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嫁二哥后始稱二嫂。
二哥其實并非排行老二,叫他二哥是因為他人特“二”。平時,人稱他二球,待年齡稍長后,那些小字輩的人物或尊稱或昵稱或戲稱他為二哥。二哥之名由此而得。
二哥二十歲參軍,二十六歲當排長,后來轉業北大荒,再又調到新疆。因為他二球乎乎的,干了沒幾天排長就又降成了戰士,并且當了名趕車的馭手,完成了一次升降輪回。對于這“宦海沉浮”,二哥是榮辱不驚泰然處之,并不在意。
二哥在意的是人到了三十七、八歲仍然是光棍漢一條。讓二哥揪心的是到新疆以后,也有人給他說過幾次媳婦,然而,他沒有弄成一個,這樣,大家也就再不給他說了。二哥后來才明白是自己太急了,心急吃不上熱豆腐。你一急往往就要掉價,就讓人看不起,于是只得敗陣下來。東邊不亮西邊亮,二哥決定回山東老家找媳婦,戰略上也調整為以守為攻以退為進欲擒故縱。二嫂就是這場戰略調整的犧牲品,反之,也是二哥的戰利品。
二哥回到山東老家,老娘就問,嘎子,咋一影(人),媳婦呢?
二哥說,娘,俺還沒尋上。
老娘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快給我尋去。
鄉親們聽說二哥還沒有媳婦,于是一些熱心腸的人就為他四處張羅。有人給他說媳婦,二哥心里自然高興,然而在高興之余二哥也生出幾分心酸。離家都這么些年了,家鄉咋還這窮呢?若不是新疆生活比老家好,誰還肯把自己的閨女往這么遠的地方送呢?二哥心酸歸心酸,但找媳婦這個主題他始終是牢牢抓住不放的。既然不斷有人給二哥介紹,他便有了更多的選擇余地。這時的二哥不僅不急于表態,反而故意放出些“這次是回濟南接兵的啦”,“找老婆是自己的事,自己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婚姻問題暫不考慮”等等之類的風來。
二哥假裝不急,到急了一個人,這人就是春妮她姑。老太太趕緊趕往鄰村她哥家,侄女春妮聽了姑的介紹并不太熱心,說,嘎子三十七八比我大十來多歲,我看不行。
她姑一聽火了,說,妮啦,你還當你是三歲大兩歲小,還是十七八歲的黃花閨女,你都二十五了。這些年你東挑挑西揀揀的挑上個可心的啦?你當你是誰,人家在部隊當營長,掙一月頂你掙一年的啦!
春妮也是個喜歡攀高枝的人,一聽這話也就回心轉意了,說,姑,咱走,看看去。
二哥一見春妮眼猛一亮,心想我老婆非此人莫屬。他見春妮不高不矮中等個,不肥不瘦二指膘,人也有些姿色,一對眼睛雖然不再水靈,但忽閃起來仍如一池秋水。二哥心想,都說是千里因緣一線牽,看樣子月下老人當真早為我拴下了紅線。春妮她姑見二哥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春妮,她心中一喜,便把那有的沒有的,沾得上邊沾不上邊的事情都編了些詞兒把春妮吹噓了一番,說得春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有些掛不住。二哥雖然在情場上是個敗軍之將,但敗軍之將也畢竟是久經沙場,他早吃透了她們倆的心思,心想,嬸,我不怕你蒙,咱們看誰蒙過誰。二哥說,嬸,我這次是回濟南接兵順道回來看看俺娘,婚姻問題這次怕是來不及考慮了。
春妮她姑說,嘎子,不是嬸說你,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們干革命都不找老婆,哪來的革命后代?咱們的紅色江山今后誰來接班?
二哥心想,我是挽了個套不假,可這個套是你自己來鉆的呀!他說,嬸,這事就是要說,我也要先回濟南請示了領導再說。
春妮她姑說,那你就快去一趟濟南吧!
這樁婚事在春妮她姑的直截干預下基本上有了眉目,下一步就要看二哥自己怎么運作了。
兩天后二哥上了趟縣城,在一條偏街小巷找了個小旅店住了下來。二哥又到書店里買了幾本小人事書回來,每天躲在店里看書睡覺睡覺看書,度日如年般的熬過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便搭車返回。剛到家,春妮她姑就趕來了,問,嘎子,怎么樣?
二哥說,領導同意是同意了,可“新疆最大的危險來自于蘇聯現代修正主義”,領導說部隊忙,就只給了三天假。嬸,我看還是下次辦吧!
二哥不急,春妮她姑就越急。他說,嘿,這事啦,說繁也繁,說簡也簡,把結婚證一扯,買點瓜子糖果,大家一吃一樂事情不就結了。
事情的發展比二哥預想的還要順利。二哥怕遲則生變,于是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一辦,帶著春妮回到了新疆。
現在的春妮應該改稱二嫂了。
一到新疆真像大白,二嫂大呼上當受騙。他嘎子是他娘的個腿的營長,就一個爛趕馬車的車夫,整個過程就他*的一個設計好的大陷阱,挽就的一個大圈套。二嫂大哭大鬧,坐在外面就是不進屋,誰勸都不行。此時的二哥有如霜打的秧曬蔫的苗,蔫不及及地趿拉個腦袋無計可施,只能以拖待變。直到天快黑時,連長老婆叢大姐才風風火火地趕來,也算是連里的第一夫人親自出面干預了。她拉著二嫂的手說,走,大妹子,先上我家吃飯。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不吃飯咋行?要離婚也要等吃了飯再說。
二嫂沒有理叢大姐的茬。
叢大姐說,認識一下吧,我姓叢,本連連長的老婆。咱也是膠東人,大妹子你不認我這個大姐總還認我這個老鄉吧!
