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灣的笑聲
郁峰
三娃高中畢業后,大哥說:你復讀呀,爭取考上大學。他說什么也不讀了,因為他高二時暗戀一個女生,學習成績每況愈下,到高考時,他連三本都上不了,只好回家務農。大哥二哥外出打工掙到了錢,讓他心里癢癢的,他正準備跟隨兩個哥出去,就遇上了王桂香,是別人介紹的,一場火熱的愛情暫時留住了他的心。半年后,他們結婚了,一年后生下了女兒小妮,又過兩年,生下了兒子毛毛,超生的,罰了款。
三娃每年種烤煙和稻子的收入,加上妻子養豬賣的收入,只能基本夠家庭開支;為了家庭,為了兒女,三娃又想出去打工,但他不想跟兩個哥哥,叫大哥借了五千元錢,就同村里另一個人一起出去了。
然而,他在外漂泊浪蕩了五、六年,北上新疆,南下廣州,都沒有如愿;這些年東南西北四處跑,他的目標是能掙上個十萬八萬就回家,像哥哥們一樣蓋上新房子。他在新疆包地種棉花,但那活兒既辛苦又不掙錢,干了兩年,才把投入的錢拿回來,但基本上沒掙到錢。南下廣州的路上,他想好了去打些服裝來擺攤,可他地方不熟,城管又管得嚴,打來的服裝倒虧本,差點吃不上飯,幸好遇見一個老鄉,幫他度過了難關。不得已,他只好去一個工地干泥工,他得有飯吃才行。這樣又闖蕩了兩年,什么也沒有,到了年底能寄回去的錢少得可憐。他的運氣實在太不好,在工地上干活,每年都遇上麻煩事,不是工程上出事,包工頭負債逃跑,要不就是大包工頭拖欠工資,到年底干脆不見了人,他也沒法,好幾年過春節都沒法回家。他媳婦在家種田地,還帶兩個娃,還養一兩頭豬和一些家禽,也是辛苦,讓他回去,他說自己要掙大錢,要把老婆孩子接到城里住。可這么多年了,錢沒掙到,似乎也沒臉回去,又不知如何給媳婦交待。
媳婦說:你回來嘛,在外這么多年都沒掙到錢,還辛苦,回來一家子熱熱鬧鬧地過日子......媳婦說著說著,聲音就咽啞了,過了良久,見三娃不說話,她又說:現在政府加快了扶貧,聽說要在我們村上搞什么項目投資,村外要開始修馬路了,村委會經常喊大家開會,我又沒時間,也不懂,你有文化,你回來看看吧?
電話那頭才搭腔說:辛苦你了!娃兒還好吧?
媳婦忙說:好好好,活蹦亂跳的,小妮明年也要上幼兒園了,唉,你回來嘛,正好今年的稻谷好,一畝可能可以打千把斤.....
媳婦的意思讓他趕回家打稻谷,(之前都是請大嫂和二嫂幫忙或出錢請人打谷子)媳婦想的是:不讓他出去了,如果村里政策好,一樣可以掙錢。
三娃在電話那頭半天才說:過兩天吧,我手頭還有一點事,辦完才放心。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三娃有什么事沒辦完呢,他是打腫臉充胖子,不好愿意在媳婦跟前說軟話。他是想如果年底能拿到一筆工資就可以回家了。但是,他心里也明白,這個工程一直不順,包工頭長期不在工地,讓幾個小包工頭領著大家干,除了每天的飯是正常的外,幾個月沒發一分錢。這讓他心里直打鼓:到底年底能不能拿到錢還是一個未知數。
三娃回家那天正好是農歷八月十四,第二天就是中秋節了,他并沒有拿到錢,而是找到小包工頭借了一千元路費。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當他推開門時,妻子抱著兒子正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來回走,大女兒卻在床上坐著哭。
咋的啦咋的啦。他一進家門就喊開了。妻子扭頭看見他,淚就嘩啦啦下來了,手里的小兒子在她懷里也不停地哭。他說:咋的嘛?妻子哭泣著說:我們快把他送醫院吧!他伸手拭了一下兒子的前額,把大女兒抱起來,拉了一肥妻子就往外走。
許三娃夫婦所在的村叫月亮灣村,是一個極貧困的村,交通不暢,一條通往村外的路還是土路,出村大概有一公里多路程,天晴天還好些,雖然坑坑洼洼的,但機動車還可以順利進出村;要是遇上下雨,人必須穿上統鞋才能出村,機動車進出村也是顛簸的利害。全村五百多戶人家,兩三千人口,人年均收入還不到三千元,這是把富的人家與窮的人家扯平來計算的,如果單獨算,有的家庭年均收入不到兩千元,有的家庭還倒負債;當然,有壯勞力的人家相對要富有一些,就像許三娃家這樣,有外出打工的,一年下來也能掙一兩萬元,還有掙到幾萬元的,家里蓋了新房,田地也租給別人種了,老人孩子只是種種菜,養些家禽或喂幾頭豬,但這畢竟是絕少數人家。
從月亮灣到鄉鎮上,大概二十華里地,由縣城發到鄉鎮的班車只有一班,如果要坐班車去鎮上或城里,必須提前等在公路邊。
三娃邊走邊掏手機看時間,邊催妻子,因為班車就要到了:還好還好,班車還沒過.....妻子王桂香抱著兒子跟在三娃身后拚命跑。陽光從樹林間漏出,散在一家四口身上,秋風吹亂了他們的頭發,不知是哪家的狗跟在他們身后。這樣一個剪影,構成川南鄉村秋晨的美景。
三娃一家站在公路邊等車,三娃不停地拭兒子的額頭,兒子已經停止了哭鬧,進入沉睡中;三歲多的大女兒叫著要喝水,王桂香說:乖女兒不鬧,等到了鎮上,媽給你買好吃的!王桂香說話時,班車已經鳴著喇叭到了身邊。
醫生說:你兒子感冒了你們都不知道?看你們這父母當的......三娃就有些愧疚地向醫生求情:是我們不好,是我們不好,求你給好好看看!醫生開了處方,讓他去拿藥:要輸兩天液,去把錢繳了。
三娃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上衣口袋,心里盤算著口袋里還有多少錢,但不管怎樣,他必須去繳費,這是醫院的規矩。他一米七八的個子站起時顯得有些吃力,因為他長途奔波了兩天一夜。
天快黑下來時,兩歲的兒子在嚎哭著,妻子王桂香忙給兒子倒水,護士說:小心輸液管扯脫。同病室的胖女人正在做稀飯,聽見王桂香的兒子哭了,就說:我這做的有稀飯,給他來一碗?
