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阿根初中畢業(yè)。據(jù)說他那小業(yè)主的媽和居委會史老太太干了一架,老太太往學校里瘋跑了一陣,說絕對不能讓資產(chǎn)階級卷土重來,于是阿根中考落第。在上海這個工人階級與資本家都最多的城市里,小業(yè)主最多是個下中農(nóng)。為此,阿根四處尋機報復。有一天趁老太太不在,阿根把她家窗戶上的玻璃全給砸了。老太太也因此送給阿根一份厚禮,給了他一個支援新疆建設的指標。這不是招工招干生孩子轉城市戶口的指標,指標給了你,支不支邊就由不得你了。阿根因此穿上了一身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無可奈何的登上了西去的列車,過蘭州出玉門高唱著“坐上大卡車,帶上大紅花,遠方的青年人,塔里木來安家……”這首當時的流行歌曲來到了新疆。這年,阿根十六歲 。
阿根到了新疆,在兵團當了一名軍墾戰(zhàn)士,他用調(diào)皮搗蛋來發(fā)泄心中的不滿。一天早晨他不想上班,便從那本早已寫滿病假條的本子上撕下一張,連日期也沒填就交給了班長土土。操著濃重陜西口音的土土說,起起起,你碎松(小東西)又要耍啥死狗哩么。阿根根本不理土土,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睡自己的覺。土土急了,說,你這哈松(傻小子)真不起?說完便去掀阿根的被子,阿根用盡吃奶的勁大叫一聲,沒有思想準備的土土猛一驚向后一退,一屁股坐在了洗臉盆里,整個褲襠都給濕了。土土站起來褲襠叭噠叭噠的滴水,罵道,這驢日哈(下)的上海鴨子咋叫起來比毛驢子的聲音還大哩么。阿根抬頭看了一眼土土的褲襠,可著勁笑。這時,正好指導員經(jīng)過這里,便把土土叫了出去,阿根側著耳朵聽。好像指導員在說阿根才十六歲還是個娃娃,今后對他們這些上海支邊青年不能用對待一般職工的方法來對待云云。阿根聽了高興得呼呼大睡起來。
阿根中午起床到伙房一看,心里又煩了。伙房吃的又是一層白面一層苞谷面做的什么金銀卷,菜也是福建菜福建肉福建油做的廣東湯。你道這是道什么好菜?當年兵團的一位領導下訪時,就讓這幫小鴨子給懵了。那位領導說,好啊,這么好的東西我還沒吃過哩。阿根馬上給他盛了一碗過來,這位頭一看這才明白在上海話里“不見”的發(fā)音就是“福建”,這實際上就是不見肉不見菜不見油的“光咚湯”。這位領導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笑笑。
上午睡足了覺,下午阿根便精神十足的坐在房前曬太陽。這時,一個哈薩克馬背上馱著三只雞騎著馬過來了,阿根一抬眼就看見土土曬在墻上的一雙新氈筒,阿根一陣竊喜。等哈薩克過來,阿根問三只雞多少錢。哈薩克要六元,阿根給四元,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后以五元成交。阿根指著墻上的新氈筒問用這東西換行不行,哈薩克眼一亮,想著氈筒至少也要值十四、五元,用五元的雞換十幾元的氈筒,值,便點頭答應了。哈薩克把雞解下來給了阿根,阿根卻順手拾了一根棍子給他說,自己取去。整個交換過程阿根是君子動口不動手,連一根指頭也沒動。
有了雞阿根便快樂起來,他殺雞拔毛洗雜碎,最后用一個既洗臉又洗腳又洗澡的特大臉盆把雞燉上。晚上,阿根的小屋里便充滿了歡樂。阿根、土土他們?nèi)吮闱弥胍黄鸷铣懊飨膽?zhàn)士最聽黨的話,哪里艱苦到哪里去,哪里艱苦哪安家…… ”等他們唱夠了,便一人一只分而食之。吃完了雞,阿根又從本子上撕下一張病假條給土土。到底食吃了人家的嘴軟,土土只說了句,唉——你驢日的是休息上癮了。過了幾天,土土發(fā)現(xiàn)自己曬在墻上的氈筒不見了,他還一再叮囑阿根在其他地方幫他找找。
