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長的赤水河沿岸,山與山之間,扎堆著一棟又一棟精致的苗屋,有做舊泛黃的,有古樸青瓦的。印象中每一面墻上,都涂著一副巨大的民俗風情畫,生動活潑。畫里幾乎都有對酒當歌的過客,歡樂的人們載歌載舞,醉美萬里浪濤。
很久沒坐過如此漫長勞頓的車途,此行只是臨時起意,沒有往昔哪種哀愁情緒。無論怎樣,這是我最后一次孤浪遠去。
下得車來,迎面便是一束溫馨的春光。我就在這遙遠的河對岸,張開雙臂抱擁充滿希望的新春。
人生有“八苦”,既如此無奈,我就枕夢化為一只靈動飄舞的蝴蝶。我沒法知曉,自己是第幾次踏上這片奇秀的山水,也許來到冥茫世上那一刻,我就是在這里睜開第一眼。然后浮萍流轉,落葉一飄再飄。
(一)明天依然有陽光
一匹如炎紅火的駿馬踏著飛燕,疾馳在碧水青山間。急促的馬蹄聲,“嗒嗒”地回蕩在青空下。塵埃過后,只留下過客的舊日足跡。
幾天前,我收到一封奇怪的請帖,大意是:適此春回迎新之際,六日后將設百鬼宴,誠邀君前來相聚。于貴陽,自有接應。
此刻我身輕像清風像白云,在明媚的春日里,歸燕一般歡快。我雙手扯著韁繩遠眺:水花飛揚的黃果樹大瀑布,雷鳴般奔騰咆哮,飛湍直墜,雄闊壯美,宛如一位襲白衣的天外飛仙,持劍颯然飄下,氣勢如虹。
我牽著歡騰的馬兒,踱步到霧珠流彩的犀牛潭。我雙手用力淘起雪白的浪花,憑空想象一下浣溪沙的古韻。飛瀑直沖潭底,擊起一波又一波騰空的幽煙。淘氣的水珠惹得兩岸小草清淚垂掛,嬌羞地埋低了頭。我懶洋洋地仰躺在被春風捂暖的草叢里,光著兩腳,放縱地戲水。
右岸曲直的磴道上,三三兩兩的布依族老爺爺老奶奶高唱著歡快的山歌,其聲就如飛流一樣浩蕩奔放。
此時馬兒仰天一嘯,春風似的跑走了。我微微一笑,登上蜿蜒綿亙的磴道,向攔腰橫穿瀑布的水簾洞走去。
站在洞門懸崖,抬頭一望,闊而大的湍流漫頂而下,如一匹橫過星河的白練。洞內石筍五光十色,洞檐流水如注,清爽微涼地淋了我一身。洞窗外,清水如簾,珠珠白玉灑落在險峻的峭壁上。
身居如此奇秀的世外,暫將一切拋之腦后。我的眼里只有穿梭在花水間的白蝴蝶。所以我又寫下了一首詩:
觀八節洞瀑布
玉萬流瀑飛劍仙。迅雷震洞百虎退。
碧潭波動卷云煙,水花揚笑斬青空。
穿過微晃的吊橋 ,翻過幾重山,我來到了如群星映河的水上石林。我跳上一葉竹筏。一位矯健的苗家大哥,用力將竹竿一劃,小筏便輕浮在清澈見底的水浪上。我彎下腰,想撈起一片浮萍,卻只能眼睜睜看它被風浪沖走。
泊上岸,我誤入一條在幽谷綠水中,散布著許多怪石的小徑里,彎彎曲曲似乎沒有盡頭。兩側高聳著石花叢生的巨柱,如蝶驚艷。此路猶如一線天,只容一人碎步,我時而低頭,時而側身,時而屈身。來到一座石碑前,得知此間名為“數生步”。這兒共有三百六十五塊石頭,一步是一天,春夏秋冬四季輪回,從不停歇。我在自己那塊“生石”上,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默默祈禱,愿我心不再期待又期待。
最后,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陡坡塘瀑布上的水灘間,這曾是八六版《西游記》唐僧師徒走過的。想起《路在腳下》這首歌,心有感觸。我還要繼續走我漫漫長路,在無情的歲月中,直到盡頭。
清秀嫵媚的水霧上,有一只靈動飄舞的白蝴蝶,翩翩向我飛來。我聽到了幾聲清脆的鳥鳴聲,像是在說一段不可追的故事。我永遠相信,當我睡眼惺忪時,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束明媚的陽光。
