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故鄉的縣城,昔日老街的瓦房閣樓已無蹤影,碉堡似的高樓壓迫著人的視線。熙熙攘攘的車輛人群,冷漠地從我身邊擦過。社會變遷,人性迷亂,無意間卻統一了眾生的面部表情,人的臉跟汽車的臉一樣冰冷得發亮。
初冬的風,從寬廣的大街撲面而來,狹帶著這個城市陌生的氣息。我折進小巷,中午的陽光懶洋洋的支離破碎,閃閃爍爍,猶如水面漂浮的一層油珠珠。
幽深寂寥的深巷,排滿了蒼蠅館子,仿佛滿臉麻子的丑婆娘不敢出門上大街。巷子兩邊,污水橫流,空氣中彌漫著香噴噴的鹵料味,昔年的感覺又親切回到了心底。
我坐上低矮的木凳,拍拍油膩的桌子,叫,二兩燒酒,一盤蒸牛肉,一碟鹵肉,一碗湯鍋。
前桌有個背對我的人扭轉身子,就像凳子下面安有轉盤,他看我一眼又轉過去,抿了口酒,夾了片肉在嘴里,又轉過來,驚訝地說,你是老三。
我在記憶里飛快搜索他是誰,一張浮腫的臉,色澤發黃,就像抹了苦膽水。我再看他眼睛,猛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興奮得叫起了他的綽號,對對眼兒!
老朋友乍一見面,激動得老淚縱橫,各自在臉上抹一把,迫切詢問對方情況。我早就知道他在從政,是副鄉長,不知是對對眼兒有損形象還是沒背景的原因,很多年都沒提拔。
我問,還在那個鄉?
他說,去了炮鄉。
我奇怪,說,我們縣沒這鄉?。?/FONT>
他嘆口氣,說,就是專門做炮的那個鄉。
我知道了,那個鄉在全省很有名氣,因為經常爆死人。
我問,還是副鄉長?
他說,黨委書記。不過,現在不是了,什么也不是了。
我用疑惑的目光示意他說下去。他說,誰都不去那個鄉,我破格提拔去,沒爆死卻被氣得半死了。
那個鄉有上千人在非法做鞭炮,幾任官去都因為收入可觀沒法制止,由公開轉為地下。長期的暴利經營,關系與政府千絲萬縷,錯綜復雜,地方黑勢力在金錢的召喚下十分猖獗。年底是做鞭炮的高峰,總要爆一次或幾次,死上一批人。出了事地方政府和黑社會雙管齊下,私下處理。
對對眼兒去了想把非法的家庭作坊取締,確保人民生命財產安全。他還沒行動,黑社會就給他送來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他向縣上請示匯報,得到的是一句簡單的話,妥善處理。
對對眼兒騎虎難下,沒法開展工作。恰好又一次大爆炸,一個排的人全軍覆沒。報紙電臺鋪天蓋地報道。追究責任,對對眼兒罪大惡極,開除黨籍、開除工職,判刑三年緩期一年。
對對眼兒越說越激動,我趕緊舉杯與他碰了一下,說,不談這些了,只要家庭幸福,不要想那么多。
對對眼兒笑了,笑的聲音很凄涼,說,老婆離了。說罷,猛地喝完了杯中的酒,好像酒是負心的老婆,非要一口吃掉才解恨。
我說,少喝酒,身體重要。
對對眼兒忽然唱起來,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淺。
唱得用情悲愴,唱得淚流滿面。
我把對對眼兒扶上三輪車,說,我明天到你家來陪你喝酒。
對對眼兒醉了,但很高興,說,還是老朋友好。
唉,我們都過天命年的人了,還多愁善感。
隔了好多天的中午,我沒給對對眼兒打電話,想忽然闖去給他個驚喜。
對對眼兒住在政府大院,我走到大門口就不想進去了。戒備森嚴,進出的人高高在上。
我很溫柔叫了聲門衛,師傅,請問----
門衛的目光看著天,好像天上要掉頂烏紗帽下來給他罩在頭上似的。
門衛粗起嗓子吼,找誰找誰?!
現在人對狗都關懷備至,人與人卻越來越無禮。
我想轉身走,又怕被誤為是小偷,只得硬起頭皮回答了。
門衛聽了對對眼兒的大名,嘆了口氣,說,好好的跳什么樓嘛!
我不想與門衛多話,照他指點的路彎了幾彎,遠遠看見漂亮的樓房前新搭建的靈堂,花圈擺了一溜,萬年青樹丫上掛了許多紙的小白花。我納悶,政府宿舍還會死人??!我以為他們都是神仙呢。
悲壯的哀樂忽然響徹天宇,我后悔沒選好日子。
好奇心驅使我抬頭想看看是什么人仙游了,靈堂的照片好大喲,人還在微笑。
我忽然凝固了腳步,因為我看清了照片上的人是對對眼兒!
遺照兩側白紙黑字貼著一幅對聯:
革命的忠誠衛士,人民的貼心公仆。
(林仁清:四川著名小小說家,《青年作家》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