,在那樣的家庭的確是天文數字。籌集這些學費有兩個辦法,一是到幾十里開外的大山里砍山,然后再賣到供銷社,一百斤可以賣七角錢,藤潔掙著命也只能抗七八十斤,再說大熱天,那樣的體力勞動是受不了的,另一個辦法就是到山林里挖黃姜,一斤晾干的黃姜片可以賣5角錢。只是那些野生的黃姜被山民們挖空了,慢慢的尋找,用一整天時間也能挖幾斤的,比背柴劃算,有時候,在那些沒人去的大刺架或者沒人注意的石縫,或者沒人敢去的懸崖,會有更好的收獲。 藤潔選擇了挖黃姜。她每天天不亮就進山了,有時帶著大妹,大多數時候就她一個人。等藤潔趕到山耙的時候,天早已亮了,夏天的太陽,一出來,地上就象冒了火,藤潔在刺架里鉆出鉆進,衣服被扯破了,頭發亂的象好長時間沒有梳理過一樣。她小心的攀緣一個又一個懸崖,撬開一道又一道石縫,手磨起了血泡,一不小心胳膊就會在石頭上磕一下,撅頭把也會撞在膝蓋骨上,臉也常常被麻子蜂蟄一下,有時候還會失足跌一跤-----。 頭頂是火辣辣的太陽,蜘兒扯著嗓子,遠處的炊煙升起來,又落下去,熱,累,疼,饑餓不住的向藤潔襲來, 但每天藤潔給自己規定的一大籃子沒挖滿,她是不會回家的,她有自己入學倒記時,只有這樣堅持下去,才能按時酬夠學費。 藤潔挖滿了一大藍子黃姜回到家里,最早也到下午2-3點,遇到運氣不好的時候會更遲一點,藤潔吃過飯,就開始把早上挖回來的黃姜切成片,母親也利用歇伙的時候來幫忙,有時父親也要從病床上強掙扎起來幫藤潔摘黃姜的根須,那時候,收購是相當嚴格,必須摘的干干凈凈,晾曬的干嘣嘣的才能順利賣出去。藤潔切完了黃姜,吃過下午飯就到離家近一點的柴耙里繼續尋找黃姜,母親就繼續去土地上忙活,父親繼續躺到病床上。 過完了七月,送走了八月,一整個暑假滕潔只除去下大雨的天氣,幾乎都在重復一樣的工作,挖黃姜,切黃姜,賣黃姜。藤潔被曬黑了,曬傷了。工夫不負有心人,一個暑假,藤潔共賣了200多斤的黃姜繭子,不但湊夠了姐弟四個的學費,還略有剩余。 在藤潔開學的日子里,父親堅持從病床上爬起來,他把藤潔送到了縣重點高中,藤潔是父親的驕傲,她是村子里第一個考上重點高中的女孩子,而且是尖子班。 初三的暑假如此,高中一年級的暑假如此,是黃姜和母親,養育了藤潔,是父母的愛給了藤潔力量。 藤潔上高二的時候,父親撇下了一家老小走了,母親把所有的精力和所有的時間都傾注到莊稼上,把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到兒女身上,家里一度不再過于的貧困,基本上能吃飽飯了。 到了沖刺高考的季節,藤潔不再挖黃姜了,失去父親的孩子就象一棵浮萍,一根蘆葦,藤潔一頭扎進了書海。母親用愛和辛苦支撐藤潔走過沒有父親,沒有父愛的日子。 那一段日子被深深的埋在記憶中,也說不清是什么原因,藤潔對黃姜的感情沒有隨著時間的流失而淡化,她常常在夢中與黃姜邂逅,失去親人的傷痛,求學的艱難辛酸,擰成了一個結,黃姜成了一個載體。 藤潔的思緒又飛到了七年以前。 隨著改革開放,農民不再為生活窘迫,對土地的經營也不再是單一的種糧食,什么能掙錢種什么。當祖國大地涌現出黃姜種植熱的時候,藤潔的家鄉也一樣被卷入了那場洪流之中。 黃姜的價格在七八年錢賣上一斤一塊四毛錢,而且收購的是鮮黃姜,不用去須,不須晾曬,從土里姜刨出來就直接賣了。這對農民來說簡直是不可思意的事情,簡直就是天價!