王桂香不好意思地說:他爸回去弄吃的了,明天來了還你!
還啥子還喲,一碗飯嘛,有啥子稀奇?胖女人說著就另拿了一個碗舀滿一碗稀飯遞給王桂香。王桂香接過碗又說了一聲謝謝,才將兒子抱起喂他吃飯。
許三娃把口袋里所有的錢都掏出來交給了王桂香,他不知夠不夠兒子的醫藥費,他得回村里借錢,趁天還沒黑下來。
他說:桂香,我回一趟村子,看書能借到錢不,你就好好守著娃兒?
王桂香眼里含著淚花說:你去嘛,你給的錢繳了一大半......
他抱起大女兒就出了醫院,一路快走,一個小時多就到了家。他翻開鍋,看見鍋里只有幾個土豆,他讓女兒把土豆吃了,自己也拿了一個吃起來,他確實太餓了,連吃了兩個才拉起女兒朝父親家里走。那會兒,天已經黑了下來三娃將女兒抱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許三娃心里清楚,他兩個哥都在外打工多年,這兩年蓋了房子,兩個嫂子在家除了帶孩子,還搞副業,在月亮灣算得上富人了。只有他許三娃時運不轉,闖蕩了六、七年也沒有掙到幾分錢。而二哥每次寄錢回來,都是寄到母親那里,家里要購置什么,他會打電話給妻子,叫她到母親那里取錢,媳婦多有不滿,但又沒有辦法,為這事,她在電話里沒少與二哥吵。
三娃一進門,父親就說:你咋回來了,是不是有事?
三娃來不及給父母解釋,他把女兒推到母親身邊說:兒子病了,現在在鎮醫院,我錢不夠,媽,你借點給我?
父母聽說小孫子病了,還住進了醫院,心里著急,臉上也就糾結成核桃樣。母親焦急萬分地問:好點沒有嘛,啥病嘛?
我也不曉得他得了啥病,醫生讓住院,我錢不夠,媽,你給借兩千行不?我還得連夜趕到鎮上去。三娃可憐兮兮地說。
父母也是好幾年不見小兒子了,心里一直牽掛著,向王桂香問起兒子的情況,她也說不出個一二三,沒想到一見面,孫子又得病了。母親從里屋出來時,遞給三娃兩千元錢說:這錢是你二哥的,你先用......
三娃說:爸、媽,我先走了,小妮暫時留在你們這里。又對女兒說:要聽爺爺奶奶的話,等弟弟好了我們就回來了。說著,眼里還含著淚花。
兒子只是感冒發燒,并無大病,住院一晚就退燒了,三娃找醫生要求出院,醫生還是很認真地檢查了他兒子的身體狀況說:可以出院,但必須繼續服藥。
三口之家站在鎮南頭等班車,三娃說:還有半個多小時車才能到,給父母借的錢還沒花?
沒。王桂香看了一眼三娃說。
那你去給你母、大、二嫂買點東西回去吧?
王桂香猶豫片刻才朝商店走去。
回到家時,已是中午吃飯時間了,兩口子開始做飯,王桂香在鎮上買了一塊肉,本打算中午飯就吃,但三娃說:今天是中秋節你忘了,我們下午去父母那里過,順便把肉帶過去,把大嫂二嫂都請過去。
兒子今天好多了,能吃飯了,三娃提醒妻子:給兒子喂藥。
兩口子飯后就給大嫂二嫂打電話,說好晚飯在父母家里吃飯,王桂香還在電話里對二嫂說:電信公司送給我們用的手機你覺得好不?二嫂笑著:啥不好,沒有這個電話,我給你二哥一月通不了兩次電話,哈哈哈!王桂香趁三娃上廁所之機,小聲對二嫂劉琴說:你勸勸三娃,叫他不要出去了......
月亮灣村是一個靠山面水的村莊,地處比較偏僻,沙地占了大半,還有一部份是硬土。全村兩三千多人,只有九百多畝田和一千多畝土地,主要靠種烤煙,農作物種植產量也不高。雖然從2012年國家開始扶貧以來,月亮灣村發生了一些變化,從沒有電到全村90%的人家通了電,原先村里只有村委會有電話,到現在全村70%都用上了手機,而且是電信公司送的手機和話費,有十多戶人家還用上了天燃汽。但是比起其他村莊,還是顯得貧窮了許多,人均年收入不到三千元。雖然村里大部份家庭都種植烤煙,但質量差,賣不出價好價錢。有不少家庭靠喂豬賣了來維持生活,少數家庭還不只喂一頭豬,但交通十分不暢,尤其是通往外面的路一直沒有錢修,給銷售造成了困難。月亮灣村東有一片兩百多畝的天然水湖,早些年一直荒著,2014年扶貧辦進駐該村時,讓老光棍羅世華承包下來養魚,但由于他經營不善不但沒掙錢,還倒虧,只好把水湖退給了村委,現在成了一片“荒湖”
王桂香雖然書讀得不算多,但還算是個精明人,她早就盯上了“荒湖”,她之所以不想三娃再出去,是因為她認為那片“荒湖”可以養魚、鴨或者其他什么,她一時也想不清楚,既可以掙錢,又可以照顧家庭。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一個人長時間獨守空房,好不寂寞,
父母坐在門口,父母下曬著太陽。院壩是去年才新打的,雖然不算寬大,但還是大兒和二兒出錢給兩老人打的,打好后,還在壩子的周邊栽了幾棵橘子樹,現在已經長到近一米高了。今天正是秋高氣爽的大好天氣,本來這幾天是打谷子的好時段,但小兒子剛回來,好不容易團在一起,適逢中秋佳節,老兩口一商量,就殺了一只雞,正愁著如何告訴兒子媳婦們,三娃就拎著一塊肉到了;接著,大、二媳婦也領著孫兒孫女到了,孫兒孫女一頭就栽到爺爺奶奶懷里,很快又散開去玩去了。幾個媳婦一齊動手開始做晚飯,三娃卻陪著父母聊天,聊著聊著,母親就想起了大兒二兒,三娃忙掏出電話給大哥打電話,但無人接聽,又打二哥電話,二哥聽說三弟已回到村里,就說:外面闖不好干脆就在村里發展,你二嫂都在說讓我回家,我今年干過了也不想再在外面漂了.......又說:你找一下村委,看有沒有好的項目,我回來一起干?最后說:你代我問候一下父母,尤其老媽身體不好,你在家多做點事......三娃問二哥要不要給父母講幾句,二哥說:算了,一講就傷感,不想惹他們生氣,我過年就回來了!
