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四題

顧霞

靈物

清朝末年，小河纏繞的黃莊上住著幾十戶人家，過著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日子，小村的北角住著楊張氏婆婆和她的獨生兒子。

楊張氏早年喪夫，一直和兒子相依為命，是遠近有名的好人，也是方圓百里技術最好的接生婆。無論誰家孕婦生產，總會去找楊張氏接生。只要有人來請，不論貧富貴賤離家遠近，不論刮風下雨白天黑夜，楊張氏都不計報酬地幫助別人。

那年冬天大雪紛飛，路上積雪厚達數尺。一天，三更時分時楊張氏聽到有人敲門，起床開門一看，門外站著一個中年人，他身后停著一輛帶篷的馬車，看打扮就知是大戶人家的。來人十分焦急地說：“楊婆婆，你準備一下，去救救我家少奶奶吧?！痹瓉硭谴髴羧思业墓芗遥魅穗y產危在旦夕，聽說楊張氏是方圓有名的接生婆，專程來請婆婆救人的。

楊張氏立即準備好東西，告訴了兒子一聲就上了馬車。隨著管家的鞭聲，馬車在大路上奔馳，馬車越來越快，在漫天大雪中飛馳竟聽不到車輪的響聲。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馬車停了，楊張氏下車后看到眼前是一家很大的莊園，大門口擺著兩個雄武的獅子，朱紅的大門十分氣派。楊張氏在管家的帶領下穿堂越院走到主人的臥室內，室內站著幾個滿臉焦急的女仆，一個面色蒼白的產婦躺在雕滿花紋的紅木床上。

楊張氏稍做準備，馬上開始接生。五更時分時，嬰兒呱呱墜地。

看看母子平安，楊張氏準備回家去。產婦忙叫管家拿出滿箱的銀子，但楊張氏嫌多不收。產婦無奈，便讓楊張氏近前，指著一個瓦罐對她說：“你是個好人，不圖錢財，我也沒什么好東西送你，莊戶人家離不開鹽罐子(盛鹽用的器具)，我就把這個瓦罐送給你吧?！?span lang="EN-US">

看看只是一個瓦罐，楊張氏也就沒再推辭，心想拿回去盛鹽也挺好的。

管家趕著馬車送楊張氏回家，因馬車有篷布圍著，楊張氏仍舊看不到來時的道路，只覺得馬車猶如在飛。

回去后楊張氏就一直用那個瓦罐盛鹽，過了一段日子，她發現罐子里的鹽竟永遠用不完，無論怎么吃都不見罐底。楊張氏回想起那天晚上坐在車上的感覺，知道自己遇到了奇人。

楊張氏活了一百多歲，無災無難。在她快要去世的時候，她把關于瓦罐的秘密告訴了兒子，交待兒子一定要積德行善，并將瓦罐代代相傳。

民國初年兵荒馬亂，百姓缺衣少食，市面上有時連鹽都買不到。楊張氏的兒子便起了貪念，他想如果把鹽拿去賣一定能夠發財。于是，他日夜不停地從瓦罐里取鹽出來，囤積下來的鹽眼看著就要裝滿房子了，他還覺得不夠。后來，他嫌用手抓太慢，便拿起瓦罐往袋子里倒，結果倒出一把鹽后瓦罐里再也沒有鹽了。

喪失靈物后，兒子為自己的貪心感到后悔，便把瓦罐的故事相傳于子孫后代。據說一直到“破除四舊”時，那個瓦罐才被紅衛兵收走摔爛。

老漢與狐貍

九鳳山重巒疊嶂，山高林密，適于動物繁衍生存。山腰里有一座茅草屋，住著一對老夫妻，屋主人名叫秦忠貴，為人淳樸，心地善良，兩老沒有子女，靠一雙勞動的手在山坡上種一些莊稼維持生活，倆人很少下山，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