二嫂是個機靈人,她知道叢大姐的身份后想,這個叢大姐在連隊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更何況是異地遇老鄉,今后好多事情說不定還要求人家哩,不能不理?。∮谑撬搅藚泊蠼慵依铩?/FONT>
大姐烙的是又大又軟的山東煎餅,桌上放的是大醬大蔥,還有熱乎乎的湯,香噴噴的菜。二嫂一路上盡吃的是硬米飯餿饅頭大半斤羊肉串什么的,吃的讓她倒胃口。這蔥蘸大醬卷大餅可是家鄉飯,她也沒有怎么客氣,舒舒服服地吃下了這十來多天的第一頓飽飯。吃罷飯大姐摒退左右就只留下二哥二嫂。大姐說,大妹子,我知道這個時候我勸不了你,今晚我給你講我自己的故事,要樂意你就聽,要不樂意你就不聽,行不?二嫂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大姐說剛解放那陣咱們的王震王胡子給毛主席寫了過報告,從山東、湖南征了一大批女兵進新疆。你知道這些女兵是來干啥的嗎?她們就是來給我們的老戰士當老婆的夫人兵。剛來那一陣,女兵們一見新疆這個荒涼勁,也跟你現在一樣哭得淚人兒似的就是不下車,首長們好說歹說,東哄西哄才把我們哄下來了。后來我們這些人從軍區往下,各軍師旅團營連都分了一些,我們幾個人被分到現在這個連隊。當時部隊找對象也不是像現在這樣自由,男兵們要職務、軍齡、年齡都合格才行。女兵們分到各個單位好分,可輪到各個人的頭上就不這么好辦了。這不比分蘋果,一人一個就完事。后來各連隊反映怕分配不公,上級就決定把男女都往黑屋子里一放,讓摸,摸上誰就是誰。結果我就被我現在這個老頭子摸上了。那年他三十四歲我十九,他整整大我十五歲。我倆坐在屋子里,我呼天嚎地的哭。我哭他也哭,他說你要嫌我老就重找一個吧!他這句話把我的心說疼了。人家十幾歲參加革命南征北戰流血犧牲打江山,搭上了青春搭上了老命,這才有咱們今天的幸福生活。人家能舍命,咱們老區來的人連這點覺悟也沒有?我想我真混啦,我一把抱住他,咱們兩個抱在一起放聲大哭。等哭夠了,我說,我嫁給你了。他聽了傻乎乎一笑,說,不嫌我老了?這一說,我們兩個都笑了。這不,這十多年下來俺“突突突”給他生下了倆小子一個丫頭,日子過得和和美美,有啥不好?我說大妹子,你要是聽了我的話有所感動,你就跟了二哥回去,你要是覺得再不行就先在我家住下以后再說,行不?二嫂心里還是一百二十個不樂意,但礙于面子,還是跟二哥回去了。
三個月后,二嫂還是跟二哥離婚了。
這年冬天,二哥上山拉木料翻車壓折了腿,結果高位截肢。躺在醫院里的二哥心里不是滋味,覺得這輩子活得窩囊,于是拒絕治療。他把輸液的針頭拔了,藥也撂了,無論醫師護士怎么講他都不聽。這天二嫂來了,二哥看見二嫂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把頭往旁邊一偏,眼睛一閉和誰都不說話。二嫂說,嘎子,把針錐上吧!二哥不理。眼淚在二嫂眼里轉。二嫂說,嘎子,怎么復婚吧!
二哥不聽則已,一聽便把眼一瞪,吼了一聲,說,你他*的少花言巧語給我來這一套。
二嫂說,嘎子,我說的是真心話。
二哥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有這好的事?當初我好胳膊好腿的你都不跟,現在缺胳膊少腿的你倒要跟了,你哄鬼去吧!
二嫂一聽也火了,說,嘎子,你咋這不醒事?實話對你說了,你要真是好胳膊好腿的,我還真不跟你,好好一個人,就憑你那本事,你還真能在外面再騙一個老婆回來??墒乾F在你缺胳膊少腿的,我不跟你誰還能看得上你?誰還能跟你?我不是同情你,我是心疼你。你也別把人家的好心腸當成了驢肝肺,別他*的不知好歹。
二哥閉上眼,嘴索索地抖,眼淚簌簌地往下掉。二嫂顫巍巍地伸手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說,嘎子,我真沒有騙你,你看這是咱們的復婚報告。我知道你現在簽字不方便,我把印色都帶來了。來,手伸過來摁個手印吧!
二嫂把二哥的手拉過來摁了個手印。她說,嘎子,現在該把吊針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