再煮點臘肉一起吃,只有一塊了。父親站起來理著山羊胡,邊說邊朝廚房走去,他才六十多歲,但因為年輕時長期背重物,加之家庭負擔重,妻子在十年前得了一場病后,身體一直沒有完全恢復,家里家外的大小事都靠父親,所以,父親的身形明顯變了。
三娃忙站起來說:老爹我去。
去年打院壩時,大兒和二兒還把老屋子修繕一翻,還蓋了新瓦,室內外都粉刷一遍。堂屋、臥室、廚房加豬圈,總共也就九十多個平米,但收拾得干干凈凈。為了打院壩和修房子,老大老二沒少費力,從鎮上租貸車拉石料、水泥等,如果沒有汽車,想修房、打院壩、搞什么建設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兩老口每年都要養兩頭豬,一般到年底就殺一頭賣掉,自己留一頭,殺后分給幾個兒子家,再由媳婦們集體炕肉,炕好后的臘肉給父母拿一部份回來。通常情況下,年貨都是大媳婦張正紅組織搞,比如到鎮上或進城購物,炕臘肉之類的,由張正紅把二媳婦劉琴、王桂香約起一起搞,王桂香家里沒什么錢,但王桂香盡量多做事,三妯娌還算處得和平。幾個女人在月亮灣村算得上能干的人了,尤其是張正紅的塊頭大,又上了兩年高中,男人在外打工,她在家里也沒有閑著,田里地里都是好手,每年還養四、五頭豬和一些家禽,每隔一段時間,她就要去一趟鎮上賣她的雞鴨和蛋。二嫂身體不是很好,但仍然不服輸,她的榜樣就是大嫂,她和王桂香都是初中畢業生,但她會精打細算,雖然男人把錢讓父母存著,但只要她需要,父母不會不給。王桂香呢,人長得俊俏,三娃一眼就看上了她,這些年來的磨礪,也算是個能說會道的人了,但她不想因為她的能干讓三娃生氣,對三娃是聽之任之,百依百順,三娃有時也覺得自己太好強了,但他又放不下面子,所以,這些年外出打工沒掙上錢,也不愿意回家,怕在媳婦面前丟臉。
太陽偏西時,大媳婦首先喊著吃飯了,然后端出做好的菜來,三娃早早就將桌椅擺放好了,三個媳婦一齊端菜上桌,兩老口樂得合不籠嘴。三娃說:要是兩個哥在就更好了,隨即吆喝著在阮壩玩耍的孩子們,一家人好不熱鬧。正準備開飯時,三娃的電話響了,一看是大哥打來的,他忙將電話遞給大嫂,大嫂離桌而去,兩夫妻不知說了些什么,大嫂回到桌上時,臉上顯然多了一些喜悅。
村長老遠就喊開了:有我吃的沒有?
喲,是村長呀,來來來,這邊坐。老爺子一邊假意招呼吁村長,心里卻在罵:你個老東西!他們心里明白這個老奸巨猾的村長,絕不是善人,但表面上還得裝著歡迎他。
老爺子,老媽媽,我沒有打擾你們吧。村長邊說邊坐在院壩邊上,將外套脫了下來,還不斷擦汗:我是來看看你們,中秋節怎樣過,沒想到這樣熱鬧......
張正紅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來給他倒了一杯水遞給村長。
謝謝大妹子,我只是想看看大家中秋節咋過的。停了一下又說:你家是最鬧熱的,要是你家大哥二哥都回來了,一張桌子怕是坐不下了......
見大家沒有理會他,他悶悶地坐了一會說:好,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我還得走兩家看看,哦,下月可能就要選新村長了,就沒我什么事了!說著,將脫下的衣服往肩上一甩,陰陽怪氣地笑著走了。
一家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著村長漸遠的背影,三娃看著大嫂說:下個月?大嫂看一眼二嫂再看一眼王桂香,沒有一個明白村長的意思。
還是老爺子用筷子暗示大家坐下:吃飯吃飯,不用管他,他是該下臺了......老伴接過話荏說:干了十幾年沒少撈,老了還站著位子,快吃飯,不說他了。
三娃知道父親喜歡喝兩杯,正好是中秋節,他問父親:老爹,今天不喝?
他媽看了一眼老伴:前天就沒酒了,昨天在田里忙了一天,沒時間給他打酒,昨晚就不好睡了,今天又忘了。
三娃站起來就往村東頭跑去,他知道楊寡婦家開的有小賣店,是扶貧組給她墊的周轉資金,她家的酒好喝,聽說是她弟從針上的一家老酒坊替她拉來的。
三娃還沒到小賣店就遇到黃慧蘭。黃慧蘭是他高中的同學,只差幾分就考上大學了,無奈家里太窮,被聘請為村小教師。
她見到三娃說:三娃,你好久回來的嘛,還出去不?
