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已過,后灣村的伢子嫩妹們還沒有離開村子的跡象。往常春節一過,還沒挨上正月十五,年輕的后生們就三三兩兩地結伴而行,飛廣州的到廣州,跑深圳的到深圳,上北京的到北京,奔赴東西南北中、海角天涯去了,把一個村子走得空空的,只留些老人娃兒看家護院。今年春節過后,后生們就在暗中與梅萬興較勁了。說一定要把梅萬興趕下臺,把青青推上臺。不管外面的電報催得好緊,都要等到正月十八的村民選舉會后,才再作安排。
青青是后灣村的亮妹兒,十八歲那年職高畢業就懷揣畢業證書不顧家人的堅決反對南下廣州去了。父母不出路費,她就跑到大姨家謊稱父母叫她過來找大姨借點錢。大姨信以為真,拿了五佰塊錢給她,結果她拿了五百塊錢就作路費單刀赴會跑廣州去了。
廣州呀,聽外面的一些謠傳,青青的父母更是焦心得很。青青沒走多久,父母越想越不放心,就逼著青青的大哥二哥到廣州去找,說一定要把青青找回來。可那曉得,簡直是肉包子打狗,大哥二哥不但沒有找回青青,相反還被青青安排進廠不回來了,害得守“活寡”的大嫂二嫂在家咒罵了青青好久。
過了兩年,青青和兩個哥哥才回了趟家。這回青青三兄妹風光呀,你看人家戴的表,是日本進口的雙獅表,穿的衣服是華達尼、的確紗、凡爾登毛料……,從包里掏出來的鈔票,盡是一扎一扎的百元大鈔……。這些,后灣村那個人見過?沒人見過!自打那回起,村里的伢子嫩妹就跟著瘋了,紛紛找青青三兄妹牽線搭橋,飛廣州跑沿海去了。后來接著就是四、五十歲的大男人和婆娘們也跟著眼熱。每年青青回來,都要簇擁著跑到青青的家,拉著青青的手:“妹兒呀,幫幫大哥大嫂找條路走吧,你侄子讀書要錢,你大爺大嬸吃藥要錢,房子翻修要錢……。”青青的父母也為此自豪了,地位被村里人平空抬了許高。
青青在村里是一個受人擁戴的人,但同時也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特別是那些老太太,簡直就是看不慣!說,你看那個青青啊,哪象個姑娘喲,那象個人喲,簡直就是個妖精!冬天一條褲子把兩個屁股瓣兒箍得綁緊。夏天,要么一條短褲叉只遮住了胯胯,要么一條白紗裙朦朧著兩條白腿,里面的三角褲都看得倒,兩個奶子也不興遮一下,還要特意讓它聳起那么高,有時穿件衫兒,乳溝都看得倒,一件衫兒也短翹翹的,腰桿肚臍眼都露在了外邊,真是騷不騷,還要露截腰!一對眼睛,勾人得狠,還要描成貓眼,兩片嘴唇還要涂得鮮紅……,唉,唉,唉,浪!不把后生們帶壞才怪!可這個時代也怪,給這些伢子們說說,伢子們還要跟你吹胡子瞪眼:“時代不同了,穿啥吃啥你管得著嗎?看不慣是因為你沒有!”最后還要吼你老封建,死腦筋!青青在村子里的威望和評說,比村長梅萬興要高,要多。
年輕人的暗中較勁,梅萬興已經覺察到了。梅萬興心里想,春節過了,你們就走了。你們走了,選村長的事還不都是些老公公老婆婆及娃兒們參加。到時候,還不是走一個過場就算選舉通過了,村長,還不是讓我老梅當算啦。
可事情就是這樣,你越想的事情,往往越不朝你的意愿方向發展。你越想這些年輕人早點離開,這些年輕人不但不離開,相反還想要青青當村長,賴著不走要等選舉會召開,氣都要氣死你。
當村長,對老梅來講是何等重要!
全村四百九十五戶,就有了四百一十三幢樓房,而且絕大多數人家都有存款。錢這個東西,現在被人們作為了衡量人的價值尺度。梅萬興的房子還是爛瓦房,兩個娃兒也還在城里拉板車混日子,存款一分沒有不說,還差人家王二娘兩千多塊錢的帳。所以,在后灣村,梅萬興不當村長,他就更沒了地位,戳在人家面前都沒有人認得他了。不但這樣,說不定在當村長時吃人家的,拿人家的,人家不怕他了還會來找他算帳,喊他還人家。也說不定還有人在暗中記了他的帳,給他搞成材料,還要反他的腐敗。梅萬興越想越后怕,跑到了鄉政府,找到馬書記,把自己的功勞、苦勞一一地訴說了一遍。還把麻桿他們一行年輕人正在村里搞破壞民主選舉向馬書記作了特別提醒,并特別指出那個二十五歲還沒有嫁人的女妖精青青,根本就不適合擔任村委會候選人人選!