嚴冬到了，接連下了好幾天大雪，山上成了銀白世界。一天深夜，兩位老人在床上聽到屋外傳來嗷嗷的叫聲，那聲音叫得凄慘而急促。老漢對老伴說：“這大雪天，山上的野獸找不到食物，一定是出來覓食的，讓我起來出去看看?！崩习閾牡卣f：“老頭子，這深更半夜的，別去找危險。”老漢說：“放心吧，野獸你不惹它們，它們也不會隨便傷害人的。”他邊說邊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找了一根木棍拿在手里，來到大門旁，拉開門柵嘩啦一下推開大門。此時，屋外紛紛揚揚地飄著雪花，刮著凜冽的風，只見一只灰色的狐貍躺在屋檐下瑟瑟發抖。老漢仔細一看，這狐貍肚子大大的，懷著孕呢。他想這只母狐貍可能要生育了。連忙回屋找了一只瓦盆盛了一些剩飯端出來，推開旁邊柴屋的小門，將瓦盆放在地上，又去抱了一些草鋪著。母狐貍走進柴屋內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老漢關上柴屋的門回到臥室里對老伴說：“是只母狐貍，快要生育了，我盛了些剩飯送到柴屋里，讓母狐貍吃飽了好生小狐貍。”老伴說：“老頭子，你救了母狐貍的命，這是一件好事?！崩蠞h說：“動物和人一樣，找不到食物會餓死的。”

天亮了，老漢爬起來連忙走到屋外，推開柴屋的小門，見那只母狐貍安詳地躺在干草鋪上，有五只小狐貍擠在它的腹下，爭相吸吮母狐貍的乳汁。老漢面露笑容地看著那些活潑可愛的小狐貍。

一個月后，小狐貍漸漸地長大了。它們從柴屋里跑出來，在老漢的門前走來走去。一天早晨，老漢來到柴屋門前，突然看到一只公狐貍，公狐貍以戒備的目光盯著老漢的一舉一動，直到老漢將飯送來，它才對老漢友好起來。幾天后，柴屋里的狐貍們突然不見了，老漢估計它們上山了，不時地向山上眺望。夕陽西下時，狐貍們又從山上回來了，老漢看見它們口中還銜著一些桃子、梨等野果，在柴屋中喀嚓喀嚓地吃起來。

又一股寒潮來臨，大雪一連下了好幾天也不停，山上的樹木都被大雪壓彎了。到了后半夜，山上下來幾只野狼，在老漢的大門上咚咚地敲打著。柴屋里的狐貍們聽到野狼襲擊兩個老人，那只公狐貍率領狐貍們向野狼們沖過去。一只兇悍的灰狼狠狠咬住一只小狐貍的喉管，直到那只小狐貍奄奄一息。公狐貍撲上去和那兇悍的灰狼搏斗，機靈的母狐貍奔上山去叫喊它們的同伴，不多時，幾十只狐貍從山上沖下來，那幾只野狼慌忙四處奔逃。

老漢聽到屋外沒有聲音了才開門出來，他看見門外躺著一只血肉模糊的小狐貍，他蹲在小狐貍尸體旁老淚縱橫。他想，狐貍是為了保護自己和老伴才和野狼們決斗的。他回到屋內拿了一把鐵鏟，到山坡上掘了一個深坑，背起小狐貍輕輕地放下坑內，然后填滿了土，才慢慢地回到屋里。老伴問他：“出去這么長時間，你在做什么？”老漢說：“大雪封山，昨夜山上的狼餓極了下山覓食，那些野狼想敲開我們家的門，被狐貍們趕跑了。一只小狐貍被狼咬死在家門前，我把它葬在了山坡上?！崩习檎f：“要不是這些狐貍，我倆的老命就保不住了?！崩蠞h感慨地說：“動物也通人性，你對它們好，它們也會對你好的?！?span lang="EN-US">