還沒想好,你一直在村里?
我老公在外打工,我只能在家照顧老的小的,我弟都去了廣東,你沒見到吧?
三娃說:沒見著,他去干的什么工作嘛?
我也不知道,他每月都寄一千多回來。黃慧蘭說。
三娃哦了一聲,正要離開,黃慧蘭又說:哦,聽說村里要上項目你知道不?黃慧蘭有意無心地說著,三娃直搖頭。
我老爹還等我呢,改天聊?他晃了晃手里的瓶子說。
黃慧蘭讓開道對著三娃背又說:你要有啥想法我們一起干哈?!
三娃扭頭說:要得,我想好了給你說。
一家人團坐在院壩中央,王桂香抱著小兒子,幾個小孩吃得最歡,斜陽照著他們一家子歡快的臉。三娃在給老爹倒酒時說:老爹,這是第三杯了,再喝這一杯就不能喝了?
老爺子說:就這杯,就這杯,喝完就不喝了。
他的臉被夕光照著,越發深紅,但明顯開心得像火麻花。大媳婦張正紅正要去舀飯,手機就響了,她掏出一看是男人的電話,忙喂喂著走向一邊,說了兩分,她就走回來把電話遞給母親,母親狐疑地看著張正紅說:哪個嘛?老大在電話里給母親說了些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只見母親臉上云開霧散:好好好,你三弟已經回來了,我們正吃飯,就這樣了。說完就把手機給了張正紅,她還想給男人說什么,電話里傳出嘟嘟的聲音。三娃忙問母親大哥說啥,母親說:他春節回家,今年過年我們家就熱鬧了。
飯后,一家老小坐在院壩聊天,三娃借說兒子要吃藥,抱著兒子就回家了,王桂香自然要跟著回家,大嫂二嫂見他們走,也坐不住了,她們平時與老人溝通不多,但老人需要她們時,她們不敢推遲。
老爺子說:好好好,你們都回去,,明天來把這些剩菜解決了。
張正紅牽著孩子,劉琴也抱起孩子,一邊走一邊答:要得,我們明天再來。
她們幾家住處相隔不是很遠,但只是三娃住在低洼地,三娃一直想掙到錢就把房子蓋到離父母近一些的地方。大嫂住在東邊半坡上,二嫂住在村東靠近出村的路口,而兩老人卻住在靠南邊“荒湖”。
三娃坐在靠門的地方,眼睛一直盯著遠處一片沙樹林,這片約有7千多畝的沙樹林是退耕還林才種上的,但已長到碗口粗了。王桂香給兒子喂了藥,開了電燈說:你坐那干啥?
三娃不語,良久,他猛地回頭說:我今天看了那片湖,我不知道養啥子,你說?
王桂香把熟睡的兒子放在床上,放下蚊帳后才走到三娃身后說:我覺得養魚賣可以,你說行不?回頭又對耍玩具的女兒說:快去睡覺,弟弟都睡了。
女兒調皮地說:不睡,我要爸爸陪我。
三娃走過去抱起女兒說:乖女,爸陪你睡好吧!
還沒給她洗臉洗腳。王桂香說著就朝廚房走。
月亮今夜又圓又亮,哄睡了女兒,兩口子不約而同地坐在了門口,王桂香把頭靠在男人的肩上,很久很久,兩人都沒有說話,初秋的風有一絲涼意了,王桂香輕聲說:三娃,你抱抱我嘛!三娃就將椅子挪動一下,伸手摟住她的腰說:都多大了還撒嬌?
三娃,你在想啥子?
三娃撫摸底著妻子的手說:我也不想出去了,明天我去找村委會,如果能把那片湖包下來,我就不出去了。三娃的語氣很認真,正合王桂香的意,她真的不想三娃再出去了:那個老光棍經常你狼一樣盯著我,我怕三娃!王桂香說的是羅世華。
他敢。三娃怒吼一聲,把王桂香都嚇了一跳:他敢亂來,我弄死他。三娃慣慣地說。王桂香趁機把頭靠進三娃的懷里......
一早,三娃就去了村委會,他見到主任就問:老周,聽說扶貧組要在我們村上項目?
老周是一個本分的人,當了十多年村主任,家里什么都沒改變,改變的是房子越來越破,人越來越老,深度的老花眼鏡讓他看事物都有些獨特。老周從鏡片后慢慢看向三娃:哦,是三娃呀,好久回家的嘛?
前天。
那還出去不?
只要村里有事做,我就不出去了。三娃說:老周,你給個準信嘛?
老周從文件夾里抽出一份文件樣的東西說:年初就定了的,村里要把大家組織起來搞獼猴桃種植,這可是一個大項目,縣里專家都來考察過了,只等技術了,你種不?
種呀,老周,我想包那片湖,種植獼猴桃的事也干,你給村長、支書說一下行不?三娃顯得有些激動。
那片湖一直荒著,你要包,我就給村委說一下嘛。又說:你包來干啥呢?老周問。
三娃扯了一下衣服說:我還沒想好,但我想包。
剛說完,村長就進來了:包啥子嘛,三娃,你不出去了嗎?
