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玉從小失去母親,靠父親做拉板車下苦力把她拉扯大。五八年初中剛畢業,父親就病死了,十七歲的劉小玉孤獨無助,守著父親的遺體哭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才在街坊鄰居的關照下進了街道辦的制鞋社工作。社長王大媽見她有點文化、人又單純勤快,便分配她做保管工作。兩年前嫁給一個運輸公司的司機,眼看日子越過越紅火,還生下女兒星星,不料丈夫死于車禍,星星還不滿一歲,只得每天抱著她上下班,讓女兒在保管室地上爬來爬去,一會尿,一會哭,小臉蛋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揪得人心疼。正逢災荒年月,日子過得好難吶!那時,一斤糧證值五塊,一只一百八十塊買來的英納格手表,只能換一只雞。由于營養不良,劉小玉的奶水又少,星星常常餓得哇哇大哭,好不容易磨了一斤米粉要替星星熬羹喝,又看著幾根劃不動的樹疙瘩發起愁來。
這時,一個熟悉的男中音從巷口一路喊來:彎彎柴,彎彎柴,劃不動、就丟出來!(川話“劈柴”即“劃柴”。)
像聽見救星的呼叫似的,劉小玉趕忙打開了院門,朝一個肩扛利斧的鄉下漢子叫了聲:彎彎柴!彎彎柴!這兒有柴要劃。
見劉小玉黛眉微折、杏眼黑亮的樣子,彎彎柴從心底綻出一絲微笑,把杠在肩上的板斧提在手上,便進了劉小玉家的小院。
彎彎柴面相出老,盡管才二十四五歲,偏高的個兒脊背微彎,看上去已三十出頭,幸而清癯的臉上生了一對濃黑的劍眉,透出股不卑不亢的氣質,又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學生服,晃眼看不出是農民。一有空閑,彎彎柴天不亮就扛把利斧走十余里山路進城,走街串巷為人家劃樹疙瘩,這在H城已成為一種賣力氣的臨時職業。所以,H城的窮家戸都樂于買廉價的樹疙瘩來燒飯,熬灶,劃算。一堆樹疙瘩劃成細碎的柴禾后,汗珠摔濕了地面,劃柴者一般能得到五分錢,有時慷慨一些的人家還會給劃柴者吃碗冷飯什么的。由于彎彎柴個兒偏高,脊背微彎,做活時不吭聲,手足也麻利,不單是柴劃得細碎,干完活也不計較人家拿多拿少都很知足,是一個劃疙瘩柴的好手,H城的人都喊順了彎彎柴,沒誰去問他姓氏名誰。只有極少的老一輩人才知道:彎彎柴是解放前H城大鹽商的后裔。
這天彎彎柴不但劃完了劉小玉家所有的樹疙瘩,趁劉小玉把柴禾一點一點抱進廚房的時候,還為她修好了瘸腿的小木桌、關閉時吱嘎作響的院門、掃凈了青石板鋪成的小院,當劉小玉端出盆清水讓他洗臉時,彎彎柴已不見了蹤影。等劉小玉追到門口朝巷里看時,彎彎柴已肩扛利斧,微躬著脊背快走到巷口了,但仍能聽見他傳來渾厚、平和的男中音:彎彎柴,彎彎柴,劃不動、就丟出來!
劉小玉第一次覺得這吆喝聲像歌唱一樣:親切、友善、動聽,有一種令人愜意的韻味。又掃了一眼被掃得發亮的青石板地面和墩實如初的小木桌,恍似間,有一只手觸摸到了她內心的孤獨,不由心里一顫,升起一縷暖意。
第二次彎彎柴又來劃柴,劉小玉一雙黑溜溜的杏眼盯著彎彎柴問:彎彎柴,頭回你咋不收工錢就走了呢?