幾年后，秦老漢的老伴病在床上，老漢日夜守在床邊照料她。不久，老伴去世了，老漢懷著十分悲痛的心情安葬了她。

老伴去世后，老人仍舊一人在山上種莊稼，過著簡樸的生活。

嚴冬又到了，天空布滿陰沉沉的云，一連幾天都下著鵝毛大雪。狐貍們在山上弄了一些野果野味，叼在口上丟到老漢屋里。大雪停了，太陽出來了，公狐貍看到一只野兔在竹林里竄來竄去，它疾風似地奔過去逮住了那只野兔，準備叼下山去。突然，松樹林中跳出來一只吊睛白額虎，它發現了狐貍口中叼著的兔子，于是大吼一聲向狐貍撲過來，機靈的狐貍撒開四腿拼命向山頂奔跑，老虎尾隨其后猛追。到底還是狐貍跑得快，一下子就到了山頭上，老虎奔跑到山頭時已氣喘噓噓，它眼看著狐貍又跑下山鉆進一片茂密的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久，秦老漢病倒了，狐貍們天天都上山去弄一些野果野味送到老漢屋中，老漢靠這些狐貍送來的食物勉強維持生命。終于有一天老漢病逝在了床上，狐貍們到老漢屋中時，見老漢躺在床上無聲無息，狐貍們圍在床前發出嗷嗷的叫聲，它們的眼睛里流出了悲傷的淚水。

一堵墻

哥住東屋，弟住西屋，兩家同著一個院。自從分了家，妯娌間為著家長里短就沒了好臉色，兄弟間也生分了。

哥家的兒子叫東東，弟家的孩子叫寶寶，都是獨苗苗。東東比寶寶大一歲，寶寶整天跟在東東屁股后面粘得不得了，兩兄弟好得可以穿一條褲子。

寶寶趁著媽在里屋，從碗櫥里拿出一只大蘋果，在袖子上擦一擦，送到東東嘴邊：“我哥，你吃一口?！?span lang="EN-US">

東東咬了一小口，推回給寶寶：“我弟，你吃。”兩個孩子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滿臉果汁兒。

寶寶媽從屋里出來，陰著臉剜一眼東東，一把拽回寶寶，并把大門關得山響。

東東媽也從屋里出來，沖著東東罵：“饞嘴的東西，要吃不會從屋里拿，咱家沒有么？”聲音揚得老高。

寶寶懷抱著一只啤酒瓶顛兒顛兒地跑，嘴里嘎嘎笑：“我哥，你攆不上我。”

東東也在后面嘎嘎地笑：“看我攆不攆上得你！”說完猛跑。

寶寶看東東快攆上了，一著急，懷里的啤酒瓶子啪地一聲掉到地上，碎了。一塊碎玻璃蹦到寶寶腿上，頓時紅紅的血像蚯蚓一樣順著腿爬。寶寶看到血，哇地一聲哭了，東東呆在那兒，傻了。

寶寶媽從屋里沖出來，一把摟過寶寶：“心肝兒，你這是咋了，誰干的？”

寶寶望一眼東東，指著腿：“疼，疼?！笨薜酶鼉戳恕?span lang="EN-US">

寶寶媽厲聲喝問東東：“是不是你干的？”

東東扁著嘴：“不是我，不是我。”

東東媽也從屋里出來，東東忙躲到媽身后，東東媽說：“干嘛這樣兇，看把孩子嚇的？”

寶寶媽幾乎要跳起來：“不是你家東東后面攆，寶寶怎會把瓶子摔在地上？”

“有本事你就管住不讓他們一起玩。”說完，東東媽一巴掌拍在東東屁股上：“你這個不爭氣的孩子，叫你不要跟他玩，就不聽?！睎|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那以后，兩家的媽見面都陰著個臉，來來去去的步子都重重的，誰也不理誰。

哥和弟只有空嘆氣，盡量隔著孩子不讓他們玩在一起，但兩個孩子總是眼一打花就呆在一塊兒了，東東常把寶寶弄哭，寶寶一哭，兩家的媽就把孩子拉回去一頓罵，都把聲音揚得高高的：“再看到和他在一起玩，不饒你。”

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哥和弟商量，一家出一半錢，在院子中間砌一堵墻。

墻砌好了，一人高，從這邊看那邊，只能看到一堵墻和藍藍的天。

大人下地，家里就剩下鎖著的兩個孩子隔墻相望。東東和寶寶誰也看不到誰，隔著墻，寶寶說：“我哥，我想跟你玩?！?span lang="EN-US">

東東說：“我也想，可我過不去。”

頓了頓，東東高興地說：“有辦法了，你去找一根木棒來。”