三娃把自己的意思又復說了一遍,村長接過三娃遞過來的煙說:那片湖你可以包,但要等新村長來了才能拍板,還有,支書去縣里開會去了,說不定過兩天就有新動向。村長故意把“動向”兩字拖長,以示重要。
三娃從村委會回到家,王桂香已經下田去了,她昨天約了大嫂二嫂幫忙,晚上又給三娃說了,田里的稻子還沒動,還有父母的稻子也沒收,趁天氣好,要抓緊收。三娃拿了一個草帽就往田里跑。老遠就看見女兒和兒子在稻草上玩,大嫂和三嫂也在彎腰割稻子,還有王桂香請來幫忙的兩個村民,拖著拌桶跟在女人們身后,朝陽照著他們,活像一幅田園圖。三娃老遠就喊:桂香桂香。女兒聽見他的聲音就站起來招手,王桂香也大聲說:你喊啥子嘛,趕快來打谷子。三娃脫掉衣服就同其他兩個村民打谷子。
王桂香放下手中的谷子,走到三娃跟前說:我回去做飯,鐘大漢的豬肉應該還沒賣完,我去割一塊。
去嘛去嘛,多做兩個菜,他們都辛苦。三娃又說:弄些排骨來燉羅卜哈。
王桂香抱起兒子,牽著女兒邊走邊簽應。
大嫂割稻子真是一把好手,她見三娃來了,也直起腰說:三娃,這片谷子,兩天就能割完。二嫂扭頭說:怕還要不到兩天就割完了。
午飯時,一行人朝他們走來,三娃不認識他們,大嫂說:那是扶貧組的人,前面那個好像是電信公司的老總,姓,姓黃吧?二嫂說:那個穿格格衣裳的人是煙草公司的張總,我認得。
黃總、張總一行人圍坐在稻田里問這問那,大家有說有笑在交談著。
黃總說:你們想不想用寬帶呀?
三娃立馬站起來說:當然想用,就是......
是嫌貴了吧?我知道的,我給你們最低的資費,一年還可免三個月。黃總笑著說。
那一個月多少錢嘛?三娃問。
第一年給你們全免了,第二年起每月交三十元行吧?黃總說:我們還送給你們終端,一分錢不收,不過,送你的手機打超出了送的費,就要自己掏錢哈。
三娃高興得像孩子,拍著手說:那就太好了,謝謝你!
張總也借機說:今年烤煙已收過了,我明年派技術人員來給們做指導,烤煙質量上不去,就賣不到好價錢,一年辛苦種的烤煙賣不到好價錢不就白辛苦了嗎?
一行人看三娃他們吃過飯了,又問了一些家長里短的事后才起身離去,他們是扶貧攻堅工作組的成員,這次來的目的是帶著縣委縣府的要求來的,從規劃到計劃都作了充分的準備,尤其資金的投入方面,兩個老總都表示盡最大可能支援月亮灣村。他們一行又來到村委,正好周主任和村長都在,就把計劃目標遞給他們,村長掃了幾眼后說:這個現實嗎?
黃總說:啥不現實呢,村長,我們的光纜已經放到村口了,再過兩天就可進村,到時候,每家都可以用電信寬帶電視,還可以把手機套進寬帶用,既省錢,又方面,我們給村民最大優惠。
哦,那等下一屆領導來才能實施了。
村長撂出一句話來就出去了,讓黃總張總迷惑不解,張總看看周主任,他正忙著整理資料,好像對村長說的話沒有聽見。張總再看著黃總,兩人還是一頭霧水,他們不約而同地朝門外走。剛上車,就見一股黃色沙塵卷來,黃總說:又來一批,這樣都脫不了貧,那就真的沒法了。
參加月亮灣村精準扶貧的工作組就有三個,各施其職,各盡其責,按照縣委縣府的精神開展工作,從2012年開始的精準扶貧有條不紊地開展,但由于村民的文化素質不高,交通不便,水利灌溉設施不完善等諸多原因,加之月亮灣村地理位置多地是山坡,除了幾百畝良田可以種出較好稻子外,烤煙和農作物種植產量不高,給扶貧工作帶來了不小困難。
看來這批人是專家級別的喲?張總說。
旁邊的小姑娘說:聽說他們是農業專家組的,說是要在這里種植果樹。
也是一個好主意。黃總說著就發動了車,朝村外開去,卷起黃色土塵。
其實誰都明白,扶貧就需要錢,縣財政年收入不過十來億,能拿出來扶貧的錢少之又少,全縣各單位和民眾集資數也不是很大,省、市撥下來的款,還有更大用處,因為這個縣是川南地區最困難的縣,屬老邊少窮一級的縣級,扶貧工作組進駐時,還有一家人只有兩條褲子換著穿的情況,十多歲的大姑娘不敢出門,只能躺在被窩里,等母親趕集回來換上衣服才能起床。通過這幾年的扶貧,有大半人家基本達到了溫飽,像許三娃的大、二哥這樣家境的也有二十多戶。縣里扶持養殖業,投入資金讓大家養豬和養蜂,豬倒是養了上千頭,就是銷售成了問題,因為交通問題,縣里2015年就計劃修出村的路,可一直沒錢上工程。2016年精準扶貧計劃,鎮上再次把月亮灣村這條出村的路列為重點,可一直拖到這個時候了還沒有動工。
張總坐在副駕上說:看來錢還沒到位,這條路不修,村民們種的、養的要賣出去都很困難,黃總,節后的碰頭會上,我們一起提出來吧?
黃總說:要看有錢無錢,沒錢,提也白提。
你想啊,村里養了那么多豬,都靠板車拉人工抬到鎮上,再由鎮上租貸車拉到縣城賣,這個成本太高了吧!勞命傷財,村民們還不一定能掙到錢。張總又說:我看掙不到錢,我回去把這次行動的情況報告給寫縣里,爭取把出村的路在年前修起。
對,如果這條路不修起,村民永遠都窮。黃總付和道:還有,剛才楊村長說等下屆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我上半年來時聽說他整村民整得慘。張總停了一下又說:不曉得咋過整的,哎,村官是關鍵呀,政府反腐就應該從村官開始反起,他們太霸道了,啥錢都吃,我看這個楊村長也不是一個省油的燈,你看見他家的房子沒,三層,至少有兩百個平方吧,怪不得村民對他那樣恨呢!