明天依然有陽光!我會悠然沏上一股清香幽溢的花茶,在明媚的春日里,仰望潔白如玉的蝴蝶輕掠蔚藍云空。
(二)蝶撲秀水石
山路十八彎水連壞,我踏著快車來到了荔波。
站在麻石條砌成的古橋上,我捻了捻長青的藤蔓,安靜地望著一只翩翩的白蝴蝶,依次悠悠地穿過橋底下七個爬滿蕨類植物的小孔洞,宛如一場緩慢的時光旅行。我伸了伸懶腰,清風送來陣陣涼爽,心兒醉了。忽而一輛載著貨物的馬車,唱著歡快的山歌,緩緩地從我身后走過,那是舊時不畏山水險阻的商隊。
攀登在枯藤時不時纏繞橫隔的山野小徑里,聆聽著崖下“叮咚叮咚”的流水聲,扶著樹樁搭成的闌干,我也想迎空高唱一曲。在桂花酒香的微微醉意里,我不禁憶起去年花落去的故友——一個讓我幾多歡愁的姑娘。但想起她的歡笑聲,我的心兒更加醉了,美如春陽里的彩霞。
下了龜背山, 我兔躍一般跳躍在裸露于細流中的“六十八級瀑布”。我追著一只白蝴蝶,飛翔在一塊又一塊懸空的浮石上。蹲下身,我淘了淘一跌一跌的瀑水,猶如一雙細膩的手輕撫,這是春之碧濤。我現在的腦海里,滿是她又厭又喜的俏模樣。唉!望著水中游來游去的成對魚兒,滿是羨慕,心里面酸溜溜的。忽然,一灘如蛟龍出海的流瀑,從一棵石木渾然一體的斷樹樁上,飛撲而下,珠落般濺了我一身。
蕩舟水上不久,我來到一條水中有石,石上有樹,樹植水中,相融交錯的春日小徑里。我漫步在碧水上,輕飄飄地宛如一葉輕舟。身兩側又是清流,又是清木,又是清石,偶爾晴空還傳來一聲清脆的鳥鳴。踏在圓潤的磐石上,望著如她般輕靈的水草,忍不住把水拋在臉上,真是甜蜜如折下一株嬌艷的夭桃。
放浪于貴州的秀美山水,我早已忘記百鬼宴請此事。我此刻大搖大擺地橫躺在一座涼亭的闌干上,雙腳伸外,側望著湖藍色的臥龍潭。波光粼粼,在春日的映照下猶如群魚競賽,突然真有一條魚兒躍出水面。
漫無目的地,我走進了一條幽靜的峽谷。我扶著闌干,“吱吱呀呀”地在臨水的林蔭棧道上信步,寂無人煙。途徑一座天然生成的石橋,頓覺倦意,坐在一塊坑坑洼洼的墩上,望著宛如凱旋門的“妖風洞”,靜靜地睡去。
(三)舊夢徐來
童稚時,我膽戰心驚地拉著鐵鎖鏈,一步一個腳印,踏著搖搖晃晃的木板,走在早消失了的北門橋上,已是過眼云煙。
望著夜景中的舞陽河,觸動了我柔軟的兒時記憶。游人如織,水一邊是羈旅客棧林立,水一邊是觥籌交錯迷離。家家戶戶齊掛著喜氣洋洋的大紅燈籠,耀眼的火光,映紅了整條河流。遠隔山水,來到一處曾在夢里依稀再見的古鎮,但她不是我的故鄉“古藺”,是名為“鎮遠”的邊陲小城。我忍不住熱淚盈眶,我為的她的文化傳承而感動。歲月是無情,浮云是流動,逝水是不返,但“鎮遠”永遠鎮守在這片美麗的山間水土上,古韻依舊。
游人們臉上盡是新春的歡笑,高舉著手機爭相拍照著長長的花燈隊伍。童女童女們興高采烈地提著奇異的花藤燈籃,后面接著歡聲喧天的腰鼓隊和大鼓隊,然后是瑞獅威風凜凜地搖頭晃腦,最后是一條舞在云霧間的祥龍。
我騰挪在青磚黛瓦的屋頂上,閃過飛檐翹角。樓下那條金光閃閃的龍燈隊,正追逐著一顆五彩的寶珠,好像戲水舞陽河,歡騰非常。我不時拍手叫好,引得游人們瞠目乍舌。我撥開一瓶絲甜順滑的糯米酒,躺在琉璃瓦上,在料峭的河風中,若有所失地望著迷人眼的華燈。檐下是一座明清時代的古碼頭,彼岸是一座彩燈變換的樓閣殿宇。一束束煙花綻放在如鏡的河面上,竟勾起我許多模糊往事,有憂愁的也有甜蜜的,但已不屬于我。
舊橋上,有一個流浪歌手,彈著吉他,悲滄地訴說著江湖的過往。人在旅途灑淚,人在歲月迷惘,人在異鄉思念。遙遠的他山,曾有一個姑娘,美麗動人,牽著我游子的心,因她哀愁和歡欣。
