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彎彎柴家原來也是城市居民,住在一套帶內外天井、兩進東西廂房和后花園的大宅院里,這還是他的曾祖父創下的家業。他祖父在光緒二十年中過舉人,在H城創辦了第一家私塾____南山保民學堂,為人樂善好施,頗有口碑。父親從商,是H城最大一家鹽商,又是哥老會大管事,為H城首富。彎彎柴從小受祖父和父親熏陶,六歲時就能背頌三字經和不少唐詩,還在父親的引導下練習書法。五十年代初,鹽業經營收歸國有,彎彎柴一家被“掃地出門”,凈身搬出了大宅院。彎彎柴父親被安排到一爿小鹽店當副經理,勉強將彎彎柴盤到高中畢業,正當彎彎柴信誓旦旦想考入大學之機,又恰逢五六年“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的時代潮流,像這樣經濟收入微薄的人家,自然順理成章地成為下鄉去才“大有所為”的疏 散對象,一家三口便舉家遷徏到H城外的A鄉山區當了農民,開始了“向大山要地,向土地要糧”的墾荒歲月。
不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父親得水腫病死了,母親也氣瞎了雙眼,只能瞎模著為兒子洗衣做飯,墾荒置地和一切莊稼諸事都全落在彎彎柴肩上。A鄉山區方圓百余里,連接滇黔山脊,是個連吃鹽都得用一根繩子栓住鹽塊在湯里蕩幾下 就趕緊提起來的窮鄉僻壤,別說二十多歲的彎彎柴是“插隊戶”、不會做莊稼,就連抽水也踩不準踏板,犁田也扶不穩犁頭,一切都得從頭學起,因為沒有家底,沒有農戶愿意將女兒嫁給他,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的生活狀況便可想而知。
彎彎柴母親對兒子說:娃娃,天無絕人之路。命運把我們從城里安排到鄉下,我們要爭口氣,扎根下來,活出個人樣來給人看。
彎彎柴不知費盡多少艱辛,流了多少淚,脫了多少層皮,才終于成了個地道的莊稼漢。不但如此,他還憑著祖父傳留下來的《中華藥典》及其它醫書,很快成為一個既能識藥又能為鄉里人醫治些常見病癥的樂善助人者,頗受鄉里敬重,以至幾年后許多遷居下鄉的人家都紛紛返回了原藉,而彎彎柴已深深地戀上了大山,不愿回城。在他看來:只有大山的原始性才容得下他這樣的人。
歲月輪回,一晃就進入了六一年。
在“糧食少,瓜菜帶”的年月,會動腦子的彎彎柴卻在自家屋后的山壁上發現了一叢叢既可入藥又富于營養的蕨類植物,按《中華藥典》載,蕨根既是補血、潤腸、養發,又治頭暈眼花,耳鳴耳聾,須發早白,也是軟糯可口的上等食品,簡直使他高興得驚喜若狂。他每天下工后,就用根繩子一頭栓在巖頭粗壯的黃葛樹根上,一頭栓住自己的腰,把自己放到巖壁上去挖掘蕨根。這蕨根啊,不但救了母親和自己的命,也救了劉小玉母女倆。
秋去春來。劉小玉家小院里的水仙開了,一朵朵白如玉,一叢叢堆似雪,安謐的小院氤氳著飄飄欲仙的香氣。彎彎柴已成了劉小玉家中的常客。長到三歲的星星,尤其喜歡彎彎柴。彎彎柴除了每次給她們帶去蕨根粉或豆豆果果之外,還會帶給她莫大的驚喜:有時是一只裝進小竹籠的鳥兒,有時是用線穿好可做妝飾的五谷串兒,有時是兩只滿身閃光的金甲蟲,甚至還帶來鉛筆和紙教她寫字、畫畫,每次都讓星星樂得合不攏小嘴兒。難怪當彎彎柴每次坐一會就要走時,星星就撅起小嘴說:媽媽,你別讓彎彎柴伯伯走嘛!
見星星稚聲稚氣的樣兒,有時臉蛋上還掛著幾顆依依不舍的淚花,劉小玉只好說:大伯還要走很遠、很遠才到家吶!星星,聽話哈。
時間一長,街坊上的閑言碎語越來越難聽。如果彎彎柴是在城里上班的工人,也許不但沒有這些議論,人們反而會為這種真情而發出贊嘆。但他畢竟是走街串巷為人劃柴的農民啊!干瘦的身軀像蝦狀,劉小玉究竟圖他什么?這就是人們依據社會現實對愛情的詮釋。可惡的是王胖子,隨著彎彎柴三天兩頭的出入劉小玉家,對彎彎柴日積月累起來的嫉恨,更像一把深深扎進自己心里的一把尖刀,剌得他心靈劇痛、霍霍磨牙。有一次,彎彎柴聽到王胖子在他身后:呸!呸!呸!連吐了三口涶沫,彎彎柴才猛然間明白了自己的農民身份和處境;本想同王胖子論過高低,忽然想起母親平常對他說的人生緘言:“根本不必回頭去看咒你的人是誰?如果有一條瘋狗咬你一口,難道你也要趴下去反咬他一口嗎?”才強忍一口惡氣,扛著板斧頭也不回地走了。
從此后,彎彎柴再也沒有登過劉小玉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