算了,我們也不太了解情況,這些事由縣委縣府處理,我們不要瞎操心了。黃總有些自我安慰地說。
村支書是個大學生,叫唐正,他是2016年春才到月亮灣村當支書的。他的改革方案得到了鎮上的認可,副縣長調研時還專門提到他的改革方案。這次他到縣里開會,重點是落實資金問題。唐正回到村里已是中秋節后的第五天了,天上下著毛雨,他下車時對鎮長說:回去就開會,公開選舉村長。
他背著一個大背包,一米八幾的大個,一副金邊眼鏡掛在高高的鼻梁上,雖然來村里才半年多點,把皮膚曬黑了,人也顯得有些消瘦了,但仍然可以看出他的英俊。到了村口就打開背包取統鞋,心里卻想著:一個月,一個月必須把這條路打好......
對于村長的人選,是鎮領導暫定的,也是唐正推薦的,當然還需要群眾選舉,自己沒有權力左右群眾的意志。楊村長因被群眾舉報,鎮紀檢組已開始介入調查,讓他先停職接受調查。這樣一來,村里所有大小事務都要唐正管,幸好村主任老周是個樸實勤懇的老共產黨員,對村里的情況也非常了解,只是他不輕易發表觀點。而且唐正來到月亮灣村時,楊村長那陰陽怪氣的語凋,他表面上配合,實際上是暗中使絆,讓唐正的工作開展起來十分困難。這次從鎮到縣對公開選舉村干部都相當重視,為了讓唐正的工作盡快上手,鎮長、鎮書記特別要求唐正回到村里就組織村民選舉。所以,唐正一路走,一路想著這事,他需要兩天或三天時間組織村民。
村委會全體成員緊鑼密鼓地開展工作,定下選舉時間后,唐正給鎮長、書記分別打了電話匯報,鎮長、書記表示支持他的工作。書記說:他的事,紀檢組正在調查,我要求他們最遲時天就對楊明光的問題有個大概的結論,要確保選舉現場的安全性、公開性、公平性,誰在現場搗亂,就把他控制起來......
唐正在電話里感謝書記的支持:書記,我還是怕大家不選張正紅,如果出現這樣的情況怎么辦?
只要有比張正紅有能耐的人被選出來,我們就尊重村民。書記口氣很堅決。
三娃跑回家時,累得氣喘吁吁,王桂香問:你跑啥跑,像鬼追起來了?
村,村長被一輛車帶走了。三娃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抓得好,最好把他關個三年五年的。王桂香說:老家伙沒少吃國家的錢,惡事做多了會招報應的!
三娃定下氣來,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天空說:給大嫂打電話告訴她,還有二嫂......
王桂香說:三娃,明天選舉村長,大嫂有可能當上村長。
你聽哪個說的?
你不用管,總之大嫂要是當上了村長,大哥肯定會回來。王桂香略顯興奮地說:說不定二哥也要回來......
不會吧?三娃有些狐疑地看著王桂香。
小妮喊:媽,我要吃飯。
馬上馬上,來,過來小妮,媽給你吃這個。王桂香舉著一塊豬肉骨頭,小妮從床上下來直奔王桂香。
三娃說:還是大嫂好,到鎮上一趟都沒忘了我們,桂香,這塊肉至少有三斤吧?
哪才三斤喲,我煮了一半,還留了一半明天吃。
明天就要選舉了,我要投大嫂一票,你也投吧?王桂香說著,然后將背上的兒子解下來又說:三娃幫忙撒。就將切好的肉放到桌上,小妮立馬坐了上去。
三娃說:桂香,有酒沒,我想整點?
哪來的酒,你都兩年多沒回過家了!她想了一下又說:好像有,你那年喝剩下的還放在碗柜頂層,你去拿來喝撒?
三娃很長時間沒有享受到家庭溫暖了,他找出酒來,笑嘻嘻地看著王桂香說:你也來一杯?
王桂香說:你逗我,我哪會喝酒?
三娃不再說話,而是挨著女兒坐下自顧喝酒,沒想到三杯下肚,三娃就覺得飄然起來,說:桂香,我有點麻,我先睡去了。
王桂香見小妮已吃過飯在一邊玩,就說:你睡去吧,我喂兒子吃飯。
第二天天氣大晴,全村有選舉權的一千六百多人,到會的只有百分之七十,因為外出打工的和不在村里而又通知不到的就占了百分之三十。
村委會院壩滿滿坐著選舉的村民。唐正、鎮長、鎮書記等一行人來到會場時,已近早上快九點了,老周宣布了選擇舉規則后,就將先票發給了村民,由村民自由填寫被選舉人姓名。書記站起來說:大家安靜一下,我講幾句,一是今天的選舉涉及到月亮灣村全體村民的利益問題,二是大家要選出心目中能干實事能為村民辦好事的人,三是要選相對年輕一些的,才能帶著大家走向小康之路,好,我說完了,大家開始選吧。
唱票時,大家的眼睛都盯著黑版,當最后一票唱完后,全村村民都站起來鼓掌,因為選出的正是他們心目中能干的張正紅,巴掌拍得最響最久的是老光棍羅世華,他一邊拍掌還一邊高喊:正紅正紅,永遠都紅......書記示意大家安靜,并對選舉結果作了公告,場上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下面,我們請新當選的年輕村長上臺講話。唐正站在臺子中央向張正紅招手,大家又一次鼓掌。