一斤黃可以換來一斤白糖,可以換來三斤麥子,幾百斤黃姜就相當于一個正式工作人員一個月的工資,而且據種過的人講,一畝地一年可以收獲上萬斤,這是什么樣的概念啊? 所有的人都開始種黃姜,所有的土地都種上了黃姜,果園被毀了種上了黃姜,桑園被毀了,種上了黃姜,花椒林被毀,菜園被毀,草坡被毀,能毀的都毀了,能種的都種上了黃姜,沒有土地的,到大山里,到外地里,挖地,租地,沒有錢買種子,到銀行貸款,沒有勞力的請幫工。 種黃姜,就象一場革命,是農民脫貧的革命,是職工創收的革命,是實業家發財的革命,藤潔的母親猶豫了很長的時間,才決定開始種植。黃姜種植要投入的人力和財力是很大的,藤潔的弟妹都已成家,有了各自的小日子,而且弟弟一直在外地闖蕩,家里就母親一個人。 能夠幫助母親的,也就藤潔一個人了,不論在經濟上,還是在體力上。藤潔的工資雖也不高,但擠一下,借一些,她為母親湊了2000多元錢買種子和化肥,這些錢是遠遠不夠的。母親第一年先種了一塊,第二年就挖出來當種子,這也是比較穩妥的投資方法,許多村民都是這樣的。 別人家播種的時候就象過大事一樣,地里人都圍滿了 ,扶梨的,下種的,運肥料,送種子,送水的,做飯的,喂牛的,換班的,歇伙的,自己的人,親戚和了鄰居都來幫忙。藤潔家種黃姜,全靠藤潔和母親,最多請一個犁地的師傅,其它所有的活都是自己干,母女倆一人頂多人,寒冷的冬天,鄉親們都進入了夢想,藤潔和母親還在燈下選種,清晨,別人還在睡夢里,藤潔和母親已經下地挖種子。一個冬天忙下來,藤潔的手和母親的一粗糙,開裂,滴著血-----。 藤潔和別人換班,倒班,幫助母親把家里的土地種上了黃姜。種黃姜的時候,肥料下的重,到了來年,再加上雨水過多,地里的雜草風長,除一遍,再除一遍,一塊地接一塊地的除,前一輪還沒結束,最早除過的又張出了新草,母親不分天晴下雨的忙碌,顧不上吃飯和適當的休息,藤潔也利用休假的時間回鄉下幫母親,藤潔的活做的比母親還緊,有一次,藤潔回家拔草,三四天,雨一直下,沾了水的草,用手不容易捏的住,藤潔用力過猛,幾天下來,藤潔的手腫的老高,后來大概一個多禮拜后腫氣才消。 藤潔和母親的辛苦沒有換來豐收的喜悅,市場無情,由于缺少計劃的種植,黃姜市場早在藤潔的母親開始種植的時候就已經飽和了,兩年以后自然是嚴重的共大于求,價格下跌是無法幸免的事了,最終黃姜價格跌到一角七分錢一斤,而且還要把泥土給弄的干干凈凈,有的黃土地里的黃姜上的泥土只有用水洗才能弄干凈。農民開始嘆氣,抱怨,發牢騷,說臟話,什么“象賣私娃子一樣”的難聽的話也會從人們的嘴里說出來。命運真是太作弄人! 沒有辦法,在此后的幾年時間里,母親還是和大多數人一樣把地里的黃姜挖了出來,再一背籠一背籠到商店去賣了,把土地騰出來再種植其它作物,種桑養蠶,種草養殖,毀掉的果園重新栽了起來,麻園也恢復了-----,生活有時候就象畫圓圈,繞了回去。在那場黃姜由熱到冷再到全軍覆沒的黃姜種植革命中,損失最慘重的是那些去外地租地的人,投資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全部打了水漂不說,付不起租金,也騰不出地,只好棄掉經營了幾年的幾百畝黃姜偷著跑回來了。命運和大家開了一個玩笑,一個不小的玩笑!當然也有家底殷實的一些人就把黃姜留下來,到外地打工去了,等待黃姜市場的再度崛起。母親也給藤潔留了一塊,母親說藤潔投資了不少的錢,辛苦了一場,沒有一點收獲,她很心疼。
這一等就是七年,黃姜市場終于回升了,藤潔決定在春節回一趟鄉下,預計需要半個月的時間。 正月初五的早上,出現了打春過后少有的暖陽,藤潔下了夜班,直接去了超市,她要給母親買一些零食,年前她沒顧上給母親送年禮,這一次要一并補上的。 藤潔買了飲料,點心,紅酒,湯圓 ,餃子,還買了蘋果,梨,橘子,香蕉,等等,還有花生,瓜子,糖果,當然還給母親買了新衣,新鞋,新襪子----。該買的都買了,能想到的都買了,服務員給藤潔裝了滿滿的幾大紙箱,又給藤潔送上班車,列車載著藤潔飛快的朝家鄉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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