我覓了一家民宿店,早早地入了眠。這一路爬山涉水,隨浪隨風飄蕩。窗外車水馬龍,在耀眼的燈光中,這座古鎮的夜長沒有盡頭。
(三)故里夜雨
凌亂的梅雨連綿不絕,在炎帝宮的條石門前,響起一串哇哇啼哭的嬰幼兒聲。過往的路人,只是搖了搖頭,便撐傘匆匆而去。一對知青時代衣著的年輕夫婦,抱起了他。路面坑坑洼洼的,人影漸漸稀落。
夜半時分,我被一陣寒風吹醒,竟是透窗穿來。模模糊糊的,我看見一道蝶影在簾外晃動。我揉了揉眼睛,掀起被子,隨那只蝴蝶遠去。
又是只雪一樣的蝴蝶,好像初春里的一株白梅。白蝴蝶散發著晶瑩的玉光,一閃一閃。它一會兒飛向東,一會兒又飛向西,讓我迷失在了“歪門斜道”的小巷中。在零星的燈火里,我看見了一對笑著很甜蜜的夫婦。男人輕輕地懷抱著一個小嬰兒,女人則慈愛地注視著。似曾相識,但我知這只是細雨中的錯覺。他們的身后有棟火墻高封的石房,門楣刻著一道道火焰圖案。“吱呀”一聲,我推門進去。殿中供奉著一尊眉清目秀的神像,案桌香火寥寥。我驚恐萬分,腦海深處閃過許多零碎的畫面。我摸了摸眼角,竟有兩行淚水莫名淌下。此時風雨驟急,在昏暗的燈籠底,門外輕輕走來一個撐傘的人,臉罩著一副蝴蝶樣式的面具。
他突兀地說:“風雨依舊,人非物也飛。請跟我來吧,馬上就要開宴了。”
“這是什么地方?為何我覺得如此熟悉?”
但他只是如幽靈一般,飄忽忽地走在滄桑的“祝圣橋”上,好像是歲月里的一抹流金。
夜風冷冷,兩岸黑壓壓一片,只有天上還有一點微弱的星光。突然,對岸的樓閣殿宇,明晃晃地點起了一長排紅燭,許多影子上下左右晃來晃去。
(四)春回百鬼宴
我隨他一步一梯,登上了紅燭煌煌的玉皇閣。閣樓巍峨聳立在懸崖峭壁上,穿樹高風“呼呼呼”掠過。兩岸許多游客秉著紅燭緩緩夜行,宛如歲月長河在流逝。
隔河遙望,我和那對年輕的夫妻,詫異地相注視。我睜大了眼睛,撐著破舊的木欄,我竟能看的清,那小嬰兒的面龐。他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閃過一束我曾見過的光芒。
“他們是誰?為何,我會覺得如此熟悉?”
“剛才,你在炎帝宮時,不是已經知曉了一切嗎?”
我踉蹌后退了幾步,埋低著頭許久。我扭過身,抬頭望見一尊整襟危坐的玉皇像,雙眼金光閃閃,威風凜凜,神圣不可侵犯。我隱約可見,他似乎有一瞬間仰首離座。
面具人也望了望那尊玉皇像,然后兩眼奇怪地盯著我。他手指著炎帝宮,說:“若是你還不明白,你再進去看看。你可能看見某些人,但我應該看不到。我無法回答你。”
“有些事我一直知道,但我從來不想知道。”我望了望竹筏成排的舞陽河,不知所謂地說。
面具人遞給我一壺酒,我仰頭猛灌。一飲而盡,我醉坐在冰冷的石梯上,伸出雙手欲留風絲。
“樓下游行隊伍,可能就有你想見不得見的人。”
面具人又遞給我一壺酒,便丟下孤零零的我,背手走了。
我徑自跳下懸崖,穿進了人潮涌動的夜行隊伍。我左顧右望,但他們都頭戴著各色各樣的奇特面具。忽而,有人給我戴上一副“火焰熊熊”的面具。此時,我不經意間,又看到了飽經風雨吹打的炎帝宮,還有那一對夫妻遠去的背影。
酒醒時,我望見一只白蝴蝶穿簾飄來。床沿邊,懸掛著一副“烈火燃燒”的面具。又是夢一場,又是醉一場,又是空一場。世事如夢似幻,真假難辨。突然,那一張請帖,在白蝴蝶繞圈后,自燃了起來,直到成為灰燼。
(五)江寨燈火
輾轉我來到了西江苗寨。這兒的大街小巷擠滿了游人,每一棟吊腳樓都是間客滿為患的商鋪。
