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的電話是幾天以后的一個晚上打來的。那天穆芙蓉正在看電視,晶晶說媽媽你把電視關了吧,我想多和你聊一會。晶晶在電話中說她這幾天實在太忙,所以沒有打電話回來。她說剛才在電話上和爸溝通了一會,她說那天你說余莉莉看見的那個阿姨確實是爸爸的女人,他們早已同居了。就我所知,你們磕磕碰碰的已經很多年了,或許都是因為我你們才這樣熬著,媽媽,如果離婚是一種解脫,你們就離婚吧!這是晶晶第一次勸父母離婚。穆芙蓉告訴晶晶,說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多大的意義了,那天她之所以要打電話給她,并不是要給她說些什么,而是在電話上釋放自己。放下電話后,穆芙蓉心靜如水,仿佛過去的一切煩惱早已化作了東去的流水。她推開窗戶,久久地佇立在窗前。城市的夜空到處繁星閃爍,唯獨他們所住的“城市之痛”還是風雨飄搖。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想給宇文勝打電話。她撥通了宇文勝家里的電話,電話沒有人接。穆芙蓉害怕起來,宇文勝現在是不是和另外一個女人在一起,如果在一起又該怎么辦?但回頭一想,她和宇文勝到底是什么關系,他們一點關系也沒有啊!宇文勝和其他女人在一起與她毫不相干,自己真是自作多情。后來,她撥通了宇文勝的手機。宇文勝說你好,忙啥哩!穆芙蓉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停了一會說,什么也沒有忙,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宇文勝在電話上一連說了幾個謝謝。
穆芙蓉覺得,宇文勝的突然出現也像當年朱大林的突然出現一樣,按照唯心的說法是不很吉利的。但仔細一想,兩者畢竟有諸多的不同,首先,她現在不需要宇文勝拯救她什么,不就是平時約會吃吃飯說說話嘛!她和宇文勝的接觸,能讓她高興,讓她愉快又有什么不好呢?她突然發現自己過去很傻,很是莫明其妙。她見窗外夜空中繁星點點,她想,自己該不是那黑夜中的寒星吧!
第二天上午,她剛上完第二節課出來就收到校長的電話,校長問上午還有課沒有,穆芙蓉說沒有了,校長說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校長說你們班是不是有個學生叫鄭國平?穆芙蓉說有。校長問這個學生平時怎么樣,穆芙蓉說這個學生很調皮,愛曠課,就這些。校長說鄭國平的媽媽剛才找到學校來了,說鄭國平腿摔折了在醫院住院。他媽媽說是昨天下午放學后他們晚走了一會,在校門口被一幫小流氓追打,跑摔折的。校長給她一個寫著住院科室的紙條,要她馬上過去看看。穆芙蓉馬上趕到了醫院,鄭國平剛剛動了手術,人的神智還不很清楚。他媽媽講的情況和校長講的一模一樣。她又到病房找醫師,醫師給她看了看術前術后的X光片,說手術不是很大,不會有問題的。穆芙蓉剛要走,護士長叫住了她,說住院費已經超了,要家屬馬上補交。
鄭國平的媽媽很老實,一看就是農村婦女,穆芙蓉給她講要他們馬上補交住院費,他媽媽說實在沒有錢。正說著鄭國平的爸爸鄭孝中就來了。鄭孝中三十來歲,也是一副老實巴結的樣子。穆芙蓉問他報案了沒有,鄭孝中說沒有。穆芙蓉說你快報案去,鄭孝中就是不去。穆芙蓉生氣了說,報案不只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他關系到學校周邊的環境,也關系到你們的醫療費賠付的問題,怎么能不去呢?但不管怎么講,鄭孝中就是不去。穆芙蓉火了拉著他就往派出所走。到派出所,鄭孝中講的也和他老婆講的一樣,派出所的同志說你們先回去,我們調查了再告訴你們。出來派出所,穆芙蓉又跟鄭孝中提交費的事情,鄭孝中說家里確實沒有錢。穆芙蓉想,過去自己也沒有家訪過鄭國平家,就說,走,上你家看看去。
鄭孝中家不遠,也是一座舊樓,他們的房子不大,大約就是六七十平米。房子里亂七八糟,除了一個彩電值點錢以外,家里沒有一樣像樣的家具。穆芙蓉說,房子是租的還是自己的?
鄭孝中說,自己買的。
穆芙蓉說,戶口在城里還是在農村?