張正紅并沒有想到自己會當選村長,雖然前天鎮領導找她去談了話,但并沒涉及選舉的話題。她只上到高中二年級,因家境越來越困難,父母承擔不起她的學費,雖然弟弟外出打工掙的錢,一部份花在了她的學雜費上,但她不愿意弟弟這樣忙活。她每次從縣城回家,父親都會說她:讀那么多書干啥,又不能當飯吃......她只好輟學,20歲就嫁給了許家老大。那時許家老大已外出打工,經濟條件相對好些,許老大也愿意替她分憂,相人同心同德,把家治理得僅僅有條,在月亮灣村,他們家不算最好,但也是上層家庭。許老大在外打工一年能掙上兩三萬,而自己在家也沒閑著,一個人要帶孩子還養豬養羊,一年也能掙上萬元。只是每年賣豬羊時,就苦了她了,因為出村的一公里多爛路,她一個人根本沒辦法將它們運出去,只有求救壯實的村民。當然這樣也給了老光棍羅世華接近她的機會,為了摸一把張正紅的肥碩的屁股,他很是賣力。張正紅為了更好地利用他,不但不生氣,還假裝與他打情罵悄,實際上,老光棍根本近不了她。張正紅還是一個熱心腸的人,村里壯勞力大部份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弱病小看家,她時常會去幫幫他們,每到春節家人團年,老人們總會提起張正紅,所以,在村里落下了好口啤,連新來的支書都覺得張正紅是自己最好的搭當,這次村民民主選舉村長,鎮上和自己的想法一樣,張正紅能當選村長是自然而然的事。
張正紅在掌聲中面紅耳赤地站起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狀態,她將手反剪在背后,扭著身體,半天才說出一句話:大家信任我,我就和大家一起干,把貧困的帽子摘下來......大家還靜靜聽著,她卻沒詞了,唐支書馬上站起來帶頭鼓掌,院壩上的人全體鼓掌。
不要看我們的張村長沒有多少話,這兩句已經說明了她的信心和決心,大家說是不是?唐支書向大家問道。
是,是,是!村民們一齊高喊,張正紅的臉又紅得像只大蘋果,她站起來朝四下掃了一眼,嘴唇蠕動了兩下,但還是沒說話就坐下了。
唐支書繼續說:我們村是個較貧窮的村,縣委縣府在今年的計劃中把我們作為重點扶貧對象,大家也看到縣委縣政府派來的扶貧工作組,為我們村解決了很多問題,尤其是供電和通訊方面,電費是最低的,電話一年免,對吧?
有個中學生樣的站起來問:那我們要裝寬帶還是找電信公司嗎?
電信公司黃總前兩天也來過了,他回去就安排人來放光纜,半月后就可以申請裝了,而且黃總答應以最優惠的價格給大家裝寬帶。唐支書越說越高昂:我想大家最為惱火的是進出村的路吧,是不是,縣里已籌集好資金,等大家這幾天收完稻麥后,立即開始修路,到時,有勞力的家庭最好派人支持一下,這是大家的事嘛,路修好了,大家就方便了對不?
場上響起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唐支書雙手往下壓了幾下,以示村民安靜下來:現在請鎮書記給我們講話,大家歡迎。
書記站起來:首先祝賀張正紅女士當選村長。這意味著月亮灣村新一屆領導班子的誕生,也意味著從現在起,新班子將帶領大家繼續攻克貧窮,我相信你們,相信月亮灣村一定能夠盡快實現小康生活。
書記的話雖然簡短,但村民們很受鼓舞,大家掌聲不斷,唐支書宣布選舉圓滿結束,并請張正紅一起到村委會開會,鎮長、書記因還有其他會議提前回鎮上去了。
按照縣委縣府、鎮黨委會的計劃布署,村委會詳細分解了計劃并作了分工安排,張正紅負責項目支撐管理。因為大家對種植獼猴桃并不是那么接受,需要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張正紅就讓劉琴和王桂香一起做工作,許三娃則負責組織村民開墾荒山,這是個苦差事交給他是張正紅的主意,三娃不想給大嫂爭論,因為他的眼里盯著那片湖,他需要大嫂幫他在村委爭取。
雖然是支書提議并通過村委會討論定下的各個崗位的人選,但張正紅心里還是有些擔心,因為她一家子都有了崗位,而且都是關鍵的崗位,除了幾個老人孩子外沒有安排外。她怕別人說閑話,雖然她知道現在村里能用的人確實沒幾個,她家這幾個勞力算得上村里現在的最佳勞力,而且,除了劉琴只上過初中二年外,連王桂香也是初中畢業。
支書說:先這樣定,干起來后,出現什么問題我擔著。
老周走到張正香跟前,輕聲說:三娃想包那片湖,我是不是先把手續給他辦了,以免......
唐正正好走過他們身邊,聽老周說后,就說:那片湖荒了那么久都沒人要,三娃要就給他。他轉身時又說:讓三娃來簽一下合同,老周,至少五年喲。
老周邊答應邊看張正紅,因為她還沒反應過來,老周的意思是讓她通知三娃,以便她的工作好推動。老周走后,她才對著他的背點了一下頭,但心里還是沒弄明白。
王桂香負責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并與村民簽訂種植合同,連續幾天的村委會都在討論項目的實施,村委委員們分散去各家各戶做工作,王桂香和另外一個年輕人跟進簽合同。三娃帶領一批大娘大爺去北面那片荒地除草,因為種樹,就不需要翻地,所以進度還是很快。劉琴被支書叫去參加修路,縣委征集了一批民工,村里的人只是送水送飯。老人們負責燒水、做飯和帶幼兒,村里十來歲的小孩也參加了送飯送水(暑期還沒結束)整個村子熱火朝天,大有“大躍進”那個時代的干勁和場面。
第一天動工,自來水公司和電信公司也帶來了人馬,駕設管道路和光纜,這是縣里統一布置的。黃總看見羅世華很賣力就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很好,老哥,路修好了讓你第一個在上走,你用起手機了吧?