農(nóng)場里的糧食供應是粗細糧各半,阿根不喜吃棒子面窩窩頭,細糧月月不夠吃。阿根便用從上海帶來的東西小恩小惠賄賂食堂管理員,以圖多弄些細糧票。時間一長,阿根可供賄賂的東西越來越少,管理員也嫌阿根難纏,就給他出了個餿主意,要他給連長寫報告說是糧票丟了,請求解決。管理員的本意是推托阿根,誰知阿根卻當了真。阿根知道連長是全團有名的老倔頭,有點軟硬不吃,阿根決心智取。阿根揣了報告專等連長吃飯時去找他。誰知連長不僅不接他的報告,連看都不看就嗆了他一句,說,日怪,就你一個人月月丟飯票?連長老婆白了連長一眼,說,你這個人咋這樣對待職工呢。連長老婆一邊往桌子上撈面一邊問阿根,吃飯了嗎阿根?阿根說,阿姨,要是吃了飯我還能找連長嗎?連長老婆說,那就在這里吃吧!阿根說,阿姨,你這怕是只夠我一個人吃。連長老婆說,哪能呢!連長家來人多了,連長老婆這些話本來也是一些隨便應酬別人的話,大家誰也不把它當真。阿根今天就是專沖著她這些話來的。阿根說,阿姨,我真吃了。于是他把夾在胳肢窩下的一個狀如小面盆般的碗拿出來,把桌上的飯菜一一倒入碗中,而且就在他家的桌上叭噠叭噠的吃了起來。事情來得這樣突然,為連長一家料所不及,說也不是罵也不是忍也不是,弄得他們十分尷尬。阿根沒讀過李宗吾的《厚黑學》,但他卻知道臉皮厚良心黑,有此厚黑辦萬事皆成。阿根有自己的厚黑學。連長老婆氣得直罵連長,說,你他*的真是個窩囊廢,糧食又不是你的,你干嗎這么認真,我看今后我們家干脆開大伙房算了。阿根只管吃自己的飯,他只當什么也沒聽見。等吃飽了飯,阿根把剩下的飯往外面的雞食盆里一倒,說了聲“謝謝”便揚長而去。本來阿根準備晚上再去,畢竟中午吃得太飽了腹中還未消化,于是改了第二天中午再去。第二天阿根按時來到連長家,連長老婆黑著臉把報告往他手里一塞,說,批了。
阿根支邊兩年,在農(nóng)場里是劣跡斑斑,臭名昭著,領導是人見人怕人見人恨。阿根也從一個弱不禁風的豆芽菜讓戈壁灘上的風吹成了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不管好名壞名,阿根在農(nóng)場里也成了個人物。
這年,農(nóng)場根據(jù)上級指示種植100號,阿根他們連隊也種了一千畝。這100號就是罌粟,就是鴉片,是國家生產(chǎn)鎮(zhèn)痛藥的一種原料。夏天,罌粟花開了,田野里成了花的海洋美麗極了。夏秋之際罌粟開始收獲,職工們?nèi)珱]有金三角金新月人的喜悅,都知道這東西收起來又臟又麻煩又費事,還弄得衣服粘兮兮臭烘烘的洗也洗不盡。
一天,阿根的朋友榮榮來找他,說是有朋友要會他。榮榮在場部理發(fā),他住在理發(fā)館附近的一間小屋里。在榮榮那間小屋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熱情的拉著阿根拉手說,久仰阿根兄弟大名。阿根玩世不恭的點點頭。他們邊喝酒邊沒邊沒際的聊 ,他們似有相見恨晚之感。臨走時,那人給了他許多從上海帶來的小食品,其中還有兩盒新疆根本買不到的巧克力。阿根大為感動。幾天以后,那人又來找阿根,臨走時那人給了阿根二百元錢。這二百元錢相當于阿根半年的工資,這回阿根心里犯了嘀咕。從屋里出來,阿根看見了天山上即將落下的太陽,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茫然。阿根來到苗圃里足足抽了一個小時的煙。阿根辦事看似魯莽,其實極工于心計。夜晚,阿根悄悄走進了政委的房子。第二天,連隊收到了團里轉來的一張條子,說阿根有病需要休息兩月。倔頭連長把條子翻過來復過去地看了半天,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個病休條還要政委寫。阿根不上班 ,總是隔三茬五的在團里市里看病,經(jīng)常不回家。
一個月后,傳來墾區(qū)破獲了建國以來最大的一起盜毒販毒案,抓獲涉案人員數(shù)十人。一天政委帶了倔頭連長和班長土土到市里的墾區(qū)醫(yī)院去看望阿根。阿根頭上纏著白紗布。倔頭連長望著阿根尷尬的笑,阿根卻笑得很坦然。連長憋啊憋啊憋了老半天才問,咋哩,頭上的傷好了點嗎?
阿根詭秘的笑了笑,說,還行。
土土還是老樣子,說,壞松(家伙)好了點哩么?
阿根拍拍土土的手,從口袋里摸出了十元錢放在土土的手上。
土土問,啥錢?
阿根說,氈筒錢。
土土說,氈筒是你偷的?
阿根似笑非笑。
土土仍可惜他那雙氈筒,說,你別看那熊樣,能值十五、六元哩。
阿根說,得了吧,那天你也吃了雞,給你十元錢便宜了你。
土土似有所悟,突然捧著肚子大笑,差點把眼淚都笑出來了,說,哎-你驢日下的壞松,咋這么多歪點子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