鄭孝中說,以前在農村,買房子時把戶口一起買過來了。
穆芙蓉知道這是買房上戶口的那批人,就說,你們的經濟來源是什么?
鄭孝中說,我當保安,我老婆是清潔工。
穆芙蓉說,收入如何?
鄭孝中說,我每月800元,市里的保安都是這個工資。我老婆每月400多。
穆芙蓉算了一下人均400元,只能是溫飽。于是她說,是困難點,但也不是完全過不去,還是趕快把醫院的錢交了。
鄭孝中說,上個月我母親生病我就拉了一點債,再說我們當保安的,經常為一點小錯就被老板炒了,也不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有工作。
穆芙蓉聽到這里,也沒有多想就從包里拿出1000塊錢給鄭孝中,鄭孝中說,穆老師,我給你打個欠條吧!
穆芙蓉說,給你的,你打什么欠條。
鄭孝中磨蹭了半天還是把錢收了。
回到學校,穆芙蓉就給校長打了個電話,她說我們能不能組織老師學生給鄭國平募捐點款,這也是一種愛心教育嘛,校長說行,你先擬個稿,下午我叫辦公室的人寫在黑板上。
捐款是第二天下午進行的,全校教職員工都還擁躍,他們把錢箱子扣在桌子上一數,還可以,四千多一點。他們正要送走,校長過來說,等等,不慌。大家問為什么,校長說,鄭國平家已經把我們學校起訴到法院了。穆芙蓉才突然想起募捐前余莉莉對她說的那段話。當時余莉莉說,穆老師,你知不知道鄭國平是怎么摔傷的,你真相信他們家的鬼話?穆芙蓉說你怎么這樣說。余莉莉說我們班有兩個學生他們一塊玩的,是他們自己鬧著玩摔傷的。穆芙蓉說既然如此為什么他們要這樣說?余莉莉說,為什么?訛學校的錢唄!不要說其他地方,我們市里就有先例,這種事無師自通,還用教嗎?穆芙蓉說是不是啊,我看鄭國平父母挺老實的。余莉莉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穆芙蓉半信半疑。余莉莉說我不反對捐款,但還是應該有警惕性,世界上很多復雜的事情都很簡單,很多簡單的事情也很復雜。穆芙蓉當時正忙著,沒有心思聽余莉莉的警言妙語。捐款時,她倒是看見余莉莉也捐了。因為這天是周五的下午,法院要求他們下周一上午去法院調解。
周一上午,穆芙蓉作為全權代表去了法院。法官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同志,鐵面無私中也不乏人情味。他說事情法院還沒有具體調查,如果確實是學校的責任,學校應該賠付。當然,法院還沒有最后結論。不過,現在孩子需要醫藥費,你們還是先解決一些。穆芙蓉說,正是考慮到孩子家里困難,學校已經募捐了幾千元錢準備送去,但據我們了解,事情不像他們說的那樣。旁邊站了個律師,一看就知道是鄭國平家請的。律師說是愛心捐助是愛心捐助的事,責任歸責任的事,在法律上是兩個概念。穆芙蓉對律師素有偏見,她看見律師替殺人犯辯護心里就堵得慌。她見這個律師肥頭大耳的,很是反感,就氣乎乎地說,據我所知,事情和你講的有出入,我們已經給派出所報案了,等結果出來再說吧!她還把募捐款故意往桌上一放說,這個錢我們也暫時不給了。法官笑笑說,穆老師,你也不要這樣激動,錢你還是先送去吧!