用了,你是電信的,謝謝了喲!羅世華像變了個人似的,干起活來像年輕人,他邊答邊用鐵鍬鏟水泥。
休息時,唐支書特意給羅世華送去一壺水,讓他感激得直說謝謝,他也是窮怕了的一員,四十二歲了還沒找上媳婦,當然,月亮灣村打光的不只他一人。
是啊,月亮灣的幾百戶人家,從解放到現在,不管是生產環境還是生活水平都有很大改變,但比起其他村子來說,確實有較大差距,人們像被關進了籠子的鳥,只會叫,不會飛。人們不是不勤勞,也不是不想富,而是客觀條件的制約,比如文化,村里能上初中、高中的人沒多少,到現在還沒一個大學生;比如,養殖業,養的豬牛羊沒法運輸出去,要賣出去,就得人工抬著或板車拉著走幾十里地才能賣出去。文化結構低,生產力上不去,何談經濟發展,沒有錢如何修路?年輕人外出打工也是無奈呀,誰愿意拋妻別子漂泊他鄉?好則,一年能掙上三萬兩萬,不好的,可能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尤其是前些年拖欠民工工資的事履履發生,有不少農民兄弟苦苦干了一年,一分錢拿不回家,還得守在工地忍饑挨餓,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真是上天無門,入地無縫呀。
老周一邊整理合同一邊想:是要翻身了?!
他家今年也被扶貧,老婆子身體不好,癱了幾年了,需要人照顧,本來兒媳婦也想跟闃兒子出去打工,但家里實在沒人,只好留下來。他家得到扶貧款不是老周去爭取的,而是扶貧組實地考察后決定的,兒媳婦高興得幾天睡不著覺,因為她一下子就買了二十頭仔豬,加之家里已有的兩頭母豬,她盤算著一年下來,怎么也可掙上兩三萬元吧。村里其他十一戶同時得到扶持,現在已長成,只等秋后運出去賣了。政府答應養殖戶包銷的,但老周心里還是不踏實,因這楊村長說過:他們讓你養,養來就是低價賣給他們,他們再以高價賣出去,你劃得來嗎?雖然他不再信楊村長,他知道楊村長不是什么好鳥,從扶貧工作全面鋪開后,有不少資金和物資到達村委后,他老周資金賬本都沒見過,更別說其他村民了,因為楊村長是支書兼材長,他說了算,別人是無法插手的,他也從不公開財務和賬目。倒是物資下來,他就交給村委會去分配,村民們心里清楚得很,看見楊村長家大車進小車出的,房子蓋了四大開間兩層一底的洋樓房,不免要懷疑。但當有村民質疑時,他會說他兒子在部隊當了官,每月都寄錢回來,兒媳婦在鎮上一家企業上班,每月也拿錢回來,如果說服不了別人,他就以小恩小惠去攏絡,如果再不行,他就軟硬兼施,威逼利誘,總之,你不能揭他底,只要他發現你揭他的底,你就等著挨整吧。
月亮灣村在以唐正為首的村委帶動下,黨員先鋒隊不分白天黑夜地加緊干,只要沒下雨,村民們一定要加班加點地干,因為這條路是他們的命運之路,也是他們的希望之路。預計工期一個半月,沒想到僅用了二十二天,就完成了全程鋪路。而許三娃帶隊的開墾隊,在張正紅的督促下,也在很短時間內完成了除草、權土等工作,只等專家和技術人員送來種樹。修路剩下的水料、水泥等,還為十幾戶沒有曬場的貧困戶打了曬場。
剪彩那天,原定的時間是早上十點,唐支書早早地帶領村委全體干部走在新鋪的水泥路上,他們要去迎接鎮、縣領導,村民們也三三兩兩跟在他們身后。老周安排了幾個膽大的讓三娃領著去放鞭炮,還有村民自發組織的樂隊在村口等待領導的到來,新修的路兩旁的樹上掛滿了紙質的鮮花。
鎮書記、鎮長的車九點就到了,書記下車后,滿面春風地徑直走到唐正跟前,緊緊地握住唐正的手說:我沒看錯人,沒看書錯人!然后又握住張正紅的手,嘴里不停地說:辛苦了辛苦了。他那因激勵而顫抖的手,讓張正有些羞澀,他又掃了一眼在場的人高聲說:鄉親們。你們辛苦了!
大家就一齊同聲回答:不辛苦......
鎮長、書記一行走到路頭,那里有一條彩帶橫著,只等領導來剪彩。書記說:這個彩讓縣長來剪更有意義,對吧,大伙說對吧?
大家又齊聲喊:對,對,對!
正在大家歡呼時,一輛小車接近了路口,車停后,縣長走下車來,滿臉堆著笑,老遠就伸出手來與書記、鎮長、唐正一一握手,當握住唐正的手時,他的眼眶濕潤了:大家辛苦了,哎呀,小唐呀,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呀,這么短的時間就結束了幾十年沒完成的事業,祝賀,祝賀呀!
縣長接下來又給村委的人一一握手,唐正站在一邊說:縣長,就等你來為我們剪彩了,請!
縣長走到彩帶前,接過剪刀,向四下掃了一眼,才將彩帶剪斷,現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隨即,縣長走在前頭,幾十人一起跟在縣長身后向村里走去。他們先到了村委,縣長打嶄新的開水籠頭,看見一股清亮的水噴出,村民們歡呼著涌過來爭相接水喝,每張臉上都灑滿陽光一樣燦爛。電信公司黃總站在一旁說:書記,你可以上網了。他手里端著一臺筆記本電腦。
縣長接過電腦,很熟練地打開頁面,連聲說:不錯不錯,信號好,信號好呀,你們電信為村民做了一件大好事呀!
村民們有的踮起腳尖看,有的朝前擁擠,雖然什么也沒看見,但還是裝著看見似的。在村民們的嘖嘖聲中,縣長朝村委門前的旗桿走去,他要站在最高處,他要喊出心聲。這是月亮灣村的盛事,也是扶貧攻堅的又一成果。
當縣長站在村委會門前的旗桿下,向全村村民高聲喊出:月亮灣就要脫貧了!
整座村莊沸騰了,掌聲、鞭炮聲、鑼鼓聲、尖叫聲、呼喊聲匯成一片,將天空震得發抖,整座村莊沉浸于歡樂的幸福的海洋。
(郁峰,本名吳小林,詩人、作家,瀘州市作家協會會員,曾獲《瀘州作家》年度文學獎,供職于四川省敘永縣電信公司。)