彎彎柴不吭聲,臉一紅便埋下頭只顧劃柴,見劉小玉站在他身邊不走開,執意要問個究竟的樣子,才木訥地說:你一個人帶著孩子過活,不容易吶!這街坊上的人都是曉得的。我沒法幫你,用點力氣算得了什么?力是用了又長嘛。
說完就往手心吐了點涶沫星,揮動板斧悶頭劃柴、不再言語了。
劉小玉有心還彎彎柴的情,這次還不等他干完活,就進屋為他端來了一大碗放了糖精的米湯。那年月,米湯可是好東西呢。大清早彎彎柴沒吃飯就離家上路,轉了半天正餓得心慌,便瞧了劉小玉一眼,也沒有推辭便接過大碗仰脖咕嚕咕嚕喝了下去。當發現自己呑下的是又甜又稠的熱米湯時,兩眼霎時火花一閃,瞳仁里像點燃盞燈似的看著劉小玉,像要說什么話,又猶豫了一下,將涌到嘴邊的話呑下了肚去繼續劃柴,但手中的板斧,卻揮得一下比一下重,一斧比一斧準確。
臨走時,見劉小玉伸手掏衣袋,彎彎柴才鄭重地說:這錢,打死我都不要。
“咋不要?這是你該得的工錢。”劉小玉急了,拿出一毛錢要硬塞給彎彎柴。
彎彎柴滿面悲憫地說:我母親是個信佛的人,我把你的情況告訴她后,她說,娃娃,人做點好事并不難。做點好事不希圖別人報答才算做好事。你一個人帶著個孩子就夠苦了,還得天天背著她跑到布鞋社去上班,才勉強有飯吃-------話沒說完,彎彎柴的聲音竟然哽噎起來,便慌慌張張扔下一包原本是拿到縣城來賣的東西,跨出門咚咚地走了。這一次彎彎柴走得很快,也沒再吆喝招攬生意。
這一次劉小玉沒趕出門去看,心里慌慌地咚咚跳著,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雙眼已経模糊了。等心情平靜一點后,劉小玉才打開芭蕉葉,驚奇地看到在那個年月的稀罕之物:一只腌斑鳩和一大砣糅成團的蕨根粉。在那個食品與生命等同珍貴的年代,劉小玉被彎彎柴的饋贈震憾了,蓄滿眼眶的淚,再也不受管束地淌到她灼燙的臉頰上。
此后彎彎柴有時經過劉小玉家也偶爾進屋坐坐,順便為劉小玉做點雜事。不想,彎彎柴與劉小玉的交往,慢慢成為了巷里街坊閑論的話題。大體歸結為一句話:劉小玉傻。
這天晚上,王大媽忽然破天荒第一次來找劉小玉,東拉西扯說了陣話之后,便直奔主題,說:小玉呀,大媽平常沒咋關心你母女,年生不好,又孤兒寡母的,也真不是滋味。前段時間沒個合適的人,我也沒來找你。這年生有啥比吃的更貴重呢?我看還是糧食第一,糧食是命,對不?瞧!這是人家王胖子口中不吃肚中挪、特意給你母女省下的二十斤糧票!王胖子作風正派,又是社里的副主任,離婚后介紹了幾個、人家還不同意,就看中了你呢。要是你沒啥意見,這事就包在大媽身上了,誰叫我大小是你的領導呢,對不?
劉小玉雖然家窮,也沒親朋戚友幫襯,但她窮得硬梆,窮得倔犟,有自己做人的原則:從不阿諛奉承,溜須拍馬。而王胖子恰恰是那種見了芝麻大點官就點頭哈腰,連話都抖不清楚,而在年青女工面前卻嘻皮笑臉、動手動腳、在群眾面前趾高氣楊的那種人,本來平常就瞧不起他,見他迎面走來都像躲瘟神似的,心里不知有多么厭惡。見王大媽說完就要把糧票往她懷里塞,趕緊擋住王大媽遞過來的手,說:王大媽,我知道你是對我好,又給我安排了輕松工作,但實在對不起,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王大媽甚覺詫意,又沒見劉小玉耍男朋友的事,目光在劉小玉慢熳泛起潮紅的臉上研究了好一會才說:誰啊!咋社里和街坊上都沒人知道?一雙打皺的眼瞼慢慢睜大,滿臉驚疑。
劉小玉也為自己急中生智脫口而出的話感到驚詫,心里還怦怦的跳著,想:我的男朋友是誰呢?難道真是他?便一時愣住了,以至王大媽連連撥浪鼓似的搖著頭,仿佛損失了一件什么寶貝似走出了院門一會,劉小玉還愣在屋里,臉頰上的紅暈卻久久不散-------。
盡管,劉小玉后來很快就為“已有男朋友”這句話付出了代價_____由原來的保管員,下調到車間納鞋底,但她覺得這樣活著很踏實,不是誰手中的木偶,想咋擺弄就咋擺弄,心里反而舒暢起來。
這一夜,劉小玉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