根據組織法規定,原定的正月十八為后灣村的民主選舉日已成了法定日子,就風吹不動,雷打不脫了。即使估計后生伢子們要鬧事,也不可更改只得如期舉行了。年輕人等呀等,也算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一直多天的連綿陰雨,人都象被雨水浸得發霉了,總想出去彈彈霉灰。說來也怪,正月十八,天氣還突然放晴了,初春的陽光格外嬌嫩和煦,照在剛剛吐翠的樹梢尖兒上,嫩翠的樹梢尖兒顯得格外的亮翠。剛剛吃過早飯,麻桿、小釘子、狗剩、魚鰍、高梁粑等后生崽們就擁著青青早早地來到了村口的大榕樹腳下。
后灣村村集體窮,連村委會辦公室都沒有。所以,不管什么村民大會還是村委會,都是拿在這大榕腳下來開的。晴天,就天當幕地當坐,人們或蹲或坐,或者干脆半躺在這光地上,村主任站在榕樹腳下邊喊邊講,一會兒就把會開完了。遇上雨天,會期就只有往后順延。召開這一次村民大會,雖說還是定在這榕樹腳下,但做了充分準備。榕村腳下擺了一排桌子做著主席臺,下面從各家各戶調集了些凳子來,還讓清吹隊王五爺拿出了雨蓬幕布扯在會場的上空,配置了音響和高音喇叭,請了土秀才在會場四周寫了幾幅毛筆字標語:“全面貫徹落實黨和國家的路線、方針、政策,選舉后灣村新一屆村委”、“熱烈歡迎鎮黨委政府光臨指導,促進后灣村跨越式發展”等等。
凡是來參加選舉會的村民,有五塊錢的生活補助。不知是春節剛過人們還沒有找到正事做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來開開會,熱鬧熱鬧;也不知是村民們沖著這五塊錢;還是村民們真的對民主權利覺醒了;今天這個會,村民來得特別多,也特別整齊。鎮上干部駕著黑殼桑塔拉轎車來到會場。鎮干部一到,原村委會一班人馬立即從主席臺后面走出來,鼓著掌,熱情洋溢地牽著鎮干部的手,把二位領導接到了主席臺的正中坐下。倒上熱茶,遞上香煙,原村主任梅萬興才坐了下來,伸出右手,拍了拍麥克風:“村民們,村民們,大家請坐下,今天是后灣村民主選舉新一屆村委會的選舉大會,下面,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馬書記。”
會場響起了幾聲稀稀拉拉的掌聲。鎮干部的講話圈子繞得很遠,從西方的三權鼎立講到我國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講到我國民主制度的特點。
干部們在臺上嘰哩哇啦講了半天,到底說了些啥,其實一句也沒灌進村民們的耳朵里。村民們只是一門心思希望早一點開選,好讓青青當選村長,帶領大家奔小康!
青青,一個細皮嫩肉的亮妹兒,雖然在老太太們看來,打扮得有些妖里妖氣,背地里稱她是“妖精”,但后灣村百分之九十的村民在外打工后,卻是非常理解青青的這一身服飾打頭,因為在外做事,必須要有形象氣質,如果象村里老太太,大哥大嫂們打扮,就甭想在外混了。這不是妖里妖氣的問題,是工作需要。
人家青青是個啥樣的人呢?人家到廣州制衣廠,上班一個月,一臺平板縫紉機讓她踩得溜溜轉,針線活兒做得讓老板都目瞪口呆,連連伸起大拇指:“人才,人才!”,三個月當上了車間主任,六個月后老板就把廠都交給了她管,提升她為廠長后,老板就放心地飛到了國外,專心抓訂單去了。所以,大哥二哥找到廣州時,青青已經是大廠長了,有了這種妹子,兩個哥哥還回去干啥?!