東東和寶寶一人握著一截木棒不停地捅著墻，一邊驚喜地說：“快了，快了。”

捅著捅著，墻通了，寶寶看到東東的一雙眼睛正一眨一眨地看過來，高興地叫：“哥，我看到你了，你爬過來和我玩?！?span lang="EN-US">

東東說：“不行，洞太小，過不去，哥講故事給你聽吧！”

兩家大人下地回來，東東和寶寶都坐在地上，臉靠著墻睡著了，臟兮兮的小臉上帶著笑。

荀局長盡孝

荀局長的父親病故了。

荀局長在辦公室里接到鄉下老家打來的電話后，立馬就差秘書去商店買了兩尺黑紗做了三個袖章——荀局長自己的、荀局長夫人的、荀局長兒子的。

秘書把袖章一拿回來，荀局長當即就套上了左臂。

荀局長回到家把袖章發給夫人和兒子，說：今天就戴，戴一個月。老婆笑笑，表示理解。兒子不悅了：學生戴這玩意兒人家會笑話。荀局長說：一定要戴，誰笑話？這叫孝順。說著硬把袖章給兒子戴在胳膊上，并叫老婆給縫了兩針。

荀局長常常自我表白他是工作第一，這回驗證了，死了老爸他也沒請一天假。荀局長的老家離縣城才五十華里，可荀局長忙，事業心太重，少說也有十年沒回老家了。老人咽氣他沒回去，老人安葬他也沒回去。有人勸荀局長回去吊個喪，荀局長把袖章指指說：移風易俗，戴個袖章表表哀思就行了，人總是要死的，工作忙，實在脫不開身。

荀局長辦事認真，戴黑袖章也有功夫，他整整戴了48天。若不是出國考察，他還不會摘下來?？h委縣政府召開工作會議，他戴著黑袖章去出席；本部門開會，他戴著黑袖章去主持；調查研究，他戴著黑袖章深入廠礦鄉鎮……

人們都當著荀局長的面夸荀局長是大孝子?？h委書記和縣長瞧見了荀局長胳膊上的黑袖章，也上前安慰他幾句：老荀哇，要注意節哀，保重身體。

一些與荀局長職位差不多高的官員以及一些與荀局長熟悉或半拉熟的干部職工，瞧見了荀局長胳膊上的黑袖章后，就自愿不自愿地上去拉拉荀局長的手，塞給他一百三百的表示哀悼。荀局長的部下以及一些有求于荀局長的人，瞧見了荀局長、荀局長夫人或荀局長兒子的黑袖章后，就紛紛摁響荀局長私人洋樓的門鈴，給荀局長表示一下“意思”，有三百五百的，也有千兒八百的。

荀局長出國前一天晚上，荀局長夫人清點了禮款，按捺不住激動地問丈夫：你猜多少？

多少？

十七萬四千四！比蓋樓時收的禮還多七萬呢！

片刻，荀局長夫人朝丈夫莞爾一笑：干脆過幾天**也死了吧。

荀局長還夫人一笑。

次年清明前后，荀局長胳膊上又箍上了黑袖章，不是他媽死了，是他回家給他老爸立了碑。無需贅述，人們瞧見荀局長戴了黑袖章，自然又都是表示表示。

年逾八旬的荀媽媽坐在老頭子的墳前，瞧著冥幣燃起的火苗，老淚橫流。長子荀老大跪在老母身旁，淚水也叭嗒叭嗒地掉。荀媽媽指著石碑對大兒子說：給我砸了……接著，荀媽媽聲淚俱下地罵二兒子荀局長：二狗子，你是個畜生，你對不住你爹??！你爹蹲了一輩子山旮旯，想到城里看看縣城啥樣子，你不讓去。你爹病重沒錢買藥，你一個子兒都不給。你爹七天七夜黃白水不進，給你捎書傳信，你就是不回來看一眼。二狗子，你是個畜生……

【顧霞，真名顧彩霞，教師，作品見諸于各地報刊】

地址：510440廣州市白云大道北嘉禾東方明智苑3-2-203# 顧彩霞

Email：xrui001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