穆芙蓉回到學校,電話上和校長講了一下就坐下來等余莉莉。穆芙蓉覺得余莉莉身上有一種宇文勝的睿智,她現在需要余莉莉幫她出主意。穆芙蓉問余莉莉現在到底該怎么辦,余莉莉說我又不是校長你問我干啥,找校長去。穆芙蓉拉著余莉莉就往醫院走,說你今天無論如何都得陪我到醫院去。余莉莉說,今天上午我就幫你上了一節課,現在又要到醫院去,不行,你得請客。
穆芙蓉說,行行行,我請。
余莉莉說,這樣好不好,我們直接把錢交到醫院財務上,收條我們拿著。如果官司輸了,這錢就算是賠付。如果贏了,這錢就算是捐的。
她們趕到財務室把錢交了,交款人是穆芙蓉。余莉莉說,現在我們該到病房去,去了以后,你一切聽我的。穆芙蓉說,行。
到了病房,余莉莉問鄭國平,那天你到底是怎么摔的?鄭國平把頭一低就是不說話。余莉莉說,你啞巴了?鄭國平還是低著頭。余莉莉問鄭國平他媽,你丈夫呢,中午來不來。鄭國平他媽顯然有些緊張,說,他中午值班。余莉莉拉著穆芙蓉就走,說咱們一不做二不休,找鄭孝中去。到了小區,鄭孝中果然在值班,她們把鄭孝中叫到一邊。余莉莉說,好啊鄭孝中,我們為你兒子捐款,你卻把我們告到法院去了。派出所已經調查清楚了,你兒子是自己摔的。你知道誣告罪嗎?重者判刑,輕者罰款,你膽子不小啊!余莉莉假裝在包里翻書,說法律書我都給你帶來了,現在怎么辦,你說?鄭孝中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余莉莉說,你父子倆咋一個德行,說假話理直氣壯,說真話低頭不語。鄭孝中抬了一下頭,他特別不敢正視穆芙蓉的眼睛。穆芙蓉說,鄭孝中你說,到底是怎么回事?鄭孝中終于開口了,他說,其實不怪我們,是董律師教我們的。
余莉莉說,你不去找律師,律師怎么知道你孩子摔傷了,怎么是董律師的錯呢?
鄭孝中看了一下穆芙蓉,又停下了。穆芙蓉說,你不怕,慢慢說。
鄭孝中啰啰了半天,總算把事情說清楚了。原來鄭孝中旁邊有個律師事務所,里面有個律師姓董,他租的房子和鄭孝中家門對門,他知道鄭國平摔傷以后主動找上門來要幫助打這場官司。鄭孝中說是自己摔的打不贏,董律師說我幫你編個理由包你打贏。
余莉莉問,他問你要多少錢?
鄭孝中說,剛開始他要一千,我給了他八百。
余莉莉說,你治病的錢都沒有,還敢給他八百?
鄭孝中說,董律師說醫藥費、誤課費、精神損害費加起來問學校要四萬,能要回來兩萬也賺。所以我就給了他八百。
余莉莉和穆芙蓉聽了氣得不行,說這樣的人當律師我們國家非亂套不可。穆芙蓉要鄭孝中寫個書面東西,余莉莉說不用寫,我的MP3上面已經錄下來了。
余莉莉說,出來一趟不容易,咱們馬上去派出所。
穆芙蓉說,人家早下班了。
余莉莉說,有值班的,走。
派出所值班的說,這不是他接的警,這樣吧,墻上都有我們所干警的照片和電話,你們找去。他們果然找到了那個姓王的干警,他們坐在派出所就打通了王干警的電話,余莉莉從頭到尾把事情講了一遍,問王干警聽不聽錄音。王干警說不用聽,他已經調查過了,那天學校門前那些賣水果的攤販說,他們是看見幾個娃娃鬧著玩,是他們自己摔傷的。余莉莉要王干警告知法院,并把那個董律師抓起來。王干警哈哈大笑說抓倒不至于,不過他可以告知相關部門。等一切辦完,余莉莉和穆芙蓉累得坐在派出所不想走路了。值班的干警說,干脆你們坐一會,我請你們吃盒飯。
余莉莉笑嘻嘻的說,你是不是有孩子在我們榕樹街小學上學?
干警也笑了說,有。不過這是兩碼事。
走出派出所,穆芙蓉說,莉莉,吃啥,你說。
余莉莉看了看旁邊的餛燉攤說,吃餛燉,餛燉餛燉,混一頓算一頓。說完,她說,糟了,我忘記給我媽打電話了,我不回家她就得等。說完趕緊給她媽打了個電話,說媽,對不起,我有事忘了。
穆芙蓉說,想不到莉莉還是個孝子。
余莉莉說,誰讓她是我媽呢!
餛燉端上來之前,穆芙蓉故意問余莉莉,說,莉莉,你爸媽是干啥的?
余莉莉說,過去我爸媽在市里一個大廠工作,我爸是技術員,現在說就應該是工程師了。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調到這里一家小廠。我爸前年去世了,我媽因為廠垮了吃低保。
穆芙蓉說,看你平時大手大腳的還以為你很有錢。
余莉莉說,我每月的工資都交給我媽,自己留三五百元花。你見我穿過高檔衣服嗎?我穿的衣服一般都是中下檔的,只是我比較注意挑選而已。
穆芙蓉啊了一聲。
余莉莉說,穆老師,過去我以為你是個冷血動物,現在我才發現進入工作狀態的穆老師也食人間煙火。
穆芙蓉說,莉莉,你少伶牙俐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