人家致富還不忘家鄉人,當了廠長后就與大哥二哥一起回來招兵買馬,把后灣村愿意出去的年輕后生,大哥大嫂們都帶進了廣州的制衣廠,跟著她發財的,不僅后灣村的村民,還連動了幾個鄉!人家青青一邊打工一邊自學,都研究生畢業了。帶著一口流利的英語,跑過了好多大公司,與人家打交道的大公司都是一大把。現在,帶出去的村民都成了技術工人,人家回村來要自辦服裝廠,登高一呼,村民們就跟著她呼啦拉地趕回來了,再讓她兼個職做個后灣村的村長,不就將后灣村帶成了一個縫紉村嗎?
村民們走進會場前,就有了再也不能讓梅萬興耽誤后灣村發展時光的想法。
讓村民們直選村長,自己肯定比不上青青,會前,梅萬興就心里清楚極了。所以,為了順利推進會議進程,在會前,梅萬興就作了這樣精心的策劃,不但能把能請動的鎮干部都請了下來,還從鄰近幾個村請了幾個講話水平很好的“支書”來,把主席臺坐了兩排!
因為他知道,干部都愛作“重要講話”,只要一個干部講一段,最后,冗長的講話就整個會議拖到中午,把耐不住性質的年輕人拖得溜號后,進入實質性的選舉,就可以在人們心煩意亂中草草收兵了。
然而,梅萬興的如意算盤,這一次落空了!
鎮干部講話半小時后,會場中的年輕人就乏味了。
猴急火跳的麻桿,干脆叫嚷著,從會場中嗖的一聲站起來了:“干部,能不能干脆點,說吧,今天的會怎么個民主法?’’就這樣,干部長長的講話不得不在青年們的叫嚷聲中給打斷了,轉入了會議的第二個程序,宣講地方組織法了。
組織法講完后,會議就不得不提前轉入選舉的實質性階段了。梅萬興拿出一張紅榜貼在榕樹干上,紅榜上登著梅萬興、孫二娘、劉世金、王映權、高欣等十個人的名字,梅萬興進一步解釋說,這十個人是經上一屆村委會推薦,報經上級審核批復下來的候選人,要求村民們從這十個人中選出五個組成后灣村新一屆村委會。村民們見紅榜上沒有他們議論推舉的青青名字。立刻就炸開了鍋,人聲鼎沸了起來。
麻桿一個箭步沖上主席臺,伸出左手,嘩地一聲撕下紅榜,嚓、嚓、嚓幾下就把紅榜撕了個粉碎:“請問干部,啥叫民主,民主是今天在坐的村民們做主還是你們作主?!”
梅萬興見麻桿如此猖狂,禁不住“呼”地一聲站了起來,厲聲喝道:“麻桿,你要干啥?你要奪權嗎?”
麻桿也不示弱,調轉右手指著梅萬興:“奪權?怎啦!我就要奪回村民們的民主之權!這些年,你們指派選舉的村干部,除了安環扎管、刮宮流產、催糧逼款,能干啥?連辦公室都蓋不起一間,報紙都訂不起一份,有啥本事領導大家奔小康?!”
村民們被麻桿的話激起了千層浪,人群開始騷動了。干部們見局面正在朝狠難控制方向發展,“啪”地一聲,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麻桿!你破壞民主選舉,這是違法犯罪,我要逮捕你,我要法辦你,我要判你刑!”
麻桿是什么人呢?麻桿在國際大都市上海打工,公司拖欠幾百號職工的工資不發,麻桿硬是組織十多個工人代表揪住老板,追回了拖欠的人工工資。麻桿帶著弟兄們走南闖北這么多年,干部跟他比膽子、比氣勢、比聲音、比威力,他怕你啥?現在干部居然跨過法律程序說要抓他,判他,更讓麻桿火了:“嘿嘿,干部,你要逮捕我,你要法辦我,你要判我刑,請問哪條法律哪個文件規定,誰委任你有這么大的權利,你可以代行公檢法司的一切權利?你有屁股勁,今天就把我銬了!”
麻桿的這幾句駁斥,一群年輕人更是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了,沖上主席臺將干部團團圍住:“喊我們來做啥,選誰,還不都是你們說了算,這種民主,不就是做個過場!”就這樣,已經開成全頻道的高音喇叭,把后灣村的民主呼聲,映得震山響了。
“農民朋友們,你們聽我一句,像這樣鬧嚷嚷地把我推出來,我也不當這個村長!”大家定睛一看,是青青!青青何時站在了眾人面前。會場頓時安靜了。
那位鎮干部也放眼望去,就覺眼前一亮,這女子確是不同凡響。他忙說,“農民朋友們,我們回去好好的研究研究,一定尊重大家的意見。選舉改日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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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址:瀘州市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