有一個頭發自然卷的小孩子掉在了觀景臺下的懸崖邊,急得他的父母手足無措。我見狀,二話不說,梭了下去,左手死死地拉住欄桿,右手緊緊地抱起孩子。那稚嫩的面龐,讓我詫異不已,好像在哪里見過。我抬頭望那對年輕的為人父母,只覺陌生,近在咫尺,卻是模糊一片。我把孩子遞給他們,卻一字“謝”也沒有,只有冷漠的眼神。我呆立在懸崖邊,才是人山人海,此時卻杳無人跡。
山腳下的燈火依舊輝煌,卻寂靜無聲。青翠的兩山夾著一條彎彎的小河流,幾座幾經風雨的風雨橋在晦暝的風雨中飄搖。
飄潑大雨,水柱直沖山路。一輛空蕩蕩的觀光車開到我跟前,是哪個面具人在駕駛。
“快上車,沒時間解釋了。我帶你去,你哪位故友友十年前去過的那座寧靜的小山村。”
我一身濕漉漉地坐在觀光車后排,望著車后的燈火漸漸熄滅,兩旁寒風直吹。
繞寨幾圈,我驚奇地發現,四周的吊腳樓越來越破舊,商鋪越來越稀少,路也越來越坑洼。忽而嬌艷的太陽掛了起來,放晴了。
一群身著華麗的節日盛裝的苗家少女,渾身上下白銀晃晃,手牽著手,笑盈盈地圍著一道模糊影子,繞圈旋舞。在她們如蝶嬌艷的身后,是一群手舞足蹈的苗家少年,在輕快地吹著清亮的蘆笙。歡聲笑語響徹整座古老寧靜的小山村,仿佛鳥兒花兒也醉了。
我跳下車,朝那道陌生又熟悉的清影走去。可俏皮的苗女們卻越轉越快,肩并肩,圍得水泄不通,讓我無法得近。我竟迷暈在宛如流光飛舞的苗女們中,只記得她們的笑有一種無法描繪的美麗。
再次醒來時,我身處一棟“吱呀”作響的吊腳樓上,四周散發著竹木清香。
樓下有一古老的木制牌坊,正翩翩走來一人。那人的嘴角上,流淌著甜蜜的微笑。我睜大了眼睛,愣是看不清那人的容顏。
(六)他山更是遙遠
那人背著一副輕便的畫架,厚重的大圓框眼鏡遮不住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流露出絲絲熟悉的微笑,宛如撲花玉蝶。
我很想跳下樓去,杵在她的跟前,端詳她的笑顏,但怕心驚恐。我茫然望著飄散在她四周的微微細雨,雖是晨曦,卻覺美人遲暮。
她靜靜地打開畫架,靜靜地提起畫筆,靜靜地繪起畫來,任時間點滴流逝。
靜悄悄地,我踏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躑躅地走到她身旁。任是我睜大了眼睛,就是瞧不清她的模樣,她只是我夢里一道模糊的影子。但見她纖細的筆墨下,有一株在風中獨自飛舞的紅梅花,凌亂的紅雨飄蕩在幽深曲長的巷弄里。最后,她留下一筆娟秀的行書:愿君漫長往后安好,不為短暫過往所累。然后她甜甜地回望一笑,兩手撩起雙肩包,不急不慢地走向云霧繚繞的山頂,只留下孤零零的畫架。
“ 他山更是遙遠,你切不可現在就去,也不可期待我會等你,因為我即將開始自己的來生緣。在你的故鄉,會有人等著你的歸期。此生不需再相見!”
她雙手輕快地飛甩在背后,如一只昔我曾相見的白蝴蝶,她似乎是在對我唱歌,又好像是在對我叮囑。
我也背起雙肩包,與她背向而走。此生我再一次與你擦肩而過,注定了這只能是一本充滿缺憾的日記。你是一株永不凋零的紅梅花,而我是一只有腳可棲的飛鳥,命運終讓我們各飛東西。
古寨的周遭盡是濃霧,你我重逢在你故鄉的煙水里,我卻是惘然,卻是釋懷,卻是放下。朦朧的是逝去的歲月童話,帶著你的百般珍重,我勇敢地踏步在春回大地的路上。
我的眼角忽然微微發涼,難道是我流下了奈何的淚水?我抬頭遙望,原來是天空瓢潑下